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片刻的愕然後, 月靈忽地拍案而起,柳眉倒豎地怒斥出聲,“好個龍錦麟, 居然想用這種法子來逼我就範, 他當我是什麼了?不行, 我得去找他問個清楚!”說着, 她怒氣衝衝地就想往外走。
“族長, 族長您冷靜點!”司徒雲趕緊攔住了她,“就算要找他理論,咱們也得做好了準備再去。您首先得搞清楚, 這到底是他的個人行爲還是在桑吉的授意下所爲,如果是前一種情況, 純屬你們兩個人之間的私事, 那還稍微好辦一些, 如果是後一種,是桑吉有意通過聯姻的方式來鞏固部族交誼, 那可就麻煩了!處理稍有不慎,不僅會影響到兩族之間剛剛建立起來的友好關係,還會讓我們景月族在其他各部族心目中的信譽、威望大打折扣,這是萬萬輕率不得的呀!”
司徒雲一針見血的分析澆熄了月靈那直衝腦門的怒火,跺了跺腳, 她無奈地坐了下來。此刻的她雖然冷靜了許多, 但還是恨得牙癢癢的:“這個自以爲是的傢伙, 盡給我出難題!浩原若知道了這事, 豈不是更不肯回來了?”
驟聞此言, 司徒雲的心絃也禁不住猛然一緊。鳳魈影就是浩原的事,他已經聽說了, 饒是他經驗老到、足智多謀,卻也對這般天意弄人的悲劇無能爲力。
暗歎一聲,他收攝了心神道:“族長,還是別想這麼多了,現在,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先把事情查清楚,那樣纔好作下一步打算。”
“好吧!”月靈疲憊地點頭,“先讓我靜一靜好嗎,一會兒,我去找您。”
“那屬下就先行告退了!”憐惜地看了月靈一眼,司徒雲默默轉身推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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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錦麟啊龍錦麟,你聰明一世,怎麼就會做出這種糊塗事來?萬一水族長不答應,甚至因此翻臉,我們要怎麼收場?我們都乾族可是要顏面掃地了呀!”
得知龍錦麟四處散播和月靈訂婚之說,把這件子虛烏有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桑吉立即怒不可遏地把他召到了紫光殿。龍錦麟一進門,這位脾性溫和的部族首領便生平頭一遭對自己的得力愛將發起了火。
龍錦麟不動聲色地聽着,直到桑吉的訓斥告一段落,他纔不慌不忙地開口道:“大頭領,您不必緊張,現在所有的人都知道,水月靈已經答應了我的求婚,如果隨便毀約,丟臉的是他們而不是我們!”
見桑吉一時愣怔無語,他揚脣一笑悠然道,“她要拒絕我,除非有一個很好的理由,一個……既不會有損景月族的聲譽,又不會破壞我們兩族交誼的理由。這樣的理由……呵呵,可是絕對不好找啊。”
默然凝視了龍錦麟片刻,桑吉若有所思地嘆了口氣道:“錦麟,兩年前,我們一見如故,這兩年的相處中,公事上我們合作得宜,私下裡,我也打從心底裡把你當兄弟。我很感激你給了初當大任又無才無德的我很多幫助,但是……”說到這裡,他略顯猶豫地頓了頓,低頭沉吟着沒有說下去。
龍錦麟的目光不着痕跡地閃動了一下。“大頭領言重了!”他躬了躬身正色道,“龍某當初只是個漂泊江湖的落拓浪子,是大頭領您給了我一個安身立命之所,又讓我得以一展抱負,您的知遇之恩我永不敢忘。有什麼話就請直說吧!”
“那好吧!”桑吉緩緩擡頭正視龍錦麟,“錦麟,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想離開這裡了?”
“大頭領?”龍錦麟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倒退了半步。
見他惶然望向自己,桑吉淡淡道,“水月靈是景月族的族長,當然不可能離開自己的領地遠嫁他方,如果你想和她在一起,就只有放棄這裡的一切去她的地方,這可不是一件小事。你對水月靈有好感,這我看得出來,但我更清楚,你不是個會爲了感情犧牲自己前程的人,你會這樣做,就說明你已經打算好另謀出路了,對不對?”
“我……”龍錦麟頓時語塞,想否認卻又覺得有些欲蓋彌彰,不由得大爲尷尬。
“你先別急!”桑吉擺了擺手道,“聽我說把話說完。我知道,你有鴻鵠之志,經世之才,讓你屈居於我這樣的庸人之下,實在是委屈你了。你若是都乾族人,這個大頭領之位非你莫屬,可惜,人的出身是由不得自己選擇的……”
微微一嘆,他心情複雜地續道:“至於我,既然被族人推上了這個位子,總也不能尸位素餐,多少得儘自己所能爲大家做一些事。就因爲我自知才薄,總想着笨鳥先飛,有時或許心急了些,自以爲是了些,還請你不要見怪。我是打從心底裡希望你能留下來,和我一起把咱們都乾部落治理好的,不過,你要是覺得我這樣的平庸之輩實在不堪輔佐,我自然也不會勉強你,什麼時候想走,跟我說一聲就是了,相交一場,至少……讓我擺桌酒席爲你餞行。”
“大頭領……”龍錦麟震驚地看着桑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長久以來,桑吉在他眼中都是個庸人、弱者,僅僅是因爲時勢和運氣才偶然擁有了現在的地位,在內心深處,他一直都是看不起桑吉的,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錯了,錯得離譜,原來,真正膚淺的人是他自己。
他的臉上好一陣發燙,無地自容地避開了桑吉坦然而真誠的目光。“大頭領,龍某慚愧!龍某……真的不值得你這樣看重!”片刻的沉默間,一種莫名的衝動在他心底涌動着,咬了咬牙,他忽然脫口而出道,“其實,在景月族的時候,我……”
“別說了,我不想聽這些!”桑吉迅速打斷了他的話,“有時間還是考慮一下該怎麼對水族長交代吧,我猜,她很快就會來找我們興師問罪了!”
說到這裡,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現在,我的態度你應該已經清楚了,想走,我不攔你,想留,也不必有任何顧慮,所以你大可以撇開了這個因素再好好考慮一下,自己最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好了,我要休息了,你也早點回去吧。”
怔怔望着桑吉大步而去的背影,龍錦麟僵立無語,被深深震動的心不覺陷入了生平從所未有的茫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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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一抹修長的黑影落寞地立在夕光裡,悽婉的曲聲自他脣間那片小小的樹葉上飄出,惹得歸巢的飛鳥徘徊低鳴,凌亂的啼聲如嗚咽般在空谷間迴盪搖曳着,襯得本就傷情的曲子更增幾分悲涼。
“你這是何苦呢?”一聲憐惜而微責的輕嘆自後響起,樹叢間現出了闞經農緩步走來的身影,“我早就對你說過,水族長還是深愛着你的,如今,事實更是證明了她根本不介意你的外貌,你……大可不必這樣傷人又傷己!”
“就是因爲知道她不介意,就是因爲知道她還愛着我,所以……我才更不能害了她!”浩原放下樹葉回頭苦笑,沙啞的嗓音中漫溢着刻骨的柔情和無奈的憂傷,“我現在拒絕她,她傷心的只是一時,可我要是真的回到她身邊,她痛苦的……就是一輩子了……”
“你……唉!”闞經農無言以對,只能連連搖頭。片刻的沉默後,他定了定神道:“算了,不說這些了。我來是要告訴你,你的一位故人在山下求見,我已經把她請到寨中了。”
“故人?誰?”浩原心頭一跳,本能地想到了月靈,闞經農看出他的心思,立刻否定了他的猜測:“不是水族長。她是位出家人,自稱姓祝。”
“姓祝?”浩原怔了怔,隨即脫口輕呼道,“難道是祝聖母?她怎麼會來?”
“這我就不得而知了!”闞經農向他投去了徵詢意見的一瞥,“見是不見,你自己決定吧,只要你一句話,我自會妥善處理。”
“這……”猶豫了片刻,浩原深吸口氣道,“她是我生平最尊敬的人之一,又是有道的修行者,我不能對她不敬。這樣吧,你請她到冷月軒稍事歇息,我隨後就去見她。”
“好,我這就去安排。”闞經農立即回身而去。
位於九絕寨後方的冷月軒清靜、雅緻,是浩原偶爾到寨中視事時休息的地方,其他人都自覺地從不涉足,祝清瀾是第一個被請到那裡的人,跟着闞經農過去的時候,她明顯感覺到了旁人對自己另眼相看的驚羨目光。
“有勞闞寨主了,多謝!”步入冷月軒後,祝清瀾彬彬有禮地向闞經農欠了欠身。
同樣身爲景月族第一大教月神教的執掌者,她完全沒有駱無花那種盛氣凌人的高傲姿態,穿着更是極爲樸素,身穿的法衣不過是和普通教徒相仿的青布裙,只在外面加了一層青紗罩以顯示身份的區別,手持的法杖也只是一根青竹杖。然而,毫不張揚的外表下,彷彿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和超然氣度卻於一言一行之中自然流露,讓人情不自禁地對她肅然起敬。
暗暗讚歎了一聲,闞經農回禮道:“請祝聖母稍候,大當家的即刻就到。”
祝清瀾笑着點了點頭。闞經農離開後,她回身推開窗戶,斜倚在窗臺上極目遠眺起來,看她那怡然自得的樣子,就像是在看風景,而不是在等着什麼人。
過了一會兒,一陣輕緩的腳步由遠及近而來,在門口停頓了片刻後,沙啞的嗓音帶着滿腔驚喜驀然響起:“祝姐姐,真的是你!”故人重逢的喜悅讓浩原下意識地挑起了面紗,以便把這個闊別多年的知交好友看得更清楚。
“好久不見了,原弟!”不慌不忙地轉過身來,祝清瀾目光柔和地打量着正朝自己走來的浩原,臉上掛着恬靜的微笑,“知道你還活着,真好!”
微微一怔,浩原突然想起不對,急忙扯下了面紗,瞬間的窘迫後,方纔發出了五味雜陳的一嘆:“兩年不見,祝姐姐的道行真是越來越深了,從來沒有一個人,見到現在的我會是這種反應。”
通常來說,不瞭解他的人看到他那張被火燒傷過的臉,多半是驚恐萬分,而知道他的經歷又真心關懷他的人,即使不哭天搶地,也難免唏噓感嘆,能如祝清瀾這般平靜地面對他——就好像他和正常人沒有任何不同,放眼世間,這樣的人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來了。
“不!”看出浩原重新拉下面紗那一瞬的慌亂和狼狽,祝清瀾輕輕搖頭,目光中透着慈母般的憐愛,“不是我的道行變深了,而是你的心被某些東西困住了。你還是你,本就沒有什麼不同,我若不是現在這樣的反應,那又該是什麼樣的反應呢?”
稍稍一頓,她伸手拉着浩原一同坐下:“還記得嗎?當年我受了傷,卻礙於出家人的身份,拒絕你的扶持,是你告訴我,修行在於心意,而非形式,正是你的當頭棒喝讓我幡然醒悟,這才成就了我日後的修行。怎麼,當日那個曾以過人的大智慧點醒過我的人,如今,自己反倒勘不破這點執念了嗎?”
“祝姐姐謬讚了!”浩原愧然道,“我本就是個愚鈍的俗人,怎能與你相比?當日我不過是隨口一說,真正事到臨頭時,才知道勸人容易勸己難,況且,世俗中的人,本就無法像你們那樣把皮囊外相視若無物的……”
“我明白!”祝清瀾平靜地點頭,“人生在世,總難免有所執着,即使出家人也是一樣,在意貴賤,在意美醜是執着,在意行善或是爲惡,在意對道的參悟與否,不也是執着嗎?若當真對世事無一介懷,那也就與草木無異了。不過,在意是一回事,用怎樣的態度去面對你在意的問題,又是另一回事了。”
“祝姐姐!”浩原報以苦笑,“我知道你今天是特地來勸我的,可是……”
“不,你錯了,我不是來勸你的!”祝清瀾端起桌上的香茶啜飲了一口,淡淡道,“我今天來共有三個目的,第一是看看你過得怎樣,順便和你敘敘舊,至於這第二和第三嘛……”
“是什麼?”浩原詫異地擰起了眉。對方的三個目的之說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下意識地放鬆了對勸解者習慣性的牴觸和戒備。
“第二是受人之託,轉告你幾句話!”祝清瀾頭也不擡地繼續喝茶,“樊隊長要我告訴你,他十分感激你想要成全他和月靈師妹的一番心意,但是,這份好意,他恐怕是無法接受了,因爲如今的他終於明白,緣分不可強求,他已經找到了冥冥之中等待着他的那個人,而月靈師妹一直在等待,一直在期盼的那個人,始終都是你!”
浩原方自一愕,她已笑着放下茶杯道:“這裡的茶很香,環境也很幽雅,多謝你的盛情款待,可惜月神宮裡還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回去料理,我怕是不能久留了。臨走前,我得完成今天的最後一個任務!”
她邊說邊整理着衣衫站了起來:“告訴你一件事,日前,龍錦麟向周邊各族放出了與月靈師妹訂婚的假消息,看來有藉此迫婚的意圖,我那倔強的小師妹很是惱怒,今天一早,已經啓程到都乾部落找龍錦麟理論去了!”
“什麼?”浩原聞言頓時震驚地站了起來,“怎麼會有這種事?這……這弄不好可是要出亂子的呀!”
“唉,我是個出家人,這些愛恨糾纏的亂子,可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故作無奈地一嘆,祝清瀾款款向門口走去,“話我已帶到,該怎麼做,你自己看着辦吧。告辭!”
“祝姐姐……”
片刻的失神後,浩原擡頭急喚,可輕功超卓的祝清瀾早已遠去無蹤。惶然獨立於重新變得寂靜無聲的冷月軒中,他的耳邊不停地迴響着祝清瀾臨走前所說的那幾句話,一顆心不覺七上八下、焦灼不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