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焦長卿眉心深蹙,看着孟夕嵐眼角緩緩滑下的淚珠,胸口一窒,心中泛疼。
他最是捨不得她難過難受,如今,她卻爲他流淚傷心,這便是他最大的罪過了。
“娘娘!”焦長卿雙膝跪地,低了低頭道:“請娘娘不要爲了草民如此傷心,草民不配……”
他一邊說一邊伸出自己的手,盯着自己的手,喃喃低語道:“草民三歲識字,六歲學醫,此生的志願就是治病救人……草民髒了自己的這雙手,那骯髒的血污,怎麼洗都洗不掉的。”
他親手剖開了那些人的胸膛,取出了他們的心臟。那血淋淋的心臟,被他拿在手中的時候,仍在跳動着,彷彿有千斤之重。
撲面而來的血腥之氣,還有瀕臨死亡的肌體,最後掙扎收緊的瞬間。
詭異的觸感,每每想起都令人膽寒。
“身爲醫者,卻草菅人命!草民罪孽深重……”
他的話還未說完,便被孟夕嵐甩了一巴掌打斷。
“啪”地一聲,甚是刺耳。
焦長卿被她打得一怔,竹露竹青也看得一怔,微微張口,不知如何是好。
焦長卿長這麼大,從未被人打過巴掌,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捱打!
“失去至親,的確悲傷。可師傅爲何要這般自虐自憐。那些死囚犯人,自作孽而不可活,命中註定一死。師傅縱使奪了他們的性命,那又如何?只是早晚罷了。師傅在宮中這麼多年,目睹的生生死死還少嗎?本宮真沒想到,師傅你居然是這樣軟弱的人!區區幾個死囚,就能把你的人生全部推翻嗎?那本宮該如何……本宮手上沾的血污,一點都不比師傅少……本宮能堅持,爲何師傅不能!”
孟夕嵐伸手抹去眼角的淚水,語氣咄咄逼人地質問他。
焦長卿微微擡頭,只見,孟夕嵐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一雙烏黑的眼睛恨不能忘到他的心裡去。
“師傅,你到底在怕什麼?”須臾,孟夕嵐再度開口,直接了當地問道。
焦長卿眸光微微一閃。
她怎麼會知道……他從未想任何人坦露過心跡,他的心中的確有了畏懼。
他畏懼死亡,甚至對死人也產生了恐懼之心。
兩世爲人,孟夕嵐可以清楚地明白,什麼是真正的恐懼。
那些嘴上說不怕死的人,往往心裡最畏懼的就是死亡。那些故作清高,總是自詡把錢財看成是糞土的人,往往骨子裡都是貪心之輩。每個人都會有弱點,所以,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不爲人知的恐懼和不安。
“草民畏懼天意……”焦長卿幽幽說出這句話。
孟夕嵐凝眸看他:“天意又如何?師傅,身懷絕世醫術,可以爲旁人所不能,難道這不是天意嗎?師傅一路輔佐本宮到今時今日,難道不是天意嗎?”
焦長卿聞言心中一動,眼光很隱澀地閃爍一下。
他無法反駁孟夕嵐的話,反而,他那顆頹敗晦暗的心,居然開始一點點地被她所說服了。
孟夕嵐心思細膩,看見他的眸光閃爍,便知他在認真思考自己說的話。
她繼而又上前一步,握着焦長卿的手,道:“師傅,您能輔佐本宮到今天,這便是你此生最大功勞。您守住本宮,就是守住了太子,守住了孟氏一族。師傅,您可知道您就救活了多少人,保住了多少人的平安?”
她的掌心傳遞出無限的溫暖。
焦長卿的內心也像是被熱流包裹住,彷彿給他帶來了無窮的力量。
“師傅,留下來吧,就算
是爲了太子。您什麼都不要擔心,若是真有冤魂纏繞,本宮來替您來擋!若是真有天意作祟,本宮和您一起面對!”
風風雨雨十幾年,同甘共苦,到底作孽也罷,造福也罷,一切都無所謂了。
焦長卿情不自禁的一顫,雙手忍不住微微顫動了一下。
他從不知道,她居然這麼在乎自己。
“娘娘……”千言萬語凝在心口,卻無法說出來。
孟夕嵐微微而笑:“師傅,來日方長,請您好好保重自己。皇上離不開您,本宮也離不開您,太子更是如此。”
焦長卿無語點頭。
她這般情真意切,這樣挽留他,他如何能走?
見他點頭,孟夕嵐終於安心了。
“師傅,先回去好好休息一陣子,下月在回宮覆命。太醫院主事的位置,只有師傅才坐的起。”
說話間,她緩緩放開了焦長卿的手。
焦長卿的指尖稍有流連,微微蜷曲,卻不敢真的去回握她的手。
“草民先行告退……”
微微沉吟過後,焦長卿轉身而去。
孟夕嵐吩咐竹露道:“你去送一送。”
竹露還有些緩不過來神來,遲疑片刻,方纔應道:“是,奴婢這就去……”
竹露一路跟了出去,待到宮門口才追上焦長卿的腳步。
“大人……您真的不走了?”
焦長卿轉身看她,點一點頭:“爲了娘娘,我不能走。”
這簡短的一句話,足以說明一切。
竹露微微睜眸,眼中似有深意流過。
果然如此,只要是娘娘的要求,大人一定會答應的。
“那……大人慢走!”竹露的語氣裡突然多了幾分落寞。
焦長卿走了,竹露卻站着沒動。
她腦子裡突然回想起,高福利之前說過的話。
“你少癡心妄想了,焦長卿根本不喜歡你,他喜歡的人是娘娘!”
當初意氣用事,不經大腦的一句話。如今細細想來,還真是戳人心坎兒。
竹露咬脣垂眸,心裡酸溜溜的。
她不該傷心的,大人喜歡娘娘又如何?那不是她能管的事。
一個人的心,怎麼能管得住呢?
因爲留住了焦長卿,孟夕嵐心下稍安。
夜深了,周佑宸來了。
她第一時間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給了他。誰知,他聽了,臉上未有任何喜悅之情。
他拉過孟夕嵐的手,讓她坐到身邊坐了下來,將她輕柔地拉向自己。
“還是你有辦法。”
孟夕嵐察覺他的語氣不對,微微擡眸:“皇上怎麼不高興?難道,皇上不喜歡師傅留下?”
周佑宸攬住她的腰身,搖了搖頭:“當然不是。”
說白了,他不是不高興,而是微微有些吃醋。雖然明明知道有些莫名其妙,他還是控制不住自己會多想。
孟夕嵐溫順地靠在他的懷裡,指尖輕輕摩挲着他的手背:“臣妾可是苦口婆心地勸了好半天,方纔把他留住。”
周佑宸用另外一隻手,輕輕捏住她的耳垂,脣角貼着她的臉頰:“焦長卿一向最聽你的話。曾經,他爲了你,甚至連性命都不顧。”
孟夕嵐聞言心中微動,挑眉看他:“皇上?”
周佑宸的眼裡閃過一絲笑意:“朕吃醋了。”
“什麼?”孟夕嵐坐直身子,一臉詫異地看着他。
雖說是一句玩笑話,可還是讓她心裡一沉。
“好端端的,皇上吃什麼醋?師傅對臣妾而言,只是親人而已。”
她不想過多解釋什麼,因爲那樣反而不好。
周佑宸輕輕嘆息:“朕知道……焦長卿對朕而言,何嘗不是親人一般的存在。他救了朕的命,若是沒有他,朕怎會活到現在。”
他不是不知道感激的人。他們雖爲君臣,但恩德不能忘。
“臣妾讓師傅下個月在回宮,畢竟,家裡的事情還未辦完。”
周佑宸點一點頭,摩挲着她的頭髮:“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兩人靜靜相擁,默默享受着這深夜的寧靜。
……
整整三個月,宋懷玉一天不落地喝着慈寧宮送來的湯藥。
待到最後一天用藥,宋懷玉應皇后娘娘的吩咐來到慈寧宮。
她心裡百般苦楚,卻只能笑着謝恩。
宋懷玉並不知道孟夕嵐已經知情,所以,她也不敢違逆她的安排。
孟夕嵐知道她心中怨憤,索性也不虛僞着裝親切道:“那涼藥,你已經用了三個月,差不多也夠了。”
宋懷玉跪地垂眸:“臣妾多謝皇后娘娘賞賜。”
孟夕嵐似笑非笑,抿起脣角:“別說這樣的客氣話了。你的心裡一定很怨恨本宮吧。”
“臣妾不敢!”縱使心裡有怨又如何?她還是不敢說,也不能說。
“本宮這麼做,自有本宮的苦處。當然,本宮也不全是爲了太子,也是爲了這後宮的安寧。”
說話間,翡翠讓着無憂進來道:“娘娘,郡主殿下給您請安來了。”
孟夕嵐一改之前的嚴肅,臉上浮現出溫和的笑容,“無憂。”
無憂笑眯眯地走過去,待見宋懷玉在旁跪着,便把手裡的糖塊分給她一個:“這是給婕妤娘娘的。”
宋懷玉微微一怔,忙雙手接過:“謝郡主殿下。”
無憂的手裡拿着不少好吃的,全都一股腦地塞給了孟夕嵐,然後乖巧問道:“這是郭嬤嬤給我的。母后,孩兒能吃嗎?”
孟夕嵐含笑點頭:“可以吃,只是不能多吃,吃過了之後,記得要用清茶漱口,漱三次才行。”
“謝母后。”無憂聞言一笑,張口吃下了她餵過來的糖。
孟夕嵐把無憂抱在懷裡,對着宋懷玉溫和道:“你的犧牲,本宮不會忘記。以後,咱們好好相處吧。”
宋懷玉聞言微微垂眸:“臣妾多謝娘娘。”
這就是結束嗎?只要她順從聽話,她的日子就能安寧了嗎?
宋懷玉一路回了儲秀宮,卻不知自己的手裡還攥着那枚糖塊兒,全都化了,膩膩的化了她一手。
宋懷玉不悅蹙眉,吩咐宮女端水過來。
還未洗好,門外突然來人稟報:“娘娘,鄔小主求見。”
宋懷玉聞言先是微微凝眉,隨即淡淡吩咐道:“請她進來吧。”
待到鄔雪兒進門之時,她的臉上已是微微含笑,毫無煩心的模樣。
鄔雪兒微微打量了她一番,跟着上前行禮道:“妹妹給娘娘請安。”
在她的面前,她從不願稱呼自己的爲“奴婢”,不想處處矮她一等。
宋懷玉不忘演戲,故作親熱地拉她一處坐下:“妹妹,請坐。”
鄔雪兒坐定之後,瞥了一眼桌上的東西道:“看來,姐姐這會剛從皇后娘娘那兒回來的。”
每次她過去請安,孟夕嵐都會賞她不少東西,很是刻意,感覺像是在補償她什麼似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