上午王方果然被從景仁宮放了出來,說是放了出來,不過是他自己一腐一拐好不容易纔回來的,回到相印殿時,迴雪正坐在窗下,手裡握着念珠給自己的姐姐,還有納蘭默唸着。見王方進來行禮,倒是嚇了一跳,見他身上雖是乾的,卻是比前兩日更覺消瘦,枯黃的手上還多出了幾道深深的烏黑印,如果沒有猜錯,葉赫那拉氏皇后果然又肆無忌憚懲處了他。
迴雪交待着讓小廚房又熱了些早上的飯食,另加了份烤肉算是給王方補充營養,相印殿裡的幾個太監宮女雖跟王方相處的時間不久,自上次散銀之事也知他是個磊落大氣之人,所以見他回來也都分外高興,有忙着問長問短的,還有遞果子上茶的,王方在景仁宮過着豬狗不如的生活,哪裡有過這種待遇,如此反差更覺來之不易,雖是吃着東西,眼裡卻溼潤了。
交待王方在相印殿裡先歇着,迴雪帶上煙紫往永和宮而去,快到年下,宮裡一日更比一日冷,雖來來往往的人不少,但個個都是裹緊了衣服,半縮着腦袋,迴雪雖手上捧着暖爐,手背卻也是被吹的生疼,好容易到了永和宮,進了內室,見炭盆燒着,屋內溫度高了些,纔算好了一點。
岑梨瀾的一隻腳還是有些腫脹,早上剛喝過一碗中藥,又不能下地亂走,只得依舊墊着個棉花枕靠在窗前,大開着窗子,看院子裡的麻雀嘰嘰喳喳的覓食。一時看的不過癮,又讓婢女重新舀了半碗小米來,一點點撒在掃過的空院子裡,麻雀在冬季裡難找到吃的,見這地上小米金黃,便一撥撥的落下來。也顧不上有人在邊上,一個個迫不及待的叼起了小米。不大一會功夫,那灑在地上的小米便被吃的一乾二淨,迴雪看岑梨瀾看的入神,便走過去對着她坐了道:“小孩子看的東西,你倒也看的這般仔細,可真是無聊的。”
岑梨瀾見迴雪來了,忙讓婢女上茶,因昨日煙紫在永和宮訓了話,這幫奴才倒也勤快了些。不一會功夫,便把茶水端了上來,迴雪喝了一口道:“你盯着麻雀瞅了這麼半天。可瞅出什麼來了?”
岑梨瀾動了動腿,卻是碰到了腳,不由的哎呦了一聲道:“我要是那麻雀就好了,想飛哪飛哪,自由自在。比關在這大院籠子裡可是舒服多了。”
“我看你不光是腳傷着了,這腦袋呀,也傷着了。麻雀雖自由,但它辛苦,覓食不易,你在永和宮裡吃穿不愁的。豈不是比大冬天在院裡搶食的好。”迴雪道。
“哎,你不是麻雀,哪裡知道麻雀之樂。兩隻麻雀在一起,一塊去覓食也是高興的。”岑梨瀾撇了撇嘴道。迴雪正欲接着她的話說,卻聽到一聲掀簾子的聲音,原來是太醫蘇思維又來給岑梨瀾看腳了,迴雪見他進來。忙坐正了身子,擺出平日裡嚴肅的樣來。岑梨瀾也是沒想到他會來,忙的把腳伸進薄毯子裡,一想他一會還要看傷勢,反正他也看過的,此時包在薄毯子裡,不免讓他笑話,於是便又偷偷的一點點的把腳伸了出來。
蘇思維在門口聽到二人說話,掀了簾子後便站在門口略頓了頓,見二人止了話,才走進來,行了禮,放下藥箱,便半跪着要給岑梨瀾看傷勢,迴雪問道:“昨天沒聽說你今天來看傷呢,怎麼今天卻來了?”
蘇思維看了看岑梨瀾的腳,那些紅色燙痕比昨天稍稍下去了一些,打開包着的細布,見燒的燎泡也下去了些,便拿出小瓷瓶,又往那燎泡上倒了些藥粉,重新換了條新的細布給岑梨瀾包紮了,才恭敬的對迴雪道:“奴才是怕岑貴人的腳有何不妥,因是奴才看的傷,奴才便要看好爲止,這是奴才的本分。不能出一點閃失。”迴雪點了點頭,這倒是個盡心的人,岑梨瀾聽了便問道:“我的腳可是好了?”
蘇思維點了點頭,退後一步回道:“岑貴人的腳大有好轉,只是還需這樣躺着養好些。按時服用煎好的藥,過陣子就無礙了。”說完,便用眼在屋裡又瞅了瞅,岑梨瀾不解道:“你可是有事?”蘇思維聽了,從藥箱裡取出一個印石榴花的瓷瓶輕輕放在小桌上道:“昨兒見這屋裡有位姑娘的手生了凍瘡,怕是難受的很,奴才這正好有治凍瘡的方子,只是不知道是哪位娘娘的婢女,還請娘娘轉到她手裡。”
迴雪一時明白過來,想是他昨日看苗初得了凍瘡的手,所以今日順便也帶來了藥,真是個細心的人,原以爲太醫院的那幫太醫只會看人下菜碟,對宮裡服侍人的下等奴才不會多看一眼,所以新進宮的秀女沒見到誰跟原來的老太醫有過什麼交情,沒想到他雖年輕,卻也能不分貴賤,一視同仁,心裡敬佩多了三分,正好苗初端茶進來,聽到蘇思維的話,便把茶放在小方桌上,深施了一禮謝過了。蘇思維見苗初進來,便又給她講了如何上藥,一天幾次等等,忙完這一切,才準備告退,岑梨瀾心中一熱,讓苗初另上一碗茶來,又請他在一把梨木椅上坐下,蘇思維謝過,才緩緩落了坐。坐下來的時候還不忘把衣服撫了撫,方顯的不失禮。
“我看你年紀跟我們相仿,卻處處顯的謹慎小心,心地又好,你是哪裡的人?”岑梨瀾拉了拉毯子一角道。
蘇思維握拳行了禮道:“奴才不敢跟娘娘相比,奴才家在南方,後因家父北上,舉家便也北遷,一直在城裡幫父親做一處藥坊,後見宮裡需太醫,便進宮侍候了。娘娘所說心地好,只是奴才的太醫本分,娘娘謬讚,奴才不敢當。”
“在宮外藥坊豈不自由,爲何要進這宮裡來,給人當差,要看臉色?”岑梨瀾接着道。
“奴才能侍候各位主子,是奴才的福氣。”
“那你做太醫這些天,在宮裡可看出些什麼來了,各宮娘娘對你可還滿意?”岑梨瀾故意試探。
“奴才進宮不久,蒙娘娘們大度,對奴才照顧有加。”蘇思維倒不是一個嚼舌之人,說這些話時,知分寸,懂大體,岑梨瀾一時聽不出什麼,卻也不好接着再問,迴雪道:“岑貴人如今不能外出,覺得無聊,你生在南方,那可有什麼趣事,講來讓岑貴人一樂?”
蘇思維聽了,坐着想了一想,才緩緩的道:“南方一直以來溝壑林立,不如北方地形平坦,每年的前半年,雨水多,天氣溼潤,長出來的植物,養成的小蟲子,都要比北方兇猛一些。有一次剛下了一場雨,一隻小螞蟻忙着搬家,剛從窩裡鑽出來,便遇見了一隻蟑螂攔路,蟑螂的體格大螞蟻很多,所以見了螞蟻並不讓路,螞蟻氣了,便跟它說“不如咱們各咬對方一口,誰輸了便先讓路。”蟑螂一聽,心裡覺得甚好,平日裡它咬人一口,都要紅腫十多天,一隻小小的螞蟻,也敢跟自己叫板嗎?於是便先咬了螞蟻一口,這螞蟻便跟吹了氣一般,身上鼓起了一個大疙瘩,疼的螞蟻滿地打滾。”
岑梨瀾聽到這,哈哈一笑道:“螞蟻跟吹了氣一般,那螞蟻是麪人捏的嗎?哈哈,蘇太醫是講給小孩子們聽的嗎?”迴雪示意岑梨瀾不要打斷,蘇思維便接着道:“蟑螂見螞蟻疼的緊,便哈哈大笑。”講到這,迴雪也不禁覺得好笑,只岑梨瀾臉上一紅,蘇思維自覺失言,忙起身請罪,岑梨瀾倒也不介意,讓他坐着接着講,只聽蘇思維道:“輪到螞蟻咬蟑螂了,只見那螞蟻從地上爬起來,趴到蟑螂背上,那蟑螂就突然眼前一黑,再也不醒人世。”
“那蟑螂可是疼暈過去了?”煙紫聽的入神,問道。
蘇思維搖了搖頭:“那蟑螂是死了。因在南方,雨季裡蛇蟲鼠蟻毒性異常,那螞蟻雖小,卻足以至一成人死亡,何況是一蟑螂,蟑螂的毒,過幾天自行能解,若被這種螞蟻叮了,若不能及時找到醫生用藥,怕就不能保命了。”
岑梨瀾聽的吸了口涼氣,迴雪也聽的脊背一陣發涼,她從小在江南長大,那裡物盛花香,水綠船高,一派生平景象,並不曾知道這些駭人聽聞的故事,今日一聽,果然驚奇不已。只岑梨瀾沒忍住,又笑了一笑道:“這無奇不有的事,可是比看這院子裡的麻雀有趣的多了,若剛纔那螞蟻現身,怕這半院子的麻雀都要小命不保了。哪裡還能吃的這麼歡暢。”
蘇思維點頭稱是,迴雪也點了點頭,煙紫看蘇太醫年少有爲,又見識不少,不禁心裡更爲欽佩,接過苗初手裡的茶壺,走到蘇思維身邊,屈身行了禮,便給蘇思維的茶碗裡續了些茶水,因眼裡只顧盯着蘇思維,手下不知覺,那茶水便從茶碗中溢了出來,嘩嘩的流在了地上,澆在她自己的鞋面上,竟然還不知擡腳,迴雪見此,咳嗽了兩聲,煙紫纔回過神來。
蘇思維謝過煙紫,又覺得這場面有些尷尬,便背起藥箱,說是要回太醫院開方子,稱草藥,行了退禮,便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