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氣色看起來是有些問題!”皇甫鬆捋着頸邊如雪的白髮,鄭重其事地打量了浩原片刻,隨即伸指按上了他的腕脈。
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老頭兒立刻如中了箭的兔子般驚跳起來,脣邊的白鬚隨着他急促的喘息抖動不已,“你前幾日受過內傷?臭小子,你不要命了嗎?難道忘了當年應先生是怎麼囑咐你的?你……”
“皇甫爺爺,我沒忘!”浩原忙不迭地打斷了他尚未出口的話,“我就是因爲不敢造次,所以才只能像個白癡似的被她打。不過,現在已經沒什麼了,不是嗎?”
皇甫鬆似是氣憤而又無奈地嘆了口氣,返身坐下神色肅然地道:“是,這次是沒什麼,可你要是真知道愛惜自己,根本就不該讓這種事情發生的。萬一下次……”
“沒有下次了,絕對不會再有!我保證,我發誓!”浩原一臉的堅決和虔誠。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月靈滿腹狐疑地朝兩邊各瞟一眼,最終把目光定格在浩原身上,“應先生是誰?他囑咐過你什麼?”
“真受不了,你的耳朵能不能不要這麼尖?”浩原暗自嘀咕了一句,然後溫和地笑着解釋道,“應先生也是族裡的一位大夫,曾經和皇甫爺爺一起給我看過病的。他也無非就是囑咐我一些要多休息,不要太勞累之類的話,大夫對病人不都這麼說的嗎?皇甫爺爺,你說是不是?”他邊說邊不着痕跡地朝皇甫鬆使了個眼色。
皇甫鬆皺了皺眉,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應了聲“是”。月靈還來不及細思一下這話到底有幾分可信,便聽浩原在自己耳邊小聲道:“快讓皇甫爺爺給你檢查,結束之後,我有要緊的事情跟你說。”
聽他這麼一說,月靈不禁想到了自己那尚未全部解開的身世之謎。自跟他回來以後,她天天盼着他和自己談這件事,可對方全沒有半點提起之意,她有求於人,不好意思追逼太緊,也就只好強忍着不問。現在,她猜想他要跟自己說的多半就是這件事,不禁激動萬分,當即沒了胡思亂想的心情,乖乖由得皇甫鬆去擺佈了。
好不容易捱到診脈、開方等等一系列程序走完,她不由分說地把老頭兒推出門,回身急不可耐地問道:“現在可以說了吧?關於我的身世,你還有什麼沒告訴我的?”
“誰說我要告訴你什麼關於身世的事情了?”浩原挑眉作驚訝狀,“我知道的都已經告訴你了,沒別的啦!”
“什麼?你敢耍我?”月靈氣得差點昏厥過去,就在她的滿腔怒火即將噴涌而出的時候,浩原手掌一翻,變戲法似的取出了一管通體翠綠的玉簫,湊到脣邊吹奏起來。
霎時間,悠揚的樂音如珠玉傾盆、水銀瀉地,直把月靈給聽呆了。恍惚中,她的腦海中出現了一片明月當空、萬籟俱寂、水天相映、樹影婆娑的圖景。一如那日在月下沐浴清輝的心神俱醉,她情不自禁地合上了雙眼,沉浸在夢幻般的美妙境界中。
不知過了多久,一曲終了,她意猶未盡地睜開眼來,慨嘆道:“真是太好聽了!能告訴我這首曲子叫什麼嗎?”
“《水月吟》!”浩原深深凝眸,“喜歡嗎?”
“《水月吟》?”月靈一怔,隨即得意地眨了眨眼睛,“原來真是跟月亮有關呀?看來我對音樂的領悟力還不錯……”
“喜歡嗎?是我專門寫來送給你的!”浩原微微一笑道,“你不是說只有靠近月亮的時候,才能找到親近母親的感覺嗎?你的心情,我懂,但我可受不了你那種整天往屋頂上爬的方式,所以就想了個變通之策!”
趕在月靈對他話中的些許調侃之意作出激烈反應以前,他忙收斂了笑容正色道:“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你有沒有聽說過天柱山腳下的明月湖?我十六歲那年去過一次,至今都忘不了。皓月當空的夜晚在湖上泛舟,水天相映,波心微蕩,冷月無聲,碧漪間如玉的月影就好像觸手可及……”
在回憶中沉醉良久,他才由衷感嘆道:“那裡纔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好的觀月場所,寫這首曲子最初的靈感就是從那時有的。”
“這世上真有這麼美的地方?”月靈滿懷憧憬地出神道,“要是能去看看就好了……”
“你現在不方便到處跑!”浩原先小小地打擊了她一下,緊接着給她送去希望,“不過明年……不,以後每年你生辰的那天,我都可以陪你……”稍稍一頓,他似是想起什麼,於是瞥向月靈的小腹慨然笑道,“還有咱們這位同樣與月有緣的小朋友一起去!到時候,我還吹這首曲子給你們聽,好不好?”
“真的?”月靈的眼中頓時綻放出欣喜的光彩。浩原很捧場地給了她一個肯定的表示。
心情大好的月靈忘記了要追究浩原先前故意誤導她的“罪責”,注意力漸漸被他手中的玉簫吸引了過去。
“我還以爲,只有在祭祀儀式上演奏的樂師纔會這些五花八門的玩意兒,沒想到你也會!”她興趣盎然地支着下巴道,“這個,難學嗎?看這麼根綠油油的管子,上面扎幾個洞,怎麼就能吹出那麼好聽的樂曲?”
“想不想試試?”浩原立刻很大方地把玉簫遞向她,“這個送給你。要是不嫌棄我的造詣比不上那些樂師,我就教你玩玩!”
“你比不上他們?”月靈笑瞪他,“真不知是謙虛還是虛僞!”說着,她又鬱郁地嘆了口氣,不太自信地道,“怕只怕……我這人太笨,讓你白費心思!”
“不敢試就算了!”浩原聞言當即收回了手,帶着幾分嘲笑的口吻道,“我認識的水月靈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不料現在竟怕了這麼根綠油油的管子!”
“誰說我怕了?”月靈立刻火了,“試就試,有什麼了不起的?拿來!”
話音方落,她便“呼”地撲上去,以搶奪的方式抓向了浩原手中的玉簫……
* * * * *
夜晚,南坪城的天香樂坊內飄出了陣陣襲人慾醉的絲竹之音,只是其間夾雜着與之不太協調的男女調笑聲,使得這個本該清幽高雅的地方有些變了味。
“卜少爺,好久不見你露面,今兒個怎麼想起我們姐妹來了?”名叫紫鵑的大姑娘手撫箏弦,半嗔半笑地向身旁的卜飛拋去了一個媚眼。
“姐姐的話可真多!卜少爺肯來就是賞臉,我們用心伺候便是,哪能刨根問底地煩人家?卜少爺,你說是不是?”二姑娘綠楊抱着琵琶挪了挪身子,似有意似無意地往卜飛肩上靠去。
“就是,就是!來,卜少爺,再喝一杯!”三姑娘絳雪立即附和,趁着樂曲的間隙放下笛子,殷勤地給卜飛倒了一杯酒。
卜飛仰頭哈哈大笑,一口喝乾了杯中瓊漿,同時順手在絳雪腕上捏了一把,回頭又攬住了綠楊的纖腰。二女裝模作樣地抱怨着,脣邊卻笑開了花,離得較遠的紫鵑滿臉妒色地瞪了兩個妹妹一眼,暗自把銀牙咬得格格作響。
就在這時,窗外不知怎的起了一陣怪風,呼地吹滅了室內的燈火。卜飛方自一驚,只聽耳邊傳來幾聲女子的驚呼,懷中的綠楊莫名其妙地橫飛出去,和身周的其他幾名女子滾做一團,殺豬般哭嚎起來。
卜飛頓時嚇得魂飛魄散,跳起來就想逃走,可他方纔轉身便覺背後一麻,連聲叫喊都沒來得及發出就稀裡糊塗地失去了知覺。
朦朦朧朧地昏睡了許久,當他逐漸甦醒的時候,眼前隱約出現了一個女人妖豔的影子,他心頭一驚,尖叫着跳起身來,卻又雙腿發軟地跌倒下去,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大馬趴。
“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兒!”身後傳來一聲冷笑,“剛纔色膽包天的威風都到哪裡去了?真沒見過像你這麼慫的男人!”
慢慢擡起頭來看着眼前傲然俯視自己的女人,卜飛從兀自顫抖的雙脣中擠出了一句色厲內荏的指責:“知春,爲什麼你每次都這樣?難道讓我狼狽,讓我丟臉你就會覺得開心?像你這樣的女人,哪個男人又受得了你?”
“那你們男人喜歡什麼樣的女人?”廖知春輕蔑地橫了他一眼,“你以爲……那些對你投懷送抱、溫柔體貼的女人就是真心待你好了?她們看中的,不過是你兜裡白花花的銀子而已!你跟她們一夜春宵,就真的能消愁解困,暢心開懷了嗎?”
“我……”卜飛一時語塞,片刻的默然後,他一把抱住廖知春放聲大哭起來,“知春,我不是故意的!我以前是風流過,荒唐過,可自從遇見你之後,我的整顆心就都系在你身上了,這你是知道的呀!今天我去找那些女人,實在是因爲我心裡煩,我憋得慌,可我又找不到你,我都快瘋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我知道!”廖知春像哄孩子似的摟住了他,輕拍他的脊背道,“我看得出,你是遇到了不開心的事情,我就是怕你心情不好,會稀裡糊塗地被那些賤女人騙,所以才氣你這麼不愛惜自己呀!好了好了,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嗯?”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爹一點都不疼我,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拿正眼看過我!”卜飛沮喪地苦笑道,“我以前總以爲所謂的嚴父都是這樣,要維護他一家之主的地位,總要擺擺架子嘛,氣歸氣,也就不跟他計較了。可是……可是直到昨天我才知道,原來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那是怎麼回事?”廖知春詫異地問道。
“媽的,原來,我根本就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卜飛又哭又笑地捶着自己的胸膛,歇斯底里地吼道,“難怪他一直都看不起我,只因爲我是他撿來的沒人要的野孩子,是靠了他的施捨才活到今天的!可這是我的錯嗎?誰讓他自己娶了個不能生的女人?他們病的病,瘋的瘋,這才讓卜家沒了種,卻憑什麼要我來承受這一切?”
卜飛的話直把廖知春聽得好一陣目瞪口呆。她本也不是真心關懷卜飛,只因需要一個可供自己差遣的心腹,這才耐着性子問長問短地籠絡卜飛。在她想來,像卜飛這樣的公子哥還能有什麼了不得的傷心事,無非就是家裡不供給他用以花天酒地的銀兩,或是看上了哪家的漂亮姑娘卻無法得手而已,對方道出的這件身世秘聞倒真是讓她始料未及。
頭腦飛快地一轉,她正中下懷地暗笑起來,同時以過人的演技擠出了兩滴同情之淚,緊握住卜飛的手哽咽道:“別難過了,他們越不疼惜你,你就越要疼惜自己,更何況,你還有我啊,我會永遠在你身邊的。”
“知春,我現在可真的只有你了!”卜飛軟弱地看着廖知春道,“你說,以後我該怎麼辦呢?”
“放心,我一定會替你打算好的!”廖知春瞅着他鉤魂攝魄地笑,“沒了親生爹孃那又怎麼樣?只要你聽我的,你會得到更多更多,我保證!”
“聽你的,我會得到更多?”卜飛夢囈般重複着她的話,似乎有瞬間的清醒,隨即卻又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