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辰光傍晚時候,上燈了,一點點黃暈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靜而和平的夜,零落不因春雨,吹噓何假東風。紗窗一點自然紅,費盡工夫怎種,上燈了,更美得像一首詩。
這裡廂就是南匯的新場鎮,加上水鄉兩個字,還在江南,多麼的美,江南好,江南好,一說就想起了千古大詩人白樂天。
在鄉下,小路上,石橋邊,有撐着傘慢慢走着的人,地裡還有工作的農民,披着蓑戴着笠。他們的房屋稀稀疏疏的,在雨裡靜默着。
伊望着綿綿密密的春雨,吳竹齋卻眉頭卻情不自禁的皺了起來,不是他不解風情,而是心頭着實煩惱。
這辰光鄉里聞名的孝子吳竹齋此刻再也坐不住了,撐開一把油紙傘,走出去,站在了屋檐下引頸眺望着,此刻細如牛毛的細雪紛紛揚揚的砸了下來,過不了多久,青石板路上已經暈染成了一副朦朦朧朧的畫卷,古巷小橋倒映其上,平添了幾分悠長的掛念。
這辰光吳竹齋忽然露出了欣喜的笑容,那由衷的喜悅賽過了炭火,“爹回來了”,他一邊尊敬的叫道,一邊搶上去接過吳家老爺肩上的褡褳。
這條上好松江布縫製的長條形布包十分的沉重,隨着吳竹齋手臂的擺動,發出輕微的叮噹聲,小心些,那裡面可是真金白銀,原來吳老爺去客戶間收款子去了。
“有進有出,纔是錢莊的生理”,吳老爺嘴裡絮絮叨
叨道:“家有萬貫,不如日進一文”,一邊他顧不得抖落身上的雪片,一邊徑直奔着櫃檯後面的一間小房間去了,那裡是賬房,害得後面吳竹齋和剛纔那位生火的夥計追在後面替他拍着身上的雪水。
吳老爺看也不看的從火盆旁邊走了過去,只是快要邁進門時,他不放心的叮囑道:“仔細着把銀子秤好了,莫要短了秤”,一直到看見吳竹齋把精巧的小桿秤和秤砣拿出來,這才踏實的進了屋,很快裡面傳出了“噼噼啪啪”的算盤聲。
忽然吳竹齋耳朵一豎,臉上露出着實有些古怪的神情,自己爹那熟絡的算盤聲他實在是太熟悉了,頗有些驚風密雨般的陣勢,記得小時候,自己閉上眼睛,傾聽這樣的聲音很是享受,只是這一陣子不對了,那撥弄珠子的聲音就像春旱裡面的雨滴,有點稀疏。
“糟糕”,吳竹齋忽然意識到了啥,慌忙對着夥計低聲而又緊急的吩咐道:“火盆”,都說江南好,其實冷起來了的辰光,東南一隅的上海灘不比北方差多少。
這辰光那位夥計臉上“唰”的一下子白了,都是老爺剛纔嚴厲的目光,把他腦袋裡的靈光堵回去了,“咱家老爺,銀錢事大”,來得及說上一句,他已經恢復了慣有的機靈,麻利的端起火盆進了裡間,終於側耳傾聽的吳竹齋放心的聽到爹越來越流暢的算盤聲,這才露出欣慰的笑容。
“如今洋銀行來勢洶洶,很多老主顧都
另投他處了”,吳竹齋心想道:“我家錢莊的日子真的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他越想心頭越覺得沉重。
“聽縣衙裡的羅師爺說,安南那邊的洋人虎視眈眈的,怕是要開戰了”,吳竹齋擔憂的想起了這樁事體,“要是洋人的兵艦開到了吳淞口,進到了黃浦江,怕是城裡的生意都要關張,放出去的銀子也要泡湯了”,越琢磨,他越覺得心驚肉跳的。
忍不住吳竹齋擡眼打量了裡屋一眼,裡頭那個瘦削而又微微駝背的身影,正在聚精會神的撥弄着算盤珠子,“噼裡啪啦”的響聲一直蓋過了外面敲打着青石板路面的、夾雜着細雪的冷雨落地聲。
過了不知多少辰光,吳竹齋小心翼翼的探出頭去,看了看裡間,只見一燈如豆,昏黃的光豔照耀着狹小的屋子,旁邊的火盆已經燃燒殆盡,只餘下了一盆灰白的餘燼,細細看上去,有些淺淺的紅色隱藏其間,再沒了熱度。
“唉”,吳老爺忽然嘆口氣道:“這世道唻”,一股苦澀的神情浮上了他蒼老而又憔悴的面容,那深深的皺紋裡面滿是茫然和愁苦。
“放出去十二萬五千兩零七錢”,吳老爺不禁嘆息道:“最近連跑了幾天,可才收回來多少,一萬兩千二百兩三錢”,想到這裡,他的身子更加慪僂了。
“唉”,吳老爺長嘆一聲道:“如今紡布的作坊抵不過洋廠子的洋機器,多半都虧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