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思親

車裡,眉目慈善的老婦人對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上車。

說起來,白蝶園雖然與大殿離得遠了,但和乾寧宮倒是隔得很近的,坐太皇太后的車回白蝶園倒是順路。馬車直接駛進了乾寧宮,霜晚謝過太皇太后,剛要告辭,卻又被留住了。

“今日難得,你就留下陪哀家吃一頓齋菜吧。”老人家笑眯眯的。

霜晚有些意外,但也只能應了聲“是”。

太皇太后雖然已年逾七十,但精神仍然極好。她一手拄着鳳頭杖,一手拉着霜晚上了山上的小廟。與皇宮裡的鋪張不同,小廟極爲樸素。由磚瓦砌起的外牆沒有任何裝飾,一進廟裡,就能見到一尊大佛坐於正中央,深沉而莊重。

金鼎燃着香,已燒了半柱,青煙氤氳。

與太皇太后面對面在菅草編成的蒲團上坐下,僧人很快就端來了齋菜。

“不用這麼拘謹,就當是陪哀家吃頓晚膳。來,嚐嚐合不合口味。”

“謝太皇太后。”夾了鮮脆的酸筍,的確很是開胃。

“你也算是皇帝的妃子,就隨她們一樣,喊我一聲皇奶奶吧。”老人家慈祥地笑着。

“是,皇奶奶。”霜晚恭順應道。

禪鐘敲響,看天色應是酉時了。渾厚的鐘聲有着不可思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霜晚原本心情煩悶,現在竟然漸漸平息下來。

“這鐘聲好聽吧?哀家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會讓他們多敲幾下。有時候敲多了次數,宮裡的時辰也混亂起來。一次一干大臣全都弄錯了早朝的時間,直到下了朝還沒發現錯了。”老人家的眼裡閃着幾分調皮,像是回到了喜愛惡作劇的孩提時代。

太皇太后果然如傳聞中一般和藹可親,霜晚稍稍放鬆了心情,問:

“皇奶奶您也有煩心的時候麼?”

“當然有的。比如聽說哪個地方有天災的時候,聽說北方戰事又起的時候,聽說大臣們又爲難皇上的時候……”老人家停頓了一下,“還有,像雨天腿疼的毛病犯了的時候,曾孫們許久不來看我的時候。人哪,哪有沒有煩心的事的。”

霜晚不禁動容,看似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竟也是這般寂寞的。

“煩心的時候,就上這裡來聽聽禪鍾,燒香拜佛,總能讓心情平靜些。”

“是。”

霜晚擡頭,高大的彌勒佛笑呵呵地坐着,彷彿天底下的煩惱都算不了什麼。她想,一定是她在雪地裡恍惚的模樣讓太皇太后擔心了,所以纔會特地帶她過來。

她目不轉睛地看着那大佛,漸漸發了呆。

隔壁僧人誦經的聲音,香火的味道,都讓人覺得安心。

朦朧中有什麼正溫柔地撫着自己的發,回過神來,原來是太皇太后在眼前慈祥地笑着,輕聲道:“傻孩子。”

面頰一片冰涼,霜晚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她竟流下了淚。

“皇奶奶在這裡,有什麼傷心的事,就和皇奶奶說,別在心裡憋着。”

蒼老的手讓人覺得好安心,像是兒時孃親溫柔的安撫。她平時什麼都藏在心裡,然而此刻,在這樣安靜的小廟裡,在老人善意的目光下,她竟發覺自己遠不如自己想象那樣堅強。

“今天是我孃親的忌日。不怕皇奶奶責怪,我今天一個人偷偷拜祭了她。”將眼淚拭去後,霜晚反而淡淡地笑了,“我原本以爲我的家人和我一樣,會永遠記得這天。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發現,記着的人,只有我。”

她擦着淚,卻沒想到眼淚竟收也收不住。

只有在今天,她承受不了暮遲和爹的冷漠。

“我覺得好不值,娘好不值。爹曾經那樣瘋狂,可是到頭來,他連孃的忌日都記不住。姐姐是娘捧在心肝疼的女兒,但是她也記不住。小時候娘還在的日子裡,我們曾經那麼幸福。可是娘爲什麼去了呢?爲什麼去得那樣早?爲什麼忍心拋下我們?娘病的時候,明明大夫告訴我只要按時服藥就會好起來的。我天天盯着,讓娘好好吃飯,服藥,可是爲什麼最後大夫要跟我說,是娘有了輕生的念頭,才治不好了?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問了好多遍,好多遍,但是都沒有答案。其他人已經忘卻了,可是隻有我,一直還記着。”

自從失去孃親,周圍的一切都在逼迫她堅強,卻忘記了她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女,也有脆弱得想要向人撒嬌的時候。

心底好像有某一處崩潰了,難以癒合。

太皇太后伸出手,輕輕拍着她的背。

“沒關係的,那就一直記着吧。即使只有你還記着,你的孃親在天之靈,也一定很高興了。”

寺廟又響起了鐘聲,老人家輕聲安慰道:“好好哭一場,鐘聲那麼大,誰也聽不到你在哭的。”

“皇奶奶……”

“嗯?”

“我好想娘,我好想我娘……”

強忍着的眼淚終於止不住地滾落下來,在老人的懷中,霜晚哭得像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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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風雪暫歇,天色也逐漸暗淡下來。

好久沒有那樣痛痛快快地哭過,心情反而變得前所未有的舒暢。或許該是時候,擺脫爹和暮遲對自己的束縛了。霜晚深呼吸了一口空氣,涼氣吸入肺腑,頓覺神清氣爽。

又等了一會兒,她卻沒有往白蝶園走,反而循了原路回去。

青梅殿內燈火通明,一看過去,剛剛議事的房間也還亮着燈。

幸好雪停了,但隨着日落,天氣也更冷。月漸漸攀上西頭,青梅殿裡的梅花含苞欲放。雖然白蝶園也種了梅花,但遠不及這裡的美。霜晚站在青梅殿外,好不容易纔等到林嘯天出來。

“將軍請留步。”霜晚自暗處出現,攔住了他的去路。

林嘯天看到是她,微微吃了一驚:“你怎麼還在?一直在外面等?”

“見將軍一面不容易,下次可能就沒這樣的機會了,等等又何妨。”

林嘯天見她容色蒼白,想到她在大冷天裡站了許久,不禁皺眉:“我知道你怪當爹的忽略了你,但最近事忙,一直都沒時間去看你。況且沒有皇上召見,我也是不能輕易入宮的。”

霜晚卻輕笑出聲:“將軍誤會了,霜晚從未作此念想。”

“那你……”

“我只是想請將軍把府上的人帶回去。霜晚已經完成當初對您的承諾,希望您也能遵守對我的承諾。霜晚不會背叛您,所以您無需在我身邊安插眼線,也無需故意離間我與姐姐的感情。”

雖然今天暮遲並沒有多說什麼,但已足以讓她明白爲何暮遲會漸漸與自己疏遠。

暮遲成爲梅妃前經歷的困難重重,只要有心人挑撥,就會被誤會成是霜晚的故意所爲。第一次暮遲被宣召侍寢的那天晚上,皇上突然頭疼的原因是雲憶的簫聲。偏偏霜晚又救下了雲憶,還收留了他,暮遲便以爲這一切都是她的故意安排。

能知道雲憶對皇上下蠱,並且能夠利用這點來離間她與暮遲的,就只有爹了。爹故意如此,興許是擔心她妨礙他的建功大業吧。原本霜晚挺喜歡挽香的性子的,可如今看來,爹的人是不能留在身邊了。

“你果然很聰明。”暗地裡做過的事居然三言兩語就被指了出來,林嘯天一震,擡眼看着霜晚。即使她面上蒙着面紗,但養她十數年,不用看他也應該知道她此時的表情應該是淡淡的,滿不在乎的。可是,她周圍的氣息卻跟此時的天氣一般冷,讓他畏懼。

是了,他就是一直畏懼着這個小女兒,纔會特意疏遠她。

“好……我馬上就讓挽香離開你那兒……”

霜晚淡淡地點頭,漠然道:“爹,您要做什麼,我都不會管。但求您好好待姐姐,姐姐她一直很尊敬您。”

林嘯天答應下來,而她在月下轉身,毫不留戀地便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