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間隙

克萊德努力地觀賞着面前的那顆樹,他正在數一個枝頭的樹葉子有多少片。

蘭斯已經在自己家門口徘徊了半個多小時,他看起來幾乎可以用六神無主來形容,一直在門前做着週期爲十米的直線往復運動。

克萊德嘆了口氣,他原本以爲自己在飛機上說的話有點兒作用,而且蘭斯之前的表現也一直算得上鎮定自若,他還以爲蘭斯已經恢復到他平時的狀態了呢。但沒想到站到門口之後,他就又開始了他那難得的近鄉情怯。

“你到底預備在門口站多久?”克萊德靠着牆問。

“閉嘴!”蘭斯急躁地說,“我在做心理準備!”

克萊德看了下表:“你已經做了四十三分鐘心理準備了……我從來沒見過你那麼遲疑不定。雖然我對這個沒什麼意見,但你再這樣走下去大概會引起路人圍觀。”

克萊德指了指經過的一個行人,那是個美麗的金髮姑娘,她正用一副奇怪的表情打量着這個形跡可疑的英俊男人。

蘭斯瞪了一眼那個無辜的姑娘,嚇得她立刻轉過頭去。克萊德無奈地看着這一幕,終於忍不住走到門前,按下了門鈴。

蘭斯瞪着他,克萊德同情地注視着一貫強悍的搭檔,他看起來已經慌張到不知道應該把自己的手往哪兒放了。

“我真應該把你現在的樣子拍下來,然後回去做成視頻傳到赤銀的機密數據庫裡。”克萊德說,他努力憋着笑,這讓他的聲音有點兒顫抖,“大家一定會被這一幕嚇到晚上不敢睡覺的。”

蘭斯剛預備開口回擊,門被打開了。

一個女人站在門口,蘭斯的動作頓時僵硬了幾分。

她看起來五十多歲,氣色很好,有着金色的頭髮和藍灰色的眼睛。

“請問你找誰?”那女人問道,蘭斯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女人不確定地問,“蘭斯?你是蘭斯嗎?”

“……媽媽。”蘭斯沉默了幾秒之後回答,他覺得自己的喉嚨有點兒幹,那聲音聽起來幾乎不像是自己的。

帕西婭·菲雷爾的眼睛中出現了水光,她看着許久不見的兒子,熱情地打開了門:“天哪!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回來了!這是你的朋友嗎?”

“您好,我是蘭斯的工作搭檔。”克萊德用法語做着自我介紹,他的發音有點兒不標準,不過語氣禮貌而熱情,很容易博得別人的好感。

“快點兒進來!”帕西婭把兩個人迎進了屋子裡,“哦,上帝,我真不敢相信你那麼快就回來了!傑夫!”她衝着樓上喊,“傑夫!快下來!蘭斯回來了!”

蘭斯尷尬地站在客廳裡,不知道應該做什麼。

急促的腳步聲從樓梯那邊傳來,一個男人急急忙忙跑了下來。

那是個有着棕色捲髮的中年男人,留着鬍子,消瘦而英俊。從那張臉上能夠隱約看出他年輕時的樣子,蘭斯和他長得非常相像。

傑夫看着蘭斯,張了張嘴,但是沒有說話。克萊德發現他們連手足無措的樣子看起來都一樣。

“你們快坐下。”帕西婭說,“我去給你們準備點兒咖啡和點心。”

蘭斯有點兒想阻止她,因爲他們可能一會兒之後就得走。不過克萊德已經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他帶着開朗陽光的笑容衝帕西婭說:“麻煩您了。”

蘭斯瞪了克萊德一眼,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傑夫在他們斜右方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他一直在打量着蘭斯的臉。他的眼神是那樣熱切,幾乎讓蘭斯坐立不安。

“我一直在想象你現在是什麼樣。”傑夫說,他的聲音比蘭斯更低沉一點兒,“你和我想象中差得不是特別遠。”

蘭斯沉默着沒有說話,他不知道這種時候應該說什麼。克萊德打量着蘭斯有點兒糾結的表情,也沒有說什麼。

客廳裡陷入了一種讓人難受的沉默,廚房那邊傳來瓷器碰撞的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帕西婭端着咖啡和點心走了過來。她把東西放到蘭斯和克萊德面前,自己則坐到了傑夫旁邊。

傑夫再次開口說話了,他的語氣很沉重。

“那時候讓赤銀帶走你,我們一直很抱歉。可是那時候我們只能那麼做,你需要別人引導你如何控制並使用自己的力量,而我們永遠無法做到那些。”

蘭斯知道傑夫的話並非毫無道理,但是他覺得自己其實有立場說一些嘲諷的話,比如少惺惺作態、或者我纔不在乎你們的歉意之類。

他曾經在腦海中想象過自己和父母的再會,甚至在心中爲那些指責的話語打好了腹稿,但真正到了這麼一天,他的腦中卻一片空白。

空氣在喉嚨裡轉了一圈之後,他只說出一句話。

“沒關係,我能夠理解。”

他還記得當時那個小小的自己有多麼憤怒、是如何因爲這單方面的遺棄而傷心,但是過了這麼多年,他卻發現自己已經能夠說出一句“沒關係”了。

時間一直在改變一切。他這麼想着,難得地有點兒傷感。它讓一個孩子長大,讓一個男人蒼老。

克萊德安靜地坐在旁邊,露出了一個微笑。

“這些年你過得怎麼樣?”帕西婭問。

“還不錯。”蘭斯簡短地說,“現在的工作很適合我。”

最開始在赤銀的生活並不能用“不錯”來形容,那根本就是個牢籠。不過蘭斯覺得這種東西根本沒有說出來的必要。而且就算說了又能怎麼樣呢?根本無法改變任何東西。

“他是赤銀最棒的員工之一,完成了很多讓人難以想象的任務。”克萊德插嘴,“我很高興能和他一起工作,他是個非常可靠的搭檔。”

帕西婭沖剋萊德笑了笑,她對這個有禮貌的金髮小夥子印象不錯。

“但是那裡的工作也很危險吧?”她柔聲對着蘭斯說,“我注意到了你的手,是在工作時弄傷的嗎?”

蘭斯點了點頭:“不是什麼嚴重的傷,很快就能好。”

他端起桌上的咖啡,開始小口喝起來。

客廳裡再次恢復了短暫的安靜。

“你在信上寫到的那件事,”蘭斯開口說,“能不能具體說下?”

“啊,好的。”帕西婭說,“事情是從月初開始的,每天都會有一位新的受害者。失蹤的全部都是不到十六歲的孩子,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幾個人了。他們有的在放學回家的途中失蹤,有的甚至是在自己的臥室裡。警方一直說這是連續的綁架事件,但是究竟什麼樣的綁架事件能做到那樣?每天綁架一個,而且沒有勒索電話、沒有贖金要求,也沒有留下任何線索。警察那邊已經束手無策了,就算受害者的父母僱了私家偵探也查不出什麼。所以我覺得,這大概不是什麼一般的事件。”

“的確有點兒奇怪。”蘭斯說,“這些孩子有沒有什麼共同點?”

“我只在在報紙上看過一點兒報道,所以知道得不是很詳細。現在報紙上每天都有專門的版面報道這件事。那些可憐的家長們,心都碎了。”帕西婭頓了頓,露出一個有點兒哀傷的表情,“據說孩子們失蹤的時間都是一樣的,晚上八點左右,失蹤的時候他們都是隻有一個人呆着。現在這個城市的家長們都害怕極了,在那個時間一定會陪在孩子身邊,絕對不讓他們遠離自己的視線。”

蘭斯看看手錶,現在的時間是下午四點半,還有三個半小時。

“這些信息會不會太少?”帕西婭擔心地問。

“不會。”克萊德笑着對她說,“有這些基本信息就夠了,我們能查到更加詳細的。”

反正有赤銀做後盾,不管什麼相關信息都可以搞到。他幸災樂禍地想,米亞總是壓榨他們的勞動力,讓她做點兒義工也不錯。

蘭斯喝完了咖啡,他將杯子放回茶几上,發出一聲輕響。他擡頭看着自己的父母:“你們從來沒有聯繫過我,但爲什麼這次要寫信給我?”

“我很想見你。”帕西婭說,“我們一直很想見你。但是你離開家的時候那麼小,我們不知道你是不是恨我們,或者會不會已經忘了我們。正好這時候發生了這種事,這和你的工作有關,所以我想,說不定你收到信之後會回來看看……”

蘭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小聲說:“我確實記不得你們的臉了。但是在看到你們的時候我又清楚地記了起來。小時候家裡的佈置、星期天你們帶我去遊樂園,以及每天晚上放在我牀頭的牛奶。”

帕西婭捂住了嘴,忍不住哭了起來。傑夫把妻子摟進懷裡。

蘭斯從沙發上站起來:“我們要出去收集一點兒相關信息。如果真的每天都會失蹤一個孩子的話,我想我們還是儘快行動比較好。”

他一把拽起克萊德,後者正將一塊點心塞進嘴裡。

他拖着克萊德走到門口,停下了腳步,回頭對那對夫妻說:“我們在附近找了旅館,會在這裡留到新年。如果不介意的話……”說到這裡他稍稍猶豫了一下,然後繼續說了下去,“新年的時候我們可以來這裡吃飯嗎?”

傑夫愣了愣,隨後他用充滿了欣喜的語調回答道:“當然!”

蘭斯衝着他們微微點了下頭,然後打開門走了出去。

“行了。”等門一關上,他就衝着克萊德說,“把你臉上那噁心的笑容收一收吧,那簡直讓我背後發涼。”

克萊德依然一臉陽光到極點的笑容,這讓他看起來英俊極了。蘭斯一腳踢中他的腿彎,克萊德忍不住咧了下嘴,卻沒抱怨什麼,反而笑着一把攬住了蘭斯的肩膀。

蘭斯揮開他的手臂,有點兒不耐煩地說:“你到底在興奮些什麼?”

克萊德沒有回答他,而是伸手揉亂了那頭柔軟的棕色捲髮。

蘭斯用力拍開他的手,完全不知道這人抽的是哪門子風。

他眯起眼睛看着克萊德:“我發現你最近膽子大了不少。”

“我的膽子一直很大。”克萊德輕快地說,“我越來越發現,你根本不像你表現出來的那麼冷硬。我太喜歡這樣的你了!”

“你一定會後悔在這種時候對我這麼表白的。”蘭斯冷笑了一下,從口袋裡拿出一支錄音筆,“我剛剛爲了收集必要信息一直開着着玩意兒,還沒來得及關上。”

他往回倒了一點兒,按下了播放鍵。

“你的表白被錄進去了。”他看着有點兒呆滯的克萊德,“我可以把這個上傳到赤銀的機密數據庫裡。”

“喂……”克萊德微弱地抗議,“就算被我看穿了,你也不用惱羞成怒吧。”

蘭斯根本沒理會他。他拿出手機,撥通了米亞的電話。

“喂,是我。”

“蘭斯?你怎麼會打電話給我?”清脆甜蜜的女聲從聽筒裡傳過來,米亞歡樂地問他,“你和克萊德已經到了吧?你們是在旅館裡談情說愛呢,還是正在LE PANIER欣賞美景?”

“在工作。”蘭斯冷淡地回答她。

“工作?”米亞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兒失望,“天啊,那可是法國,戀人們最憧憬的浪漫之地啊。你居然特地去帶傷工作?而且還是利用長假特地去帶傷工作!這太浪費了!”

蘭斯纔不管她到底在遺憾些什麼,他對着手機播放了剛剛帕西婭關於案件的描述:“幫我查下最近馬賽發生的失蹤事件的具體信息,有必要的話就侵入警察和媒體的系統。確定孩子們失蹤的具體時間和地點,然後把那些發到我的手機上。如果有那些孩子更具體的信息的話就更好了,我需要看看其中有沒有什麼共同點。”

“你可真會使喚人。”米亞抱怨,“好的,我馬上就去弄。”

蘭斯掛了電話,往旅館的方向走去。

“你不考慮四處轉轉嗎?”克萊德問,“我從來沒來過法國!”

“我們差不多。”蘭斯理了理大衣的衣領,那裡剛剛因爲克萊德攬他肩膀的行爲而有點兒皺了,“我從來沒來過馬賽,我小時候住在巴黎。”

克萊德做個一個失望的表情:“嘿,別忘了,其實我們是在休假——”

“你急什麼?”蘭斯顯然沒什麼高昂的興致,“我們要在這兒待到新年之後呢。等解決這次的事情之後隨便你怎麼玩。”

“可是離八點還有一段時間呢。”克萊德不屈不撓地勸說,“要不然我們可以趁着米亞查資料的時候去吃點東西!法國餐廳的正宗法國菜,這聽起來真棒!”

這次蘭斯連看都沒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