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

Twinkling split second

閃亮的瞬間

我想忘了昨天不眠的夜晚

我已厭倦所有虛幻的夢想

只想給你一些新鮮的刺激

讓你忘了時間忘了你自己

就在今夜

我只想帶給你

燃燒的力量

就在今夜

什麼都不要想

現在我就是你

快樂的頂點

每一天走在

紛亂的世界裡面

我才感覺現在要的是

簡單

亞飛特意挑了個節日前一天打電話給那對癩蛤蟆,利用我們排練的間隙。剛剛的排練把大家搞得很興奮——因爲我們的進步太大了。窗邊吸菸的亞飛突然決定了一樣掐滅了煙,如臨大敵地掏出電話,仔細地查找了號碼。我聽見他頗有些緊張地清了清嗓子,半邊的長頭髮被漏進來的微弱天光漂得藍藍的。

“節日快樂!”亞飛突然低下頭把手機湊到嘴邊,接通了。

“你好,我是森林樂隊的亞飛。請問演出的事怎麼樣了?有合適我們的沒有?”亞飛緊張地用一隻手不斷攏頭髮,把原本挺亂的頭髮搞得更加蓬亂。

“比較難辦吶,我們現在都做大牌樂隊了。原來像用得着你們這種的小雜‘盤兒’我們基本都不接了……”電話裡傳來懶洋洋的聲音。

“那……您現在主要做哪些樂隊?”亞飛怔了一下,卻還是畢恭畢敬。

“這些個就都比較知名了!比如努爬侄影‖努努爬侄影 …”這些全都是亞飛聽都沒聽說過的樂隊,不但亞飛沒聽說過,我們全體都沒聽說過!亞飛在我們身邊踱過來踱過去,我手裡還沒放下鼓槌呢,大家表情都變得急躁,我們站在排練時各自的位置上,眼睛卻全都追隨着他來去的身影。亞飛齜牙咧嘴的,看錶情恨不得抽電話那邊幾個大嘴巴,嘴裡卻說:“噢,原來是這樣。那以後有什麼合適的場子幫我們聯繫一下,麻煩你們了……”話還沒說完那邊啪地斷了線,亞飛用力地握着手機,做了個狠狠往地上一摔的手勢,氣得眼睛都紅了。

大家都沉默了,剛剛排練時的興奮被潑了一大盆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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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半夜,我從衛生間回來,寒冷宿舍裡有一點暖光,亞飛伏在桌子上畫着什麼。那張好像首飾櫃檯一樣的奇怪桌子,桌面是玻璃的,裡面有燈管。我原本不知道“拷貝臺”是幹什麼用的,只知道是亞飛畫畫專用的桌子。

亞飛束起頭髮,用一根方便筷子在腦後綰了個髻,好像個虔誠的小道士,滿臉嚴肅,把那桌子裡的管燈不斷打開又關掉,透過管燈的反光去檢查那幾張畫的正確與否。就那幾張畫紙不斷地擦了畫畫了擦,令人想起籠子裡的小倉鼠不斷地把食物從一個角落搬到另外一個角落來來回回搬個沒完沒了。宿舍裡很冷,鬼子六和大灰狼蜷在被裡鼾聲洪亮;我站在亞飛的身邊翻着桌子上的畫,鉛筆線草稿,潦草的賬單,哪哪家公司的分鏡頭腳本多少多少頁,欠多少多少錢。

牀底下破破爛爛的習作,牆上的素描,原來都是做過畫家夢的亞飛的作品啊。

亞飛從耳朵裡拔出耳機,他發現了我,用鉛筆敲着畫稿說:“明天早上要交這些破活。真他媽不想畫了。”

“你不是喜歡畫畫麼?”

“呸!就算我曾經喜歡畫畫,也不會喜歡爲這些噁心的抄襲來抄襲去的廣告創意畫稿!被強姦的痛苦啊!但凡我們的樂隊能賺到勉強過日子的錢,我都不會幹這個!”

“Can I help you?”我說。我大致看明白了他的工作,草稿上廣告公司給的幾十張狗屎般醜陋的“設計稿”等着亞飛逐張繪畫和上色,最終放大成漂亮的成品圖。我應該可以幫他做一些簡單但是量很大的工作,比如用馬克筆塗色,只要亞飛告訴我在那些地方使用什麼型號的顏色,我就可以分擔他的工作。

“少放洋屁!”亞飛笑了,“這兩頭豬從來不會幫我做點什麼,只能惹我生氣。”他轉頭對着鼾聲大作的方向用家長一般疼愛的語氣說,伸出一條穿着襯褲的長腿作勢要踹死他們。

亞飛給我講了一夜笑話。很愉快的晚上。我發現,亞飛是個非常富有人格魅力和處世智慧的人,說話又黑又狠,在他嘴裡,再正經的人都變成了可笑的小丑,肚子裡那點骯髒伎倆全都大白於世。他說到給自己發活的外號“老王八”的傢伙的種種糗事,據說那是個廣告公司的頭頭,標榜自己是畫家的老不正經。老王八已經半禿了,但是賊心不減,據說有很多小女朋友。老王八還很愛時髦,一把年紀了總穿條大花褲衩跑來跑去,上邊掛着根鏈子,屁股後面血跡斑斑的,痔瘡。

“他每次來我們地下室都從頭到尾噴着仁義道德理想奉獻,其實就是來發活或者收活的。一旦拿到活丫立刻帶着痔瘡消失了!”亞飛說。

亞飛說他最初是想報考美院的,落榜以後才決定死心做音樂。表面上愉快強硬的亞飛實際上是個挫折最多的人。他因爲打架沒考高中,因爲交不起學費沒上美院,他曾經非常喜歡漫畫,他喜歡過那麼多種藝術,最終還是選擇了音樂。亞飛在黑漆漆寒冷的房間裡,腦後插着一根筷子,手下飛快地沙沙地畫着,也不看我,嘴裡說:“你知道我爲什麼喜歡漫畫和搖滾樂麼?因爲漫畫中的英雄總是倒黴,不斷地倒黴,他們不斷地遇到壞蛋,打倒一個還會再冒出一個。但是無論多麼倒黴,他們永遠會戰鬥,從不言敗。一代人打老了下一代人繼續打。搖滾樂也是這樣,搖滾樂帶給我最好的東西,就是那種英雄一樣的感覺。好像偉大的巨人的腳步,你聽到他隆隆地堅決地走過來,是不能妥協的,是摧毀惡意的力量!是不救助傷殘的同伴,卻單騎殺入敵陣的利己主義!”

我們一起幹到催稿的電話響起,直到聽見地下室外面傳來掃大街的聲音,聽見早起鳥兒婉轉的啼鳴。雖然說得很開心,但亞飛的臉色越來越疲勞,嘴脣慘白而乾裂。我幫亞飛塗了很多張顏色,擦乾淨了每張畫上的鉛筆線。

亞飛跑出去洗了把臉,還沒來得及擦乾臉,老王八打電話來催了,亞飛臉上滴着水,一邊接電話一邊匆忙地把畫稿統統塞進書包,回頭對我悽慘地笑笑說:“好好睡一覺!回來請你吃飯。”然後振作起精神出了門。

我躺在枕頭上一時睡不着。地下室裡是黑暗的,但是藉着門縫漏進的那點光線,牆上那張畫老泡的招貼依稀可見。亞飛筆下的老泡那麼嚴肅那麼剛烈的臉,其實不像老泡倒有點像是亞飛自己……現在他一定穿行在北京冬天早晨寒冷的空氣中,和黑壓壓的人羣擠公交車,愣呵呵地懷抱着用來換取我們生活費的畫稿。

暗自想到:也許他畫畫更加有前途……搖滾是最看不到前方的藝術了。

理想總是飛來飛去

虛無縹緲

現實還是實實在在

無法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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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一家骯髒的新疆菜館,這裡的大盤雞不錯,但啤酒不好喝。我和亞飛已經進入了酒後無聊的階段,我把空酒杯子用筷子撥弄着玩,亞飛把一次性火機“啪嗒”打着又“啪嗒”熄滅,“啪嗒”“啪嗒”機械地響着。我們兩個人的目光都是呆滯的,輕聲交流着最近聯繫演出的情況,分析託的朋友到底哪些有可能給我們好消息。

“小三不是說找他哥幫忙問問麼?”“啪嗒!”火苗燃起來。

“沒戲,他哥人都不在北京了。晃點咱們呢。”“啪嗒!”火苗熄了。

“隔壁樂隊那個叫打火機的主唱有消息麼?”“啪嗒!”火苗再次燃起。

“丫巴不得咱們永遠沒有出頭機會!怎麼會真幫忙呢?”“啪嗒!”火苗又熄了。

一個個分析過來,又只好一個個推翻掉。這些做樂隊的同行,當面都還是相互尊重的!因爲大家都窮嗖嗖的,彼此之間都明白做樂隊不容易。背後卻難免菲薄,真肯幫我們的人幾乎一個都沒有。中國的藝術界人情淡薄自私自利的風氣啊。越說越失落,隨着話題的一點點深入,亞飛一點點酒醉,我也有點暈了。

亞飛突然把火機往桌子上一拍,噌地站起來說:“靠他們成不了事!走!咱們自己去天堂酒吧試一試!”他起立得過猛,桌子上所有的器皿嘩地跳了一下。

北京的搖滾場子不超過五個,態度都很橫。聽說只有天堂酒吧願意接納沒名的樂隊,而且也比較知名。去天堂的路上我才知道亞飛喝醉了!他晃晃悠悠的,上公交車差點跌倒在臺階上。他昨晚太疲勞了,原本一般的酒量更是大打折扣。這個人奇要面子,要不是仗着酒勁也不會就這麼沒人介紹地厚着臉皮貼過去。這也是生把我們逼到這份兒上,我們實在太需要專業場子的演出了!

兩個人迎着初冬裡並不溫暖的陽光醉醺醺地走進了天堂酒吧,亞飛進門就說經理在哪,臉色紅紅的跟要賬的痞子似的。

我很擔心地抓着亞飛的後背,隨時準備把他拉回來,好像拉着條隨時向人撲過去的惡犬。

服務生目露懼意忐忑不安地伸手指了指裡邊說:“坐在中廳的大沙發上的就是高經理。”

沙發上的側影穿着黑色的長袖T恤衫,頭上戴着奇形怪狀的黑毛巾一樣的帽子,看起來就是個時尚的小帥哥。服務生滿臉畏懼地跟他說了幾句話,然後這個並不高大的背影就轉頭面向亞飛和我。他的臉上是兇狠的橫肉,毛孔粗大好像橘子皮,整個一黑社會的北野武。

大個子亞飛紅着眼睛走過去,彎腰對着這個留小鬍子的男人說:“您好,我叫亞飛,他是小航,我們是森林樂隊的……”他的頭髮一縷縷垂過臉頰,居然換了和氣的口吻,說完了就特別擔心地看着對方。

姓高的經理頗有些意外,而他的表情更加令我們意外,因爲那張兇悍的臉上是很溫柔的表情。後來我們都叫他高哥,高哥說起話來比亞飛還要和氣,慢聲細語,說不出的溫暖:“是麼?想在我這兒演出?週末過來演演看吧。這個週末是‘雙休日的意淫者’的專場。你們樂隊正好給人家暖暖場,記得千萬早點來啊。”

亞飛和我相互看看,他好像突然酒醒了,眼睛也亮了,頭髮也不亂了,直起腰在陰暗的酒吧裡清澈地看着我,我們的眼神裡都流露出驚恐一樣的狂喜:想不到這麼簡單!

“太好了,雙休日的意淫者樂隊麼?我在家鄉就很喜歡他們的音樂的,我是他們的fans啊!真沒想到會在北京有和他們同臺演出的機會!”我傻呵呵地說。

“是麼!那太好了!你可以帶簽名本來讓他們簽名!”戴着時髦帽子的高哥溫暖地笑着,然後他補充說,“先說明,做暖場樂隊一開始是沒有演出費的。”

有沒有演出費根本無所謂!我和亞飛低着頭快步走出酒吧。我們的酒後通紅的臉上實在憋不住笑,就這麼低着頭我還生怕嘴咧到耳朵上把我們的狂喜曝了光。勉強出門走了沒十步我和亞飛就好像剛被偶像吻過的小女生一樣撒腿飛跑,相互擊掌,“死癩蛤蟆,沒你們我們一樣演出!”我們的笑聲太大了,不知道門口那個見了亞飛好像見了黑社會一樣害怕的服務生聽見沒有。

天堂酒吧,那可是最紅的專業場子,而且是給小有名氣的前輩樂隊“雙休日”暖場。大家知道了以後在地下室裡歡呼,我已經在翻書包找簽名簿了。“要是咱們演砸了可就丟大臉了!”鬼子六說。

此話一出我們全都安靜了,高興之餘有點害怕。可以說:嚇得透心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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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週末晚上一個自稱樂隊助理的人打電話來,態度很倨傲,說演出提前,要我們立刻出現在天堂酒吧。害得大家惶惶收拾了器材一路跑着過去。都出了地下室的門我才突然想起簽名簿忘記帶了,不顧追着屁股的罵聲我還是跑回地下室,把本子和筆塞進鼓槌包,準備一見到他們就讓他們挨個簽名。和演出的恐懼比起來,見心目中的偶像更讓我忐忑不安。

在天堂酒吧門口,軍鼓包揹帶突然斷掉,等我手忙腳亂整理完鑔箱和軍鼓包的揹帶,發現自己已經脫了隊。焦急地擠進天堂酒吧,黑壓壓羅布着燭光的世界,擠滿了涌動的人頭,看不到亞飛。沒想到週末的天堂酒吧有那麼多人,而且一半是大鼻子深眼窩的老外。我狼狽地擠過老外身邊的時候,那些大鼻子頭分成好幾瓣的大塊頭男人們,那些胖胖的金髮女性都朝我微笑。而那些中國人,我的同胞們——打扮時髦的中國搖滾青年們卻對我發出嘖嘖的怪罪聲,因爲我的大包小包擠到他們了。這些人搖晃着五顏六色的頭髮,像更年期的老女人一樣鄙視地皺着鼻子嘴裡不乾不淨。我一番拼搏,勉強擠到廁所門口,這纔看到丟臉地擠在酒吧最陰暗骯髒的角落裡的隊友們。

亞飛他們手揣上衣口袋,臉縮在骯髒的羽絨服衣領裡,露出一雙雙報案少女般無助而可憐的眼睛,頭髮亂糟糟反射着WC的燈光。看得出來,這幾個孩子剛纔像我一樣飽受了鄙視,好像廚房地上一堆無人理睬的爛土豆。這一排小青年看着實在是太可憐了!

臺上正在演出的樂隊是典型的英倫搖滾。樂手們都是輕音樂一樣的彩色半長髮,又稱“帥哥頭”。主唱套着海軍衫。聲音竟然還是一種童聲。要說歌嘛,嘿嘿,抄襲版的Oasis!

滿場的搖滾小青年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朋克,日系的視覺時髦裝束,hiphop的面口袋打扮。只有我們幾個是落伍的長毛,而且穿着不超過一百塊羽絨服和五十塊的破仔褲。那些褲腿都是踩爛的,非常之寒磣。

我們甚至懷疑來錯地方了,這裡更像滑板族的集會。

我四下打量,“雙休日”的偶像們在哪裡?

不遠處一圈暗紅色沙發座,邊上一堆樂器。幾個尖嘴猴腮的光瓢青年蹺着二郎腿坐在沙發上看書,吸菸聊天。我認出了中間那個腫眼泡、光頭的形狀好像捏壞的窩頭的傢伙,他就是多少有些名氣的“雙休日的意淫者”地下樂隊的主唱。今天他穿了件日韓系的花哨網球衫,五顏六色的反光布料,罕見地印着可口可樂圖案,應該價格不菲。

我頓時來了精神,忐忑不安地走過去,在腫眼泡的雙腿前蹲下來,激動地仰頭說:“你好,你們是‘雙休日’樂隊吧?能不能幫我……”我想說幫我籤個名吧,但是實在太激動了,一口氣沒說下來,手也在慌慌張張地打開鼓槌包去翻簽名簿和筆。

腫眼泡蹺着二郎腿,臉也不從酒吧讀物上擡一下,只用鼻子哼了一聲:“嗯!”我頓時好像胸口給人踹了一腳,癟了一塊!靠!我特地蹲下來跟你說話,你怎麼也該把腳放下來吧?腳都快碰到我的臉了,連基本的禮貌都沒有。

我仍然誠懇地說:“你好,我們是‘森林’樂隊,是今天給你們暖場的樂隊。大家認識一下吧。”

腫眼泡還是沒有擡頭,還是隻哼了一聲:“嗯!”

我的誠懇反倒讓他更牛帕恕K的褲鏈子銀亮銀亮的,配合他“酷斃了”的態度,雜誌嘩啦地翻過一頁。我聽見左右他的隊友小聲地笑了。

一股熱血轟地涌上了我的臉!“裝牛 蔽倚睦錇畹潰卻只能悻悻站起來走開。“幸虧不是亞飛來打招呼,不然這傢伙的臉肯定要變成爛西紅柿了。”我想到這裡頓時後怕了,感覺好險!

第一次正式演出還沒開始我們就飽受了一頓蔑視。

天堂酒吧那個所謂的“演出助理”,就是負責演出雜事的人,其實就是老闆高哥的某個朋友,高哥給他個差事吃飯。這人姓王,四十上下,總穿着一套灰西服,髒兮兮的黑皮鞋,特別勢利眼,樂手們都叫他王哥。

王哥甚至不肯讓我們走走場熟悉熟悉場地,我們可是頭一回演出啊,太不拿我們當人了!不要說走場,連試音他都干涉,“你們快點!別耽誤時間!”他嗓門很大沖着我們嚷嚷,手舞足蹈的,儼然在說:“沒名氣的小二百五們,快從老子的臺上滾下來!”

舞臺周圍空落落的,人們上廁所或者回吧檯吸菸聊天。亞飛滿臉嚴肅,沉默地插線拔線,撥絃試音。他的身材是一般樂手中少見的高大健壯。脫了羽絨服,一襲淹沒頸項的黑衣,微弱燈光下黑色腰桿沉默地呼吸。學生模樣的姑娘們眼睛亮亮地端着數碼相機衝到舞臺下拍他,惹來周遭打扮花裡胡哨的帥哥們嘲笑:“一羣metal,有什麼好拍的?”

我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裝軍鼓裝踩錘換鑔片。光着手會令鑔片生鏽,而鑔片是我唯一值錢的珍寶。頭頂的燈光非常烤人。還沒開始演出,我已經呼啦啦冒起汗來。

有人挑釁道:“大個脫了吧,露露你的白肉!”他們在嘲笑肥胖的大灰狼。好像是個戰國的武將,大灰狼氣喘吁吁揹着貝斯,亞麻色的長髮披散在肩膀,大灰狼扭過話筒,說了句很給我們長臉的話:“脫!脫了嚇死你!”

鬼子六的話筒沒有聲,亞飛用自己的話筒說:“調音師,幫我把那邊和聲開大點。”

鬼子六敲敲他的話筒,話筒的音量還是那麼弱。調音師沒搭理我們。王哥卻在底下吹鬍子瞪眼地命令:“快點快點!不演就下去!人家後邊樂隊還等着呢。”

從我們上場調音到現在還沒到五分鐘呢。亞飛只好憤恨地湊近話筒喊了一聲:“天堂孤兒!”

這是第一首歌的名字,亞飛沒有報上樂隊的名字,也沒有像其他樂隊一樣挨個介紹成員的名字。他自上了臺起,就變得很冷漠!他和臺下那些五顏六色的人們,和王哥懷着敵意。亞飛在整個演出過程中除了報歌名和演唱再沒有多說一句煽情的話,一反平時的叫囂活躍。他在這舞臺燈光下是沉默和行動的,端着身爲三流樂隊的自尊。

我倉促地打起鼓!

臺下的抱着手臂的樂手們紛紛不屑地說:“蠍子!”意思是說這首歌有“蠍子”樂隊的痕跡。

我們的東西還是模仿的成分居多!倒不是抄襲,而是少年對偉大作品精神的貫徹和崇拜,我們確實是如此地熱愛着蠍子,從氣質上就無法擺脫大師作品的影響。亞飛的感覺好,他摸索出最舒服的音樂風格來喜歡。

沒有人在臺前蹦跳。整個演出過程中,亞飛沒有像那些朋克一樣在臺上煽動着搖迷的情緒,要他們POGO。

我們的音樂太重了,也太雜了,每一首歌都傾向於不同的風格。更糟糕的是,亞飛的聲音淹沒在龐大的伴樂聲中,成了一種噪音。

演出不順利!我在第二首歌就已經汗如雨下,胸部起伏,中國的鼓手都太年輕,瘦削的身材很常見,而我幾乎是他們當中最瘦的。那種頭疼的疲乏發作上來,我努力地想集中精力,但是胸口疼,好像有一口氣噎在脖子以上的位置沉不下去,兩隻手好像脫了線的布袋木偶的四肢自個兒甩動着,全靠條件反射揮着鼓槌。

亞飛汗流浹背,T恤衫後背溼成一片非洲地圖。他背對着我,張開嘴對着話筒,我聽見滿場注滿了他大口大口喘息的聲音,他原本應該說點漂亮的結束語。但是空氣凝結了幾秒鐘,亞飛什麼也沒說弓下腰拔了線,失望而默默地收拾起東西。

臺下什麼反應也沒有,大家照常喝酒聊天。我再次戴上白手套把自己的鼓和鑔片卸下來帶走的時候,汗水嘩啦啦雨點狀恥辱地淋在地板上。

我們下臺的時候王哥連正眼都沒看我們一眼。“雙休日”的光頭偶像們開始試音了,王哥要跑前跑後卑躬屈膝。要幫人家調燈光,要問這裡那裡有什麼問題沒有?要把臉笑成一朵花,每件設備人家都不滿意,支使王哥跑來跑去,讓這幾隻懶洋洋的光頭猴子精益求精地調了又調。和我們不到到五分鐘的準備時間恰成反比,“雙休日”演出沒有半個小時,調音卻調了足足一個多小時。

太他媽勢利眼了太他媽缺德了,太不要臉了!我心裡堵得慌。“雙休日”偶像們的表現如此令人失望,這怎麼可能呢?那些在他們歌曲中猖狂的流行的美感,原來和他們的人品正好相反,原來叫囂着愛與理想的是最操蛋的一批人啊。

“什麼樂隊!三和絃的水平。全靠着煽動臺下做戲造氣氛!”鬼子六罵道。

“沒錯,那個主唱的範特露怯。”大灰狼附和道,“都什麼年代了,還穿那種過時的卡特二代運動鞋。”

“別說了!沒用!”亞飛厲聲制止我們。

服務生端了個大盤子走過來,上面擺了四杯大扎啤,挺胸凸肚地說:“高哥說你們辛苦了,這是送你們喝的。”曾經被亞飛嚇破了膽的服務生鼻孔朝天,好像瞬間長高了十釐米,他眼睛都不斜我們一下,和王哥一樣的倨傲。

演出激烈的燈光裡,我看見亞飛爲難的臉。他有義務去跟高哥說謝謝,可是我們的演出讓他擡不起頭來。背後萬衆呼喊,場地裡重新氣氛火爆,和我們剛纔的演出恰成對比。舞臺下面的舞池裡面擠滿洶涌的POGO人潮。“雙休日”是個典型的朋克樂隊,腫眼泡的主唱像李小龍一樣飛腳,把話筒當三節棍流星錘使,掄得嗡嗡響,他滿臺亂蹦成了架直升飛機。我奇怪怎麼沒有喇叭刺耳的吱聲,他一定是很有經驗地off之後才掄的。這時候臺上臺下成了沸騰的火山口。臺前那些手持DV的人們好像是沸騰的水池邊上的泡沫,不斷地被擠開,又不斷地回來。事先已經通告說禁止在POGO的人羣中攝像,怕機器跌落並被踩壞。

我這才知道,沒有水平,全靠煽動樂迷來捧場就叫做北京的朋克,或者朋克的北京。

亞飛就在人家演出的熱烈精彩中硬着頭皮走過去跟高哥屈辱地說:“不好意思,今天我們沒演好。”遠遠地看他垂頭喪氣的側影,好像戰敗了準備自殺的日本人對着天皇像在說話。

“沒事沒事,下週你們還來暖場!”高哥仍然笑眯眯地用自己的酒杯撞了下亞飛手裡的扎啤,喝了一口,令我們感動非常。高哥肯定是個真正的大流氓,他幾乎從不拿弱小者開涮,但是無論多橫的人物見到他卻都嚇得溜溜的。

“你不是在臺下跟那幫小屁孩撞來撞去的挺陶醉的麼?”鬼子六笑話大灰狼,“我叫你你都不想走。”鬼子六手裡把玩着一個菸灰缸,我看出那是天堂酒吧的菸灰缸。

“你怎麼又順人家菸灰缸了?櫃子裡都幾十個了,萬一被王哥看見以後咱們更別演出了,是不是啊亞飛?”

亞飛沒回答。他早已背好琴,提着花裡胡哨貼滿了標的效果器箱子等在門口。黃色燈光下門洞裡負重的黑影,他的臉色發青。演出的失敗深深地傷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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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到地下室已經半夜了。我們吃夜宵喝啤酒,痛罵“雙休日”和王哥。“雙休日”太讓我們失望,原本的偶像一旦接觸起來,居然如此的骯髒齷齪,實在是噁心。我們從“雙休日”的崇拜者轉變成他們的敵人。仔細想想,那音樂也不如我們在網上聽到的小樣那麼好。技術粗劣,全仗着樂評界捧臭腳。我們好好地總結了第一次登場,總結出來的最大的問題就是“不適應”。鬼子六被頻閃燈閃得找不着品了,大量地彈錯音。亞飛也因激動唱走了調,到後來就成了亂吼一氣。我提醒他:“你忘了唱的方法了麼?咱們別急。要穩住。”然後我們醉醺醺相互碰杯打氣:“下一次一定要穩住!別慌!千萬別慌!”

其實今天的演出是我們第一次與成名樂隊同臺演出,我們聽了“雙休日”的現場以後,感覺水平其實不高,完全依靠對樂迷的煽動來挑氣氛。所以這次失敗反而令我們充滿了鬥志。

從那時候開始,我們-着臉每個週末去給人家做暖場樂隊。

我們賴上了天堂,亞飛一到週末就給人家打電話:“高哥,今天晚上是什麼樂隊的演出啊?噢……是他們啊……那晚上我們過去給他們暖暖場吧!”不等對方反對就掛了電話。

啊,那一段艱苦的上不了檯面的演出,那一段專門給人家暖場的日子。

演出沒有錢。現在回想起那時候,印象裡全都是我們拎着樂器走在紛飛的大雪天裡。北京開始了最冷天氣前的預演,蒙古高氣壓把暖風一鼓作氣地趕過江南,一路上灑下淒涼的雨雪。我們頭髮上沾了很多白色的雪花,羽絨服的肩部積成一片雪白。空着的手摸在臉上取暖。看着彼此凍紅的臉,齜牙咧嘴表情猙獰。樂隊的條件差,缺錢缺機會,儘可能不乘出租車,儘可能坐公交汽車,在晃盪的車廂裡跟態度惡劣的乘務員爭執要不要爲樂器買票,在風雪中低着頭拎着沉重的樂器走上幾公里。天堂離公交線路很遠,我們下了公交車還要步行,往往在傍晚陰暗的雪色中排成黑色的一隊,好像被遺棄的一隊殘兵,好像一幫子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揹着琴,拎着效果器我們走上一兩個小時。我需要攜帶的樂器最多,軍鼓包鑔箱踩錘箱和鼓槌包,他們拎着琴的身影起碼還像戰士般利落,我卻像搬家的鼴鼠般臃腫。儘管大家不時幫我拎一會兒。我仍然累得吐長了舌頭。

空曠的城市邊緣,那些爛尾巴小區工程的殘垣斷壁,那些破舊城鐵列車的高架橋,幾百噸的鋼鐵在從頭頂以一種重失真吉他的聲音飛馳而過。偶爾有閃着紅燈的大飛機在無聲地降落。

只有心裡的不服氣好像脹起的紫色蒼穹下的氣球一樣高高飆升着,我們是一排神色猙獰的青年。

上臺的時候我經常沒打兩首曲子就快要暈倒,演出完畢一回到地下室我往往倒頭便睡,不要說洗澡,連衣服都沒力氣脫。

我們還要忍受種種蔑視和凌辱。每當發生這種事情的時候,我最感激的人是亞飛,闖王般剛烈的性格,竟然痛快地嚥下了這些氣。亞飛一次次地用難能可貴的熱臉去貼人家的涼屁股。他完全是爲了樂隊!

我們的演出往往同一些卑劣的朋克樂隊混在一起。那些比我們更加“有名”的“地下樂隊”。中國人的窩裡鬥在搖滾圈子裡一樣盛行,人們剛有點小小的名氣就開始傾軋別人。友好的交流是絕對不可能的。哪怕一個對視的眼神,我們都可能衝動到打起來。大多數情況下,我們不說話,嚴守着時間到來和離開,避免面對他們尷尬的嘲諷和衝突。

王哥裸地趨炎附勢,對待我們的態度實在過分。演出後亞飛往往在廁所裡一邊咒罵一邊狠狠地踢牆,還跑過來摟着我說:“小航,不行我得揍他一頓。讓我揍他一頓吧!”

在王哥又一次沒來由地擠對我們時,亞飛終於忍不住了,他從脖子上摘下電琴繞過整個沸騰的演出場子飛撲向王哥。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糟了一定要拉住亞飛!我一刻不敢耽擱地追過去。王哥說完操蛋話以爲沒什麼事了,轉身雙手叉腰在跟別的樂手說話。而亞飛頃刻衝到位,面對王哥亂糟糟的後腦勺,只要來一記重的,就能讓這個雜碎從此知道刷牙閉嘴,但是亞飛居然遲疑了一下,給了我一點時間恰好趕到,我緊緊拉住亞飛的胳膊,感覺亞飛的肌肉好鬥地繃起來。亞飛狠狠地掃我一眼,拍了拍王哥的胳膊。

“你幹嗎!?”王哥回過頭來,亞飛乾笑了一下:“王哥,今天真是給你添麻煩了!”亞飛變戲法一樣掏出包煙遞給王哥,一個九十度大鞠躬,長頭髮在點頭作揖時甩成對摺。王哥拉長着一張大酸瓜臉看看那包煙,輕蔑地說:“沒辦法,辦演出嘛當然什麼樣樂隊都有!你也別破費了。跟你說這種煙我不愛抽,我一般就抽小熊貓。”靠!丫還張嘴朝我們要小熊貓,我們這些窮孩子連中南海都抽不起。他可不知道剛剛差點被亞飛送進醫院。

高哥依慣例叫服務生給我們一人送來一杯啤酒。大家一起仰脖喝光啤酒一起把杯子重重-在吧檯上。我們湊在一起,頭頂頭,亞飛伸開大長胳膊攏着我們說:“不行!咱們還是得用春風般的心靈感化他。咱們一定要在這圈子裡站住腳!”這一刻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周圍轟響着人家的演出的喧囂,樂迷們對所謂“著名樂隊”的捧場聲。我們淒涼地抱成一圈。我們這支弱小的樂隊那一刻是多麼團結而努力啊。

知道嗎 我是金子 我要閃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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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大灰狼在這種環境下顯得比我們得心應手多了。他跟那些樂隊很快就混熟了。他每次下了臺就跑到人家那裡看着人家裝臺,然後很快就跟人家搭上話。明顯比我們合羣。

演出讓我們積累了很多經驗,我們開始有的放矢地排練,也開始有意識地往演出效果上走,比如增加急停,急走。急停急走就是全體停止演奏,一個拍子後一起繼續演奏。當某個人出了錯的時候,比如大家都按計劃急停只有一個人忘記停還在演奏,所有人就都看着那個人開始憋不住地樂起來。一起說大哥呀求求您啦!這要是演出的時候您也玩一這個,咱們可就貽笑大方了。

我們努力着,忍耐着,直到那神奇的一天的來臨。

那天演出前我們就覺得不大對勁,放眼望去天堂酒吧裡滿場都是像我們一樣長頭髮的漢子們。破牛仔大個子,或坐或立三五成羣,好像地獄中軍團出現了大片黑壓壓的金屬打扮,久違了黑色系!一貫囂張的朋克迷們突然失了氣焰,蒼白地擠在舞臺側面的一小撮白老鼠,成了弱勢羣體。天堂酒吧史無前例地呈現出“金屬場子”的風範,在這麼多的演出中絕對是第一次。天堂一直是被朋克所淹沒的。我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金屬裝扮不再是孤獨的。我們都呆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很快我就知道了答案:一羣男女佔據場子裡最好的包廂在吆五喝六地喝酒。中間一個粗聲大氣的長髮中年人牽動着所有人的目光,是老泡!我又一次看到了老泡,他和我們終於要在臺上相遇了,這個傳說中的中國金屬第一吉他,我們一次次暖場過來,已經暖暈了頭,問都不問給誰暖場就跑到天堂來,居然不知道今天是老泡的演出。我看看正在插線的亞飛他們,心想不能告訴大家,不然大家知道神降臨了天堂,一恐慌,又要重蹈第一次演出的覆轍。

我特別緊張,生怕在愛玩技術的金屬樂迷們面前在心裡的神面前演砸演丟了“範”。我很快就準備完了,坐在那裡看着大家插線。

尹依穿了套全白的羽絨服,女孩的小圓臉被空調熱成好看的淺淺的紫紅,令人有伸手上去試試溫度的衝動。尹依開心地笑着,在臺下衝我們打着鼓勵的手勢。讓我放鬆不少。最近的演出她都會跑來看,可以說是我們的第一個鐵桿樂迷。

音樂一轟起來,我卻不怕了。因爲臺下開始叫好。

包間裡有人揚着手喊道:“哥們兒,這纔是搖滾樂!牛牛 蹦侵皇值鬧魅撕杖瘓褪搶嚇蕁K漲紅着臉,分明喝高了,在酒精的鼓舞下叫囂着。

我的偶像啊,你明白你的話對我們來說意味着什麼麼?

我們原本只是演兩首,但是臺下轟然喊道:“再來一個再來一個!”這幾乎是從沒有過的現象。金屬樂迷啊,你們終於出現了。亞飛很高興地使勁一蹦,吉他揹帶卻斷了。他焦灼地湊近話筒說:“抱歉,哪位的琴帶可以暫時借用一下。”

“用我的!”一把刺眼的黃琴豎着屁股從臺下遞上來。亞飛邊連聲說謝謝邊去接,然後目光就在對方的臉上凝着了:半卷的長髮,公牛式帶着血絲的兇狠的眼睛——老泡把他的電吉他遞了上來。周圍的金屬迷們爆發出一陣掌聲。亞飛沒有笑,他只呆了一下,沒有更多受寵若驚的表現,幾乎是冷漠地說了謝謝接過吉他。但是我看見他的胸膛起伏,知道他的心裡一定超激動。倒是老泡笑了笑說:“彈得不錯!”漠視周圍人崇拜的目光,轉身走了。老泡的背影很寬厚,皮夾克,褲子上的鐵鏈,好像監獄裡大鐵環的鑰匙串。他身上每一樣東西看起來都是價值不菲。

亞飛試了試琴,臉上閃過一絲驚喜。音色實在太好了!這把琴可是著名的Music Man,起碼兩萬多塊,吉他皇帝啊!我們整個樂隊的樂器和它比起來就是一堆廢鐵。

我們全體都看着亞飛,不如說我們全體都看着老泡這把琴。我們胸口興奮地起伏,爲能夠得到偶像的承認而開心。亞飛咬緊牙關,回頭示意我“可以開始了”。

這天我們的演出震驚了全場。我們的樂隊的東西確實開始好起來了。

亞飛說了結束語。“我們是森林樂隊!”他對臺下說,“今天我們是不是來錯地方了?”臺下轟然回答:“沒有!你們很棒!”“好!”

大家還在興奮地議論這次演出。“小航你真是帥呆了!哇!每個動作都那麼帥!”尹依高興地蹦跳着對我說。“帥哥在這兒呢!往這看!來抱抱!”鬼子六嘻皮笑臉地打岔!我滿臉是汗大口大口地喘息,突然我注意到一個很漂亮波西米亞打扮的女人定定地看着我。她大概二十七歲上下,陷在吧椅裡喝很小的一杯酒,小杯的酒都是很烈的,那眼神也像烈酒,坦率地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想這可能是一隻雞。

那女人突然站起來,徑直走到我面前,咄咄逼人地看着我,伸出三根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我愣了,軍鼓往袋子裡塞了一半就停了,我左右看看,不知道該怎麼辦。

鬼子六冒出來說:“三百塊?太貴了大姐!不行不行!我們玩不起!”女人卻不看他,又對我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

鬼子六驚訝地說:“五百塊?大姐你越開價越離譜!我這哥們兒哪像有五百塊的樣子,三百塊他都掏不出,成心做他生意就便宜點吧大姐。”

女人認真地對我說:“小夥子,五百塊!我給你!”

這下鬼子六也呆了,愣愣地抓住我的胳膊晃來晃去:“小航……小航你攤上了好生意啊!”

我說“要上個廁所”,跑到最偏僻黑暗的角落躲了起來,但很快被這幫孫子找到。鬼子六責備我說:“小航你也太裝了吧!多合適啊!那麼棒的姐姐,還要倒找你錢!你到底怎麼想的啊?電話都不留一個!”

尹依則興奮地搖着我的手說:“小航你真有潛力真有潛力!乾脆別當鼓手改行吃軟飯吧!”

“你們走!快走!別煩我!”我尷尬地把他們趕走。

亞飛帶着個特別漂亮的大姐過來打招呼,大姐穿着我曾經在商場裡見到的標價籤數不清零的小西裝。大黑天的居然戴着茶色眼鏡跟駭客帝國似的!乍一看會覺得大姐是個乾乾淨淨的大美人,仔細一看你會吃驚地發現她年齡可能不小了,但是一舉一動的氣質都是刀鋒般的誘惑。

亞飛說:“這是我們樂隊的鼓手小航!打得很棒的!這是馬姐。”

“抱歉,先接個電話。”大姐抄起手機吼道,“怎麼着?這裡信號不太好!對!別他媽的理他,臺灣男人最摳門我看你傍不出錢了!丫再纏着你就讓小四帶人去拍他!我看你還是傍老五介紹的那個香港人吧!香港人比較肯出血。”

“小航你看,那個姑娘喜歡你。”大姐收了線,突然說。

“是麼?真是糟糕透了!”我掐死菸頭,拼命地往後躲,我以爲是之前那個女人,好不容易纔閃到這個陰暗的角落怎麼還是躲不開?

“快擡頭看啊!”大姐用胳膊肘捅捅我。

“別捅我,正躲着她呢。”我頭更低了。

大姐伸手托起我的頭:“好貨色!別浪費了!”

我吃驚地看到了小甜甜,那個黃頭髮的小甜甜,半邊臉龐被燈光染成暖色,看着我的居然也是剛纔那女人一樣火辣辣的眼神。但只是瞬間的錯覺一樣,小甜甜回頭和旁邊的男孩說話了。

原來她也在啊?她也看到了我們第一次成功的演出。

“晚了晚了,人家不敢看你了。”大姐一臉風塵,繼續吸菸了。

我滿腹狐疑地又看了看小甜甜。那個男孩手持DV機正在向她展示錄像。那應該是我們和老泡的現場吧?我心裡一陣自豪。遠遠地,小甜甜像平常一樣笑了,因爲男孩某句過分挑逗的話而打了他一拳。

“要不要去打個招呼?”我搓乾淨手,正猶豫時,場子裡喧鬧起來——老泡的演出開始了。鬼子六和亞飛抓住我的胳膊,擠進了蜂擁向舞臺的興奮人羣中。

老泡的吉他技術果然令人吃驚。電吉他的速度非常快,花樣也多,準確有力,節拍感極強,動作乾淨漂亮,左手幾乎是粘在弦上,右手的高頻律幾乎把吉他變成了小提琴。唯一的缺點就是並不好聽,全都是音階,聽過之後也記不住什麼旋律。但臺下的衆樂迷們還是爲那些技巧一陣一陣地歡呼。“牛牛 薄昂茫 薄八В 蔽頤搶侄尤體擠在舞臺最前面吶喊,老泡之前小小地幫助了我們一下,我們當然要全力地捧場。尹依也很興奮地給老泡鼓掌。我發現老泡麪對臺下無數的樂迷的叫好沒有什麼反應,獨獨頻頻地給我們這邊拋媚眼。我順着他的眼神看過去,我們當中唯一的女生尹依正在蹦跳着爲他捧場,少女的脖子上兩根美好的筋正因爲歡笑而繃緊着。

在回程的大野地裡,在嗚嗚的大風聲中,亞飛狼狽地摔倒了,琴箱飛出去老遠。我跑過去想拉他起來,卻發現亞飛坐在地上無聲地咧開嘴,兩排白牙,他在笑!從無聲變成有聲。“嘻嘻嘻……哈哈哈……”他越笑聲越大,搞得我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起來,鬼子六他們也是一臉憋不住的喜氣。亞飛拉住我的手一躍而起:“來來來,都過來都過來!”

他把我們攏在一起。“一二三!”我們四個擁抱着,對着滿天的繁星一起興奮地狂聲大喊,“啊~ ~ ~ ~ ~ ~!森——林——萬——歲!!!”

第一次收到了樂迷的字條說喜歡我們。

第一次聽到臺下的叫好聲。

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成了一個真正的樂手。

第一次看見小甜甜瞬間的火辣辣的目光。

黑黑的城鐵架子好像城市的廢墟,最後一班列車也早已入庫。只有那嗚嗚的風聲夾帶着飛機起落的嘯聲,龐大的黑影,幾盞小紅燈瞬間從頭頂掠過。只有郊區能見到的萬點星辰,北京的夜晚原來這麼美,四環的天空原來這麼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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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一個月後的週末,我們早早到了天堂,正調音的時候。酒吧門口鑽進來一羣光瓢——“雙休日”樂隊也來了。他們還是那副操性,板着臉裝酷,本來應該我們先演的,但是“雙休日”據說要趕場子,又比我們大牌,所以王哥放他們先演。

“雙休日”主唱一上臺就假裝嚴肅地說:“剛纔臺下有人問我是誰!你們告訴他我是誰!”他的意思是讓臺下這些樂迷一齊喊“雙休日”。此言一出底下就亂了。人們嗡嗡嚶嚶相互詢問:“誰呀,森林麼!?”“我就是聽哥們兒說森林特棒才趕來的……”就有幾個人喊:“森林吧?”“森林!”“森林!”這些樂迷是專門衝着我們來的,我們的演出時間被“雙休日”佔了引起了樂迷的誤會。

“雙休日”牛眼睛主唱的臉色就變了,先紅後青好像姑娘被人說臉還沒屁股好看一樣。這回“雙休日”的“範”可丟大了,幸好也有認識“雙休日”的樂迷喊起來。“雙休日!”“雙休日!”喊聲越來越大,這才勉強過了“開場煽情”這一關。

一場轟轟烈烈的演出之後樂手們總是熱血沸騰的,自我極度膨脹。“雙休日”找到了感覺之後就把開場的尷尬給忘了,貝斯手不下臺,光着刺滿文身的青後背往舞臺上一坐,慢騰騰拿着傲慢冷酷的架勢一件件穿演出時瀟灑地脫了滿臺的破衣爛衫。而主唱滿場飛,呼朋引類的。最後嘴裡叼了根雪茄,在舞臺一側的聚光燈下一腿前一腿後,胳膊架在舞臺音箱上,擺了個酷酷的造型。他們的這些行爲絕對是表演性質的,爲了給樂迷們樹立一個大牌的瀟灑印象。

王哥跑過來,焦急地狠狠拍了亞飛後背一下:“觀衆都快走光了!還不趕緊上臺!你們這幫孩子關鍵時候怎麼這麼傻呢?”我們擡頭一看,果然,場子空了一半,一些人正在座位上站起來穿衣服,一些人正往外走,因爲“雙休日”佔了我們的時間,大家都以爲演出結束了。出口處已經擠了一堆人。我心裡一熱,感激王哥的提醒啊!幾次演出下來,王哥開始覺得我們的音樂不錯了。

亞飛人高馬大,伸手把人家的貝斯線一扯,人家的貝斯用腳扒拉到一邊。於是我們呼啦啦上了臺,站位,插線。那個裝模作樣穿了一半衣服的貝斯手幾乎是被擠下臺去。他一定很生氣但是我們顧不及了。

我連擊四下鼓槌,一二三四走!

四個人的長髮同時甩起,巨大的音幕好像一扇厚重華麗的玻璃窗,在窄小的場地裡摔個粉碎。那些尖利的碎屑刺傷了每個人的鼓膜。

看到演出重新開始,人們驚訝地又把穿好的衣服脫下來,出口等着出去的人們也紛紛走回座位繼續欣賞。正好是鬼子六一段巨華麗的solo,長達一分多鐘,妖嬈高昂,我們的配器也跟得好,亞飛咆哮起來!

臺下的人們都驚訝地看着我們,相互打聽這是什麼樂隊。“什麼樂隊啊?挺牛的啊!”“森林是麼?”“叫森林樂隊?我還以爲他們不來了呢。這個點兒纔開始演!”

我看到“雙休日”主唱呆呆地看着我們,嘴張得比我當初還要大,卻忘了把支在舞臺上的胳膊拿開,儘管他酷酷的pose已經垮了,可笑地扭曲得不成形,手裡夾着煙好半天也沒吸一口,快燒到根了。

“雙休日”的偶像們絕對沒有想到原來那一幫子給他們暖場的小二百五們已經進步到這種水平了。

第二首歌,第三首歌,第四首……“雙休日”牛眼睛主唱已經在那個好位置待不住了,他好像渾身長了跳蚤,拿什麼姿勢都不得勁,抓耳撓腮的不自然。

滿場子都是打聽我們樂隊情況的聲音,而我們原有的那些樂迷迅速地滿足了第一次聽我們演出的樂迷的好奇心,對他們講述歷次演出中森林樂隊的“範”。我們收拾好樂器穿過場子準備離開時,一個一直在桌子上寫寫畫畫的青年突然站起來展開一張大紙,上面幾個大黑字寫道:“永遠支持你們!森林!”那是美院學生超大速寫簿裡巨大的一頁白紙。近在眼前。

面對着那張紙,亞飛像個第一次被追求的姑娘般扭捏了,急匆匆跑出去。

這天,我們笑得臉都僵硬了。我們擠過熱情的人羣,和很多人握手和交談,很多人說:“你們音樂真好!好像《Metallica》一樣好!以前居然都沒怎麼聽說過你們。”

我在外面寒冷的雪地裡找不到亞飛了。東張西望了好半天才看到十幾米遠陰暗的馬路邊,高大的亞飛揹着琴箱抓住一個女孩的胳膊,他們吻在一起。

尹依仰着頭,圓潤的臉頰藏在亞飛隨風舞動的長髮中,腰身被亞飛有力的雙臂所纏繞,天堂門口純潔而迷醉的一吻。

四處是無盡的黑暗,頭頂天堂龐大的燈箱璀璨斑斕。腳下一片茸茸白雪,乾淨得只有亞飛和尹依紛亂的兩行腳印。雪靜靜地在他們身邊飄落,落在亞飛亂髮鬆散的肩上,落在尹依踮起的細弱小腿上。遠處轉彎的車輛的燈光偶爾照亮他們落滿雪的輪廓。

我們所有人都看到了,我想大家的心情和我是一樣的欣慰吧。好像世界突然沒有聲音了,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臉上,舒服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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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因爲仍然是沒名的比地下更地下的樂隊,我們仍然給更有名的樂隊暖場,高哥已經開始給我們演出費,一次一百,每人可分二十五塊。這點錢剛好夠我們打出租車和演出後的夜宵錢。我們已經很滿足很開心。

某次演出時我們居然看到了宣稱組織演出的那對癩蛤蟆。公癩蛤蟆是一個朋克樂隊的鼓手。母的在臺下拿着小資的架勢“品酒”,“欣賞音樂”。公癩蛤蟆也認出了我們,演出的時候做出許多華而不實的大動作:過通加花,煽動樂迷POGO和他們一起呼喊,齊唱等等,成心給我們顏色看的意思,可惜他們樂隊實力太弱,樂迷們沒興致跟進。隨後被我們樂隊輕鬆滅掉。我們一上臺形勢立刻不一樣,原本底下閒聊亂坐的人們轟地涌向舞臺。最近的演出每次都是更加意外的火爆。滿場子都是喊“森林”的聲音。公癩蛤蟆簡直驚了,最讓他臉上掛不住的,是他的那些隊友也像樂迷一樣在演出完畢後興高采烈地擠過來跟我們搭話。亞飛對他隊友的殷勤表現得很無理,說我們很忙沒空,把那幾個孩子轟一邊去不理他們。這一切就是爲了做給那個癩蛤蟆看。

然後就是一系列踢館般的演出,被“暖場”的樂隊大部分都被我們輕鬆“啞了”,他們從此就在“森林樂隊”面前玩不轉了。那段時間,我們的颱風日益成熟。亞飛的囂張,鬼子六的妖嬈成了傳說。我們“暖”一場滅一個樂隊。相信很快,“暖場樂隊”這個位置就留不住我們了。當然,中國的地下搖滾特別難搞,不像電影那樣,一傢伙就成了名,一傢伙就啥也不愁了。我們目前的狀態,充其量是逐漸被同行承認配稱之爲“樂隊”而不是“玩票”而已。

一天我從外面回來發現宿舍裡沒有人,收發室的老頭通知我,說亞飛讓我去公主墳的一家大飯店找他們。

飯店有兩層樓,門口大排迎賓小姐,龍鳳飛檐地毯鋪路,我目瞪口呆,被飯店的排場嚇壞了。“你怎麼纔來啊!”亞飛已經在門口等我。這是一次專門宴請老泡的酒席。不說別的,老泡肯來就是一個大面子。但是我們幾個人加一塊兒每個月也就一兩千的生活費,哪來得起這種地方請客,亞飛爲了老泡也太犧牲了。我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亞飛可怎麼熬。

“表現好點!”亞飛說。他紅着臉,已經暈了菜。大家爲了陪老泡幾乎把命都搭上了,這個老混蛋還是不醉。亞飛的酒量不高,就算拼了命也只是杯水車薪。我是酒的無底洞,我是他們對付老泡的王牌!

尹依也在,和老泡的位置挨着。

“我們的鼓手小航。”亞飛介紹。

“見過見過。不是一起演出過麼?”老泡望着我笑。

席間老泡大吹其牛。說什麼他創造的華麗技法,其實就是正常的樂理他非得添油加醋往自己臉上貼金。說什麼自己當年如何如何把玩琴的老外全鎮了,某某年自己把誰誰誰打得縫了三十多針。

我開始覺得有點不對,他和我心目中的偶像一點點脫離了,逐漸變成了圈子裡常見的愛吹噓的老流氓。

他一邊說一邊偷眼瞟着禮貌地陪笑的尹依。我甚至看見他有意無意地伸手到椅子後面虛抱着尹依的椅子,這個老東西!

我擺出一隻二兩杯兩隻啤酒杯,全部滿上二鍋頭。“我來晚了,不勞大哥責怪,先自罰一杯。”我仰頭喝盡了二兩杯。

然後舉起滿滿的一啤酒杯白酒,“然後向大哥致敬!”我把另一滿啤酒杯的二鍋頭推到老泡麪前。

“我先乾爲敬了!”我一仰脖把一滿杯白酒倒進嗓子眼。“大哥請!”我伸手致意。滿桌都鼓起掌來。

老泡有點被我鎮住了,想要躲酒,我冷着臉開始拿話堵他:“您是大哥,您是前輩!您要是不喝我們可都沒臉喝了!”

亞飛拉着我去上廁所,一出了老泡視線他就跟我急了:“小航你他媽別這樣!你怎麼了?”

“那傢伙……”我想說卻說不清楚,“他對尹依有意思你看不出來麼?”

“你管呢!?女人有她自己的意志,咱們男的管不着,只要管咱們的樂隊前途就足夠了。”

“尹依對你那麼好,你就沒有感情麼?”

亞飛拍拍我的肩膀:“小航!女人是女人,我們是我們,我們需要女人,就好像需要一個必需品,女人需要我們,就好像需要一件穿給朋友去show的衣服。感情就是我們之間流通的鈔票而已。我得承認,對於這種必需品,我肯出的價錢不多。”

要說老泡別的都是吹牛,他這酒量確實不是吹的。就算有我這種酒囊飯袋撐着場子,老泡還是輕輕鬆鬆廢掉了亞飛。亞飛越喝越熱,後來脫光了膀子,暈倒在了沙發上。亞飛根本就是被我們揹回去的。

我很疑惑老泡這個我們曾經的偶像是否真的有誠意幫我們。但是看亞飛這次的意思,似乎是肯定沒問題,他好像心中有着我們看不到的一步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