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好族裡的政務之後, 月靈便踏上了前往烏山城亳村的道路。獨孤明有望甦醒的消息讓她興奮得幾晚都沒睡好,此次前去,她真的希望能夠看到獨孤明神志清醒地睜開眼睛, 看着她跪在他的面前喊他一聲“爹爹”。
走到城外那條小河邊的時候, 她柳眉一擰, 腳步下意識地頓了頓。忽然, 她“哎喲”一下叫出聲來, 身子一軟就朝河裡栽去。眼看着她就要落水,電光石火間,只見一道黑影旋風般撲來, 準確無誤地攬住她的纖腰,一把將她拉回了岸上。
“你沒事吧?”沙啞的嗓音透着焦急和關切, 一聽便知是銷聲匿跡多日的鳳魈影。
“我纔沒那麼容易有事呢!”拍拍手站直身子, 月靈調皮地衝他眨了眨眼睛, “我一路上總覺得有人跟着我,那種感覺很熟悉, 我猜就是你!呵呵,我要是不這樣,你會出來嗎?”
“你……”鳳魈影這才知道自己中了計,於是悻悻然抽開扶在月靈腰間的手,咬牙惱道, “虧你還是一族之長, 居然玩這種幼稚的把戲!萬一我不管你……或者來不及救你怎麼辦?你一點水性都不懂, 以前一個淺淺的寒水潭就差點把你淹死……”
“你說什麼?”月靈心頭一跳, 狐疑地盯着他喊出聲來, “你怎麼會知道寒水潭的事?我記得我沒跟你提過的,是不是?”
鳳魈影身子一震, 一時啞然。看着他略顯慌亂的樣子,月靈心中疑惑更甚,正想繼續追問,忽聽河對岸的楓林中傳來了一陣兵刃相交之聲,其間似還夾雜着一個女子淒厲的慘呼。
“出事了?”水、鳳二人對望一眼,無心再計較方纔之事,齊齊轉身向河對岸掠去。他們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暫時不想暴露行蹤,因此隱蔽着身形潛入了林中,很快,樊通和雲岫受傷倒地,另外兩人不懷好意地提刀而去的情景便映入了他們的眼簾。
“蓋舫!”看到那瞎子之時,兩聲輕呼不約而同地響起。
原來,那和蒙翰達在一起的瞎眼漢子就是曾傷在鳳魈影手下的蓋舫。見鳳魈影怒視着蓋舫,捏緊的雙拳間隱約透出殺氣,月靈不由得心絃一緊。她不想再看到他手上染血,於是輕推了他一下悄聲道:“這是我們景月族的地方,用不着你動手!”說罷便足尖一點躍了出去。
這時,蒙翰達與蓋舫正想揮刀砍殺樊通和雲岫,死生一線之際,忽見一條白絹如靈蛇吐信般直奔二人手腕。這兩年,月靈的武功已是精進了不少,此時又是攻其不備,不過“刷刷”兩下便把他們的兵刃卷出了手去。
“月靈!”
“水姐姐!”
看到月靈出現,死裡逃生的樊通和雲岫頓時喜出望外地齊聲歡呼起來。
蒙翰達與蓋舫俱是心頭大震,蓋舫雙目不能視物,因而只知月靈前來,而蒙翰達目光一瞥,又發現了站在遠處對他們虎視眈眈的鳳魈影。暗呼一聲不妙,他陡然把蓋舫往月靈面前一推,趁着月靈抓住蓋舫的當口一頭衝出林外,“撲通”一聲跳進了河裡。待月靈將蓋舫點了穴丟到一邊再轉身去看時,蒙翰達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好個狡猾的傢伙!”月靈知道自己不懂水性,就算追上去了也沒用,只得不去管他,回頭來看樊通和雲岫。
“你們沒事吧?”俯身扶起雲岫,月靈擔心地瞥了眼她脣邊的血漬,雲岫卻吃力地搖了搖頭,急切地指向樊通道:“你先看看樊大哥……”
月靈低頭一瞧便知樊通是被人點了穴,於是伸手幫他解開了穴道。樊通剛從地上爬起來就撲上去一把抱住了雲岫,紅着雙眼道:“你別說話了,我幫你療傷!”話音方落,他顧不上跟月靈打招呼,立即把雲岫扶坐到自己身前,提掌按上了她的背心。
他們這般不同尋常的互相關懷讓月靈有些詫異,但她知道現在不是尋根究底的時候,也就不去打擾他們,徑自走到了蓋舫身邊。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爲什麼要殺他們?”她揪着蓋舫的衣領把他提了起來,眯起星眸沉思地審視着對方。
雖然樊通和雲岫還來不及把聽到的事情告訴月靈,但蓋舫心知這只是個時間問題,自己遲早躲不過去。一心保命的他頭腦迅速一轉,忽地得了個主意。
“水族長,這事兒不急!”他陰惻惻地笑了,“你那兩位朋友什麼都聽到了,你等會兒去問他們就是了。與這個問題相比,我想水族長會更有興趣知道另一件事的!”
“你想耍什麼鬼花樣?”
月靈方一擰眉,只聽蓋舫湊到他耳邊小聲道:“你想知道鳳魈影是什麼人嗎?嘿嘿,我敢擔保,我若是說出他的真實身份,你肯定會大吃一驚的!”
“你說什麼,他的真實身份?”蓋舫還沒說出下文,月靈就已經吃了一驚,“你的意思是……難道,他除了現在的身份之外還有其他身份?”
“沒錯!”蓋舫臉上的得意之色越來越濃了,“只要你答應解開我的穴道,讓我毫髮無傷地離開景月族領地,我就告訴你!”
“你居然敢跟我談條件!”月靈憤怒地揚了揚眉。
“不答應就算了,那你殺了我吧!只不過……如果我死了,你這輩子都休想知道鳳魈影的秘密了!”蓋舫有恃無恐地衝着她笑。
“這……”月靈猶豫了一下,一種無端而起的強烈慾望使她雖明知有詐,卻還是無法抗拒對方惡意的誘惑。
“那好吧!”她無奈地嘆了口氣,“今天我就暫且放你一馬,只是你若當真做了不可饒恕的事情,就算我放了你,你們棲鳳嶺的人也照樣饒不了你。”說罷,她便伸指一戳解開了蓋舫的穴道。
“哈哈,多謝水族長了!”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筋骨,蓋舫得意洋洋地咂了咂嘴道,“我的未來就不勞你操心了。你有空,還是多擔心擔心你自己和鳳魈影的問題吧。你知道嗎,那個醜八怪他就是……”
“是”字方纔出口,他帶着壞笑的敘述忽然變成了撕心裂肺的慘叫,一瞬的抽搐後,他便“砰”的一聲栽倒在地再無動靜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把月靈驚呆了,恰在此時行功告一段落的樊通也和雲岫一起駭然向這邊望來。片刻的失神後,月靈如夢初醒地奔到了蓋舫身旁,只見一根拇指粗細的樹枝筆直地穿透了他的咽喉,倒在血泊中的他眼中兀自殘留着深深的驚愕與恐懼之色,但痛苦扭曲的軀體早已沒有了任何氣息。
茫然間,一片黑色衣角如烏雲般飄入了月靈眼角的餘光之中,她緩緩擡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已由樹叢後走出來的鳳魈影,他的右手,依舊保持着攻擊過後的緊繃狀態。
無聲地翕動了一下櫻脣,月靈的眼前好一陣天旋地轉。鳳魈影這些日子以來時不時表現出的義舉和柔情讓她越來越無法抑制對他油然而生的好感,她曾經努力想忘記在玉凰峰上看到的一切,努力想相信那只是個有着特殊原因的偶然,然而……她什麼都還沒來得及做,何其相似的慘劇便可悲而又可笑地重演了。
帶着幾欲漲裂胸膛的滿腔氣苦,她一躍而起衝到鳳魈影面前歇斯底里地大吼起來:“你爲什麼要殺他?爲什麼不讓他把話說完?是不是你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所以才急着要殺他滅口?你說啊,你說啊!”
吼聲落後是死一般的沉寂,有那麼一瞬間,樊通和雲岫都以爲鳳魈影會惱羞成怒地一掌打死月靈,可是,直到他們心驚膽戰地跑過去一人一邊拽住月靈的胳膊把她拖了回來,他都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僵直的身軀彷彿凝固成了一具沒有生命的石像。
不知過了多久,鳳魈影面前的黑紗終於輕輕飄動了一下,一縷澀啞的冷笑隨之溢出:“沒錯,我就是殺人滅口,那又如何?你若是害怕的話,從今往後最好也離我遠點,免得知道太多不該知道的事情,白白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說罷,他木然轉身離去。起先的那幾步,他走得緩慢而踉蹌,肩上似負有不堪承受之重,後來卻突然拔足飛奔起來,一叢自路旁大樹上橫長出來的枝杈竟被他砰然撞斷,掛在他的衣衫上拖出老遠才落到了地上。
呆呆地望着他遠去的背影,月靈只覺心口處慢慢揪緊,冥冥中恍如有無數把看不見的刀子狠狠攢刺着她的五臟六腑,痛得她幾乎窒息。
“樊大哥,你先送雲岫回去!”回頭對樊通匆匆囑咐了一句,她不假思索地朝着那個即將從視線中消失的身影追了過去。
“月靈,不要去!危險……”樊通一把沒抓住,她已如飛燕般一掠數丈,轉眼間沒入林中蹤跡不見。
一口氣狂奔出裡許,撲面的寒風終於讓鳳魈影混亂的頭腦逐漸冷靜下來——冷靜到足以發現一個若即若離地尾隨在他身後的人影。
“爲什麼還要跟着我?”他嘆息着停下了腳步。
“你不把話說清楚,我是不會讓你走的。”月靈撣撣衣服上的草屑,從他身後的叢林間走了出來。
“水月靈,你不要太過分,別以爲我當真不敢殺你!”鳳魈影霍然回身怒吼,本該是非常霸道非常兇惡的威脅,聽來卻不知爲何有些哽咽,有些顫抖。
“那你就殺吧!”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他,月靈一步一頓地朝他面前走去,“但在你動手殺我之前,我還是要聽你的解釋,我要聽的,是你的真心話!”
“你……”鳳魈影憤怒地握緊了雙拳,月靈清晰地聽到了他手指的每一個骨節“格格”作響的聲音。就在她氤氳着雙眼看着他緩緩舉起右掌時候——
“去死吧!”
驟起的暴喝聲中,忽有一人自他們頭頂的樹上躍下,翼張着雙手如掠食的兀鷹般向月靈撲來。擡頭一瞥間,月靈看到了蒙翰達佈滿獰笑的面龐,與之相隨的是他腰帶上“滋滋”冒着的火花。
“快閃開!”
又是一聲大喝幾乎緊接着先前那人的喊聲而起,鳳魈影如一道黑色閃電般掠向月靈,奮力將她推開數步後合身把她撲倒在地。與此同時,一聲轟然巨響在他們身後沖天而起,頃刻間山搖樹動,沙飛石走。
不知過了多久,地面的震顫感才漸漸消失。鳳魈影把自己壓倒在地的那一刻,月靈便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此刻,驚魂初定的她心情複雜地嘆道:“你口口聲聲說要殺我,可到頭來……卻又救了我一次!”
她等着伏在自己身上的鳳魈影率先爬起——這樣的話被壓在下面的她才能起來,可是許久沒有動靜。她忽然發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試着回手一推,他的身子竟無聲無息地從她背上滑了下去,安靜地側臥於地一動不動。
“鳳先生?”她吃驚地抱起了他,他的頭隨之軟軟地歪倒在她肩上。觸到他的脊背時,她覺得手心裡溼溼的,翻掌一看,竟是滿手的鮮血!
“鳳先生,你怎麼了?你醒醒啊!”她急得快要發瘋,再也顧不得什麼避忌,一把扯下他的面紗打算去探他的鼻息。當那層遮擋着他面容的薄薄黑紗應手而落之時,她身子一震,驀地驚直了眼睛,顫抖的手下意識地掩住了開啓的口脣,一聲尖叫就這樣卡在喉嚨裡,卻是刷白着臉發不出半點聲息。
眼前,那張總是隱藏在黑紗之後的臉龐上,整個右頰赫然印着一大片觸目驚心的燒灼疤痕,雖然他的左側面頰尚屬完好,但一個毫無心理準備的人在看到他真容的第一眼時,所有的注意力必然都被那片可怕的傷疤吸引過去了,如此一來,誰還有勇氣再去關注他的整體容貌如何呢?難怪,餘婆婆那天在夜色下看到他的臉以後竟以爲是見了鬼,嚇得奪路而逃。
然而,月靈的驚愕卻並不是因爲被他醜陋的面容嚇到了,而是從那倖存於疤痕之外的五官輪廓上找到了那個兩年來如刀篆斧鑿般銘刻在她內心深處的影子。這個認知,如同一顆從天而降的隕石砰然擊中了她的心房,瞬間的頭腦空白後,她忽然明白,蓋舫要告訴自己的秘密究竟是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