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家門的時候,他們正好撞見在花園裡聊天的獨孤明和澹臺思澄,驟遇陌生人,月靈不由得一陣心慌,本能地躲到了浩原身後。
“連駱老太婆那樣的惡女人你都不怕,他們有什麼可怕的?”浩原寬慰地輕握住她的手,指着面前的兩人介紹道,“這是我爹,我們的族長,那位是澹臺思澄長老,你應該都聽說過吧?”
月靈紅着臉對兩人襝衽一禮,隨即便回身一溜煙地逃走了。
看着月靈遠去的背影發了一會兒怔,獨孤明不禁低聲感嘆道:“沒想到,她還是個這麼怕羞的姑娘!她……真的和外面傳言的一點都不一樣!”
“她從來沒有在外面的世界生活過,其實比我們都要單純得多!”望着她遠去的背影,浩原的眼中漫溢着寵愛的柔情,“她有時會表現出渾身帶刺的樣子,只是本能地想保護自己,那些害人不淺的流言,帶給她的傷害實在是太多了……”
靜靜地聽着他們的對話,澹臺思澄的眼底泛起了些許思索之色。這時,浩原已換上一臉燦爛的笑容,走到她跟前溫文爾雅地頷首道:“好久不見了,澄……澄姨!”
“澄姨?”澹臺思澄的臉立刻垮了下來。她雖是和獨孤明同一輩分,卻只比浩原大六歲,浩原自小心思機敏,知道她儘管外表剛強,內心卻也和尋常女子一般愛美怕老,於是便總是沒大沒小地叫她“澄姐”,她聽了非但不以爲忤,反而暗暗歡喜。今日,對方突然改了稱呼,倒叫她一下子懵了。
見她情不自禁地去摸自己的額頭和眼角,顯然是擔心那裡不知添了多少皺紋,浩原若有所思地笑道:“澄姨不必擔憂,你怎會顯老?這稱呼上的一字之差,不過是爲了方便一些事情而已!”說到這裡,他忽然轉向父親道,“爹,您說,是不是這麼個理?”
獨孤明聞言,面上竟無端一紅,慌亂地斥道:“臭小子,胡說八道什麼呢……”
“你們父子倆聊吧,我去廚房看看有什麼可做的!”澹臺思澄立刻落荒而逃,跑得比追捕採花大盜時還快。
待她走遠後,浩原行至父親身邊,神情間已無任何玩笑之意:“爹,我早不是小孩子了,您和澄姨的心思,我都懂。”
“真是越扯越沒譜了!”獨孤明移開眼眸,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強辯着,“自從你娘去世後,我就一心只想把你好好養大,哪還會有什麼別的心思?再說你澄姨也不可能忘了寧叔叔的!”
“可畢竟,他們都已經不在了!”浩原直視着父親,目光深邃如無垠的蒼穹。
“以前,是我太看不開,讓你們爲難了。這些日子,我好像忽然想通了很多事!”他雲淡風清地笑着,“愛一個人,在活着的時候珍惜與她共度的每時每刻就足夠了,如果有一天我比她先走了,我會希望她把我們的過去當作一段美好的回憶珍藏起來,同時重新去尋找自己的幸福,而不是因爲我枉然蹉跎了自己的一生。我想,我娘和寧叔叔也一定會這麼想的吧。”
“原兒?”獨孤明猛然回頭,這一瞬,他的眼底有着一絲的驚愕,一絲的慚愧,更多的是難以置信的感動,與之相伴的是一片幾欲涌出眼眶的晶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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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後,獨孤明父子、澹臺思澄與月靈圍坐在一起共進午餐。月靈照例瑟縮在浩原身旁,而澹臺思澄則刻意坐在月靈身邊,與獨孤明遠遠隔開了兩個位子。桌面上菜餚豐盛、色香俱全,可餐桌旁的人卻個個一言不發地埋頭扒飯,氣氛顯得有些古怪。
看了看各懷心事的親人們,浩原眼珠一轉,忽然開口道:“澄姨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這火候鹹淡竟掌握得比在咱們家幹了多年的胖叔還要到位。以後我們自是有口福了,只可憐了胖叔,我猜他現在一定難過得吃不下飯,擔心自己的飯碗總有一天會被你搶了呢!”
“你就別擠兌我了,人家那是宴席手藝,我怎麼能比?”澹臺思澄垂首攪着面前的一碗湯,目光不着痕跡地朝獨孤明那邊偷溜了一轉。
“宴席當然好,可吃多了也會膩!”浩原衝着父親曖昧地笑,“相比之下,還是家常小菜來得親切,家的味道,那是慢慢品上一輩子也不會乏味的,爹,您說是不是?”
“咳咳!”獨孤明以乾咳聲爲掩飾,暗中拋給他一句低語,“你澄姨外剛內柔,臉皮薄着呢,別那麼猴兒急,口沒遮攔地亂說話,她會受不住的!”
浩原看了看漲紅臉的澹臺思澄,同樣以耳語之聲取笑了父親一句:“現在就這麼護着她啦?我看,猴兒急的是爹您吧?”
“死小子,越說越不像話了!”獨孤明偷笑着在桌底輕捶了兒子一拳,當他發現月靈向自己投來好奇的目光時,急忙咬牙繃起臉孔恢復了一家之主應有的儀態。
“呃……這說到家,也是時候該談談你們的問題了!”他清了清嗓子,迅速把話題轉移到了兒子身上,“原兒,水姑娘住進咱們望月堡也有一段時日了,雖說你們的關係在族裡已經是衆所周知的事實,可你們總也不能老這麼沒名沒分地一起住下去吧?依我看,不如趁早選個日子把婚事給辦了,也免得那些長舌婦們說三道四的,這樣,對你們,對孩子都好!”
驟聽他這般說法,身旁的三人都不禁怔了怔,月靈的臉色更是有些發白,一瞬的沉默後,她騰身跳起,惶然道:“不行,這絕對不行!”
此言一出,卻是輪到獨孤明父子臉色發白了。獨孤明突然提起他們的婚事,雖是爲避免尷尬,卻也是他慎重考慮的結果。他本有些不太情願讓兒子娶這麼個來歷不明的姑娘,但蒲健的話打動了他,使他下定決心成全兒子的心願,可他萬萬想不到月靈會如此不識擡舉,居然一口回絕,霎時間,他拍着桌子火山爆發地怒吼起來:
“什麼叫絕對不行?既然你不想嫁給原兒,當初爲什麼要和他做出那種事來?我真是沒見過像你這麼不知廉恥的女人!”
“爹,爹,您別這樣!”浩原趕緊按住了暴跳如雷的父親,急聲勸道,“我想您是誤會她的意思了,她不是不想嫁給我,只是覺得太突然了,一時間接受不了,你說是不是?”他朝月靈猛使眼色,“你倒是快說話呀!”
“我……我……”月靈嗚咽着囁嚅了片刻,忽然推開椅子踉蹌地逃走了。
“靈兒!” 浩原急忙起身追了出去。在花園的假山旁,他一把抱住了差點被石凳絆倒在地的月靈,又氣又憐地咬牙斥道:“又忘了我跟你說過什麼嗎?就算你不願意嫁給我,也不必氣急敗壞到這樣不愛惜自己的地步吧?”
月靈嬌軀一僵,緩緩回頭。浩原眼中的苦澀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我不是不願意,我一直都想和你在一起,你是知道的呀!”她艱澀地解釋着,“只是……在沒有弄清楚我自己,還有我的孩子是從哪裡來的之前,我不想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嫁給你。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就好像沒有根的浮萍,即使她的幸福開了花,結了果,也不過是一座空中樓閣,這種感受,你明白嗎?”
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浩原臉上的陰雲漸漸散去。“我明白!”長長吁了口氣,他的目光深思地移向遠方,“其實,這樣也好。能不能陪你一輩子,最遲過了明年春天就會有答案了,還是再等等吧。”
“你說什麼?”月靈不解地揚眉。
“沒什麼!”浩原應聲回眸,眼裡有了一絲柔意,“爹那裡,我負責去說服他,你不必擔心。身世的問題,我也會盡力幫你查清楚的。不過……”他的語氣變得凝重起來,“你有事,也不該瞞着我!”
“我瞞你什麼了?”月靈垂下羽睫,下意識地絞着雙手,顯得有些心虛。
“在公孫家的靈堂上時,你以爲我沒有看出你那瞬間的失態嗎?”浩原深深地凝起眼眸,像是要透過她佈滿慌張之色的面龐看到她的心裡去,“告訴我,那是爲了什麼?”
彷彿頃刻間被撕去了藉以隱蔽的保護殼,月靈虛弱地□□了一聲,攏住雙肩無助地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