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 因擔心月靈遭鳳魈影毒手而隨後找來的樊通和雲岫剛剛循着爆炸聲找到此地。看到月靈抱着鳳魈影坐在地上瑟瑟發抖,手上衣服上到處是血,他們不約而同地嚇了一大跳。
瞬間的愣怔後, 樊通急切地踏前一步道:“月靈, 你怎……”
“浩原——”
一聲肝腸寸斷的悲嘯打斷了樊通的探問, 月靈近乎瘋狂地搖晃着懷中那個毫無知覺的軀體, 淚流滿面地把臉埋進了他的胸前。霎時間, 晴天霹靂般的驚愕讓一旁的樊通和雲岫呆若木雞,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 * * * *
“皇甫爺爺,求求您, 救救他,一定要救救他, 我已經失去他一次, 絕不能再失去第二次了!”
把身負重傷的鳳魈影——也就是浩原送到皇甫鬆處, 月靈早已哭成了淚人,皇甫鬆雖被這突如其來的情形搞得有些懵頭轉向, 但還是立即進屋動手救人。就在月靈恍恍惚惚地想跟進去的時候,一隻手自後伸來果斷地拉住了她。
“你現在進去只會妨礙皇甫神醫救人,還是在外面等等吧。”
月靈惶然回頭,映入眼簾的是闞經農神情嚴肅的面龐。
“闞寨主……”她紅着雙眼看他,“誰能告訴我, 這是怎麼回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的聲音聽來虛弱得讓人揪心。闞經農嘆了口氣, 指向外間道:“出去吧, 我們聊聊。”
月靈茫然地跟着闞經農走了出去, 又茫然地坐下,怔怔地看着他。
“我原本答應過他, 一輩子都不會說出真相的,但現在……”片刻的沉默後,闞經農神情凝重地說起了往事。
兩年前的那一天,浩原爲了不讓月靈和族人們受敵方要挾,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出手偷襲了駱無花,又拽着她一起跳下了山崖。
駱無花那垂死掙扎的一擊讓他們兩人同時身陷火海。駱無花被浩原擊中命門在先,功力已散,當即被自己修煉的邪毒之火燒成了灰燼,而浩原卻不知爲何逃過了灰飛煙滅之劫,又幸運地墜入了谷底一個用來捕捉活獸的陷坑中,坑底鬆軟的稻草保住了他的性命。他當時昏死了過去,沒有聽到月靈曾帶人來找過他,就在他們失望而返後不久,他被捕獸坑的主人救回了家中,那個人就是闞經農。
闞經農爲人正直,都乾軍隊進駐九絕寨後,諸多惡劣的行徑讓他心生不忿,但他又無力反抗,爲保闔寨弟兄活命只能忍氣吞聲。過了幾日,他終於忍受不了那種烏煙瘴氣的生活,於是託病離開山寨求個眼不見心不煩。
他小時候曾在南坪城外的那個山谷里居住過,離開棲鳳嶺後別無去處,於是決定回一趟老家。他的口音和生活習慣都和景月族人並無二致,回去後倒也生活得風平浪靜。那天下午,他照例去查看自己設置的捕獸坑裡有沒有獵物,結果卻發現了墜入坑中的浩原。
把浩原帶回家以後,闞經農就去請了個大夫來給他醫治,那大夫把脈後驚奇地告訴他,這個傷者原來患有一種足以致命的寒症,且已病入膏肓,生機將盡,可碰巧的是,燒傷他的毒火熱性極強,兩相抵消之下,竟然歪打正着地把本已無藥可醫的病給治好了,這真是世間少有的奇蹟。
闞經農對浩原的事略有耳聞,聽大夫這麼一說,他已經隱約猜到自己救回家的這個人是誰了。他同情浩原的遭遇,更敬佩對方的爲人,於是對其悉心照料,五天後,浩原終於醒了過來。
聽闞經農說起自己死裡逃生的經過,浩原幾乎以爲是身在夢中。得知自己的絕症因禍得福地痊癒,他驚喜萬分,恨不得馬上趕回望月堡去和月靈團聚,可當他冷靜下來注意到自己的狀況時,他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一場大火雖然挽救了他的性命,卻也嚴重損毀了他的容貌,除了右側臉額以外,他的身上也落下了許多燒傷的疤痕,第一眼看到自己可怕形貌的時候,他差點當場昏厥過去。隨後,他又發現,因爲毒煙的燻烤損傷了他的喉嚨,他的聲音也和原來不同了,按大夫的說法,當時他若非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恐怕連雙目都要失明,現在這樣,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看着鏡子裡面目全非的自己,他像個瘋子似的狂笑起來,像他現在這個樣子,還能算是個人嗎?傳說中的鬼魅亦不過如此,他難道要這樣回到月靈身邊,讓她守着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過一輩子?
經過一番撕心裂肺的掙扎,他終於作出了痛苦的抉擇:就此掩姓埋名,讓所有人都以爲獨孤浩原已經死了。他給自己取了一個含有些許自嘲意味的新名字:鳳魈影——如鳳凰涅槃般浴火重生,卻只能如山中鬼魅般隱藏在黑暗中生活。
在那段抑鬱悲傷的日子裡,失去玉簫的他惟有依靠吹葉笛來宣泄情感,憑着與生俱來的音樂天分,他無師自通地成了箇中高手。
傷愈後,浩原在闞經農的鼓勵下逐漸振作了起來。他覺得,自己雖然不能再回歸故土,但也要爲族人們做一點事。此時的闞經農已成了和他志趣相投的知心好友,兩人商議後決定合力設法改變棲鳳嶺的現狀,絕不能讓獨孤明和澹臺思澄等人的悲劇再重演了。
闞經農的九絕寨是棲鳳嶺幾股最強的勢力之一,許多力量較弱需尋求庇護的小寨都明裡暗裡聽從他的號令,他的人緣也不錯,在衆寨主間比較有號召力。在他的幫助下,浩原用將近兩年的時間恩威兼施逐步收服了那些山寨,並最終憑藉自己出色的才德征服了所有人,自此領導着棲鳳嶺步入了正途。
在此期間,他一直通過闞經農打聽父親和月靈的消息,卻沒有勇氣回去看他們一眼。待棲鳳嶺之事塵埃落定後,他終於按捺不住對他們的牽掛之情,悄悄潛回了景月族領地。
那天在明月湖邊,他聽到月靈的簫聲心有所感,情不自禁地用葉笛相和,沒想到驚動了月靈,只能匆忙逃走。後來他去烏山亳村探望父親又被澹臺思澄撞見,澹臺思澄武藝雖高卻到底是雙目失明,因此終讓他再次脫身,沒有暴露身份。
聽着聽着,月靈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起來。
她終於明白了與自己毫無瓜葛的“鳳魈影”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爲她奮不顧身,明白了那曾被自己認爲是幻覺的神秘曲聲何以在她最彷徨無助的時候再度出現,明白了自己爲何會對一個連真面目都沒見過的陌生人心存那樣的信任和親切感……
原來,這段日子裡,那個兩年來只能在夢中相見的人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出現在自己面前,而她竟然遲鈍到沒有認出他!
可是,他還是從前那個正直善良、開朗豁達的獨孤浩原嗎?忽然,一個莫名而起的念頭讓她禁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戰,那些她幾次三番試圖驅出腦海的血腥畫面再度不受控制地浮現在眼前。
見月靈神情有異,闞經農便已猜出了她的心思:“我知道,在玉凰峰看到的那一幕讓你至今耿耿於懷,今天,你又親眼看到他殺了蓋舫,或許你會認爲,那些痛苦的經歷扭曲了他的心靈,讓他變得殘忍了,是不是?”話音稍稍一頓,他的情緒忽然變得有些激動,“不,不是那樣的,事情從一開始就不是你想的那樣!”
迎向月靈困惑的目光,他帶着幾分愧色解釋道:“蓋舫是我的親外甥,我妹妹妹夫死得早,他自小跟着我長大,念及他過世的爹孃,我總是不自覺地溺愛他,唉,現在想來卻是害了他。他十五六歲起就搭上了邪道,專靠搞些害人的毒藥賺錢,那時我已經管不住他了。禾野軍隊駐紮在九絕寨的時候,他和那個什麼穆赤將軍還有公孫雲峰搭上了線,在他們的利誘下參與了在棲鳳嶺暗算你們前族長獨孤明的陰謀,射瞎獨孤夫人雙眼的兇手……就是他!”
“什麼?”月靈頓時大吃一驚,同時也有些明白了,“那這麼說來,浩原殺他是因爲……”
“不止是這樣,你聽我把話說完!”闞經農打斷她的話道,“這小畜生當時吃的虧也不小,獨孤夫人的一枚金花差點要了他的命,他逃回來後倒也安分了一陣子。”
“我以爲他撞了南牆該知道回頭了,所以,在浩原得知此事後,我懇求他看在我的面子上饒這小畜生一命。浩原念着我的情分答應了,沒想到蓋舫那小子無意中聽到了我們的話,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擔心浩原遲早不會放過他,於是起了先下手爲強之心。”
“你去玉凰峰的那天,他本打算趁浩原打坐練功之機出手暗算,不料中途被龐憲撞破,他殺了龐憲企圖掩蓋罪行,最終還是被浩原發現了。浩原是對他的卑鄙狠毒忍無可忍才下了重手,可惜,他後來卻在我手裡逃脫了。”
負疚地合了合眸,他繼續說道:“下毒案發生時,我就有些懷疑那毒藥是出自他之手,後來便與浩原一起調查,直到前幾天纔得到一些線索,原來他逃走後投奔了禾野餘黨,會盟前夕,他奉命和一個名叫蒙翰達的都乾軍人一起混入南坪城配合郎克蘇的行動,郎克蘇事敗後,他們兩人還未離開南坪。”
說到這裡,他歉然看了月靈一眼道:“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浩原表面上不辭而別,其實還是和我保持聯繫的。得知蓋、蒙二人之事後,他不想因爲區區兩個跳樑小醜再把景月族搞得人心惶惶,所以沒有聲張,只和我商定繼續分頭追查他們的下落,同時暗中保護你。你今天會遇上他,絕對不是偶然的。”
深深嘆了口氣,他惻然道:“樊通已經把剛纔的事告訴我了。蓋舫那小畜生是罪有應得,如果換作我在場也一樣會要他的命,浩原根本沒有做錯什麼。不過話又說回來,浩原出手殺他也的確是有幾分‘殺人滅口’的意圖,因爲他不想讓你知道他是誰。先前你誤以爲龐憲是他所殺,他也故意不跟你解釋,目的就是爲了讓你憎惡他,遠離他。他覺得如今的自己已經配不上你,所以不想耽誤你的終身,你明白嗎?”
巨大的震驚讓月靈早已不堪重負的身心瞬間崩潰,許久的呆立後,她驀然跌坐於地,掩面失聲痛哭起來。
她恨,真的好恨,恨他爲何傻到甘願忍受她的誤解,獨自吞下那麼多的委屈和痛苦,她更恨自己的無知,竟然不負責任地對他說出那樣傷人的話,在林中轉身飛奔而去的那一刻,他的心一定已經碎了,可是……
“你這個傻瓜,爲什麼還要救我?我真是個該死的混蛋,混蛋——”
見月靈哭得幾乎窒息,闞經農正欲上前勸解,就在這時,房門“吱呀”一聲開了。
“這臭小子,難怪上次死活不讓我給他扎針!”皇甫鬆滿頭大汗地從裡面走了出來,紅紅的雙眼裡噙着淚水,“好好的一個人燒成了那樣,真……真不是人能看的!想想那時,他該遭了多少罪呀……”
他的話,月靈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她的目光,僵硬地凝固在對方手中那堆用來擦拭傷口的布巾上,它們原本的顏色早已無法辨認,所餘的惟有令人暈眩的殷紅,空氣中,瀰漫着刺鼻的血腥氣味。
激激靈打了個寒戰,她驚恐地撲上去抓住了皇甫鬆的肩膀:“皇甫爺爺,浩原他怎麼了?他還有救嗎?他是不是……是不是已經死了?”
“丫頭,丫頭你別急呀,誰說他死了?”皇甫鬆的肩骨都快被她捏碎了,掙又掙不開,只能齜牙咧嘴地怪叫道,“你聽我說呀,幸虧你們當時跑得夠遠,所以他並沒有直接被炸到,他會昏倒只是因爲頭部受了些輕微震盪,至於背後的傷,都是被炸飛的亂石樹枝擦破的,只是皮肉之傷。總之一句話,他的傷不算太嚴重,過一會兒就會醒了!哎喲喂,你要是再不放手,我老人家倒要死翹翹了呀!”
話音未落,月靈已鬆手把老頭兒丟在一邊,旋風般撲進了屋裡。
“唉,我看我這把老骨頭遲早要交代在你們這些孩子手裡!”皇甫鬆心有餘悸地揉着肩膀,絲絲地直吸涼氣。
“老人家,您辛苦了,我看……我們還是先走吧,我送您去休息!”緩和氣氛地笑了笑,闞經農不着痕跡地掩上房門,扶着皇甫鬆朝迴廊的另一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