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第一更。
我輕嗯一聲,抹了抹眼淚。頃刻,有數名太醫入內,見我守在榻前,不由吃了一驚。我冷着臉,不等他們行禮,斥責道:“若說你們是醫者,你們的確會醫術,可你們一個個卻貪生怕死。郎主重病纏身,你們卻互相推諉,互相推卸重任,生怕出了差錯惹禍上身。哼,你們以爲,退避三丈就能明哲保身?本宮今日且告訴你們,倘若郎主的病半月之內不見好轉,你們就等着抄家滅族吧!”
衆太醫神色驚懼,面面相覷,連忙下跪剖白心跡。我冷冷地收回視線,吩咐道:“把藥端來,所有人出去候着。諸位請到東暖閣一聚,本宮給你們一個時辰,務必得出一個適宜的治療方案。一個時辰若是不夠,就請諸位去監牢中思索吧。”
宸妃猶豫幾下,上前問道:“妹妹不急着回雲夢山吧?姐姐下去爲你收拾間宮殿可好?”我默了一瞬,點頭說好。
寢殿內只餘我一人,寶鼎徐徐吐着安息香菸,漸漸使我紊亂的心緒平靜下來。我輕輕吹了吹藥,低頭小抿了一口,俯身貼上迪古乃微張的薄脣。
熟悉的觸覺,令我渾身一震,血液似乎流動得飛快。我忙坐直身子,深深呼吸一氣,目光定格北面的牆壁上。
全家福!
我幾乎難以相信,不由自主地離開暖炕,緩緩提步而行。
迪古乃,迪古乃竟然未取下當初畫師爲我們畫的全家像。
此處爲他的寢宮,常常有妃嬪來侍寢,他怎地還大喇喇地將此畫掛在牆壁上?
望着畫中幸福的一家三口,我再難忍住激動的情緒,掩袖痛哭出聲。
“宛宛……是宛宛嗎……”
我的哭聲戛然而止,一顆心幾乎快要蹦出嗓子眼兒。緩緩轉首望去。縹緲的輕煙模糊了視線,令我遲遲不敢向前。
“宛宛……宛宛……我好想……”
我死死地咬住下脣,艱難地邁出第一步,之後便向歸巢的燕兒一樣,飛快地撲向御榻。可惜只是一瞬間,迪古乃眨了眨睫毛,又重新合上了眼眸,再度陷入昏迷。
我心一急,恨不得掰開他的眼皮,口中連聲大叫:“太醫!快請太醫來!”
秀娥匆忙而入。見我手忙腳亂,忙將我攬入懷中,安撫地說:“來了來了。太醫來了,陛下怎麼樣了?”說完,陳太醫已經挑簾進來。
我推開秀娥,緊走幾步,急切地道:“郎主方纔醒了一下。還喚了我的名兒,可之後又昏睡了過去。你們快去把把脈,瞧瞧是不是有轉機了!”
陳太醫“哎”一聲,領着幾位太醫上前把脈觀察。我心焦灼,揪成一團,還想說話。卻連連咳了幾聲。秀娥憐惜地扶我坐下,苦口婆心地道:“說了千百次,別急別急。娘娘莫忘了自己還病着。”
宸妃關懷道:“妹妹怎麼了?”
我強笑道:“不妨事,你也坐下,我們說說話。”
這時,簾外傳來樑珫的聲音:“啓稟兩位娘娘,昭媛娘娘和南才人昏倒了。”宸妃見我皺眉。揚聲道:“昏倒了就擡回去,公公連這點小事都張羅不好?”
我“騰”站起身。問道:“楊美人何在?”
宸妃面露厭惡,指一指外面,說道:“脫簪披髮的——”未等她說完,我已戴上帷帽,含着一腔怒火踏出寢殿。
宸妃緊隨我出來,一衆妃嬪急切地仰首,淚花盈盈地問道:“宸妃娘娘,郎主現在病情如何?”
宸妃默不作聲,靜靜地杵在我身後。她們意識到宸妃是在等我開口,不禁面露畏懼,噤若寒蟬,只偷偷地瞅我一眼,又趕緊垂下臉。
這位脫簪待罪的楊美人,似乎並不害怕獲罪,睜着水霧茫茫的美眸,追問道:“娘娘——啊——”
我這一腳踢得不輕,楊美人狼狽地趴在地上,髮絲散了一臉。其他宮嬪嚇得紛紛閃躲,無一人敢幫忙上前扶她。
楊美人又羞又惱,胡亂分開額前的長髮,瞪着我叫道:“常聞元妃娘娘賢淑,卻不想竟如此野蠻!妾即便真的有罪,也該由郎主親自裁奪,娘娘在道觀呆久了,怎地連規矩也不懂了!”
我冷笑,不欲和她多說,揮手示意高懷貞上前。他眼神激動地盯着我,問道:“娘娘有何吩咐?”
我居高臨下地俯視楊美人,無波無瀾地道:“楊美人爲復寵,不擇手段,損傷龍體,按律早該處死,現在爲何仍好端端地活着,還敢大言不慚對本宮出言不遜,該當何罪啊?”
宸妃聞言,低聲接話道:“恕姐姐無能,這楊美人原是郎主的寵妃,郎主未清醒之前,姐姐實在不敢獨自裁奪。”
隔着碧紗,我無可奈地睨了她一眼。高懷貞瞟了眼楊美人,請示道:“娘娘的意思是……”
楊美人雙眸大睜,驚恐之色畢露無遺,“元妃……你……”她身子微顫,如雨中的蝴蝶瑟瑟發抖。卻死不悔改,猛地爬起身,拼命往衝向殿門,哭喊道:“郎主!郎主您救救馨兒啊!您再不出來馨兒就要被人害死了!”
簡直忍無可忍!
護衛們很快將她制服,候在一旁等我發話。宸妃見我思索,說道:“念在她年幼無知,妹妹就賞她一個全屍吧。”
我默然片刻,目光緩緩掃過底下的宮嬪,淡淡地問:“你們當中可有人要爲楊氏求情?”
衆人默然,額頭緊貼着地磚,動也不動。我輕笑一聲,轉身瞟了眼楊美人,開口道:“高將軍,把刑具拿來,就在此處將楊氏杖斃。別忘了堵住她的嘴,本宮不想聽見她狼哭鬼嚎。”
回了寢殿,陳太醫正和其他太醫低語,神色嚴肅依舊。我取下帷帽,步履沉重地行至榻前,憂心忡忡地問:“可有什麼良方了?”
陳太醫安慰我道:“娘娘莫急,臣等已經商量好治療方案。相信陛下很快就能醒來。”他停一下,含笑道:“不過,希望娘娘能一直在榻前侍奉……”
我微微一笑,頷首道:“願憑太醫差遣。”
秀娥輕鬆一氣,扶着我笑道:“行了,娘娘先去歇一會兒,還要喝一碗藥呢。”我依了她,輕輕撫一撫眉心,輕嘆道:“你別說,確實有些累了。”
說着。我皺一皺眉,問道:“外面是誰在哭,聽得人着實煩躁。”
秀娥低語道:“娘娘下令當衆打死楊美人。其他宮嬪見了如何不恐懼,聽說已經有好幾個嚇暈了。”
我沉聲道:“之所以這樣做,就是爲了警告其他人,要她們以後安安分分地服侍郎主。誰敢玩花樣鬧幺蛾子,下場就和楊氏一樣。”
宸妃聞言。驚訝地問:“妹妹這話……難道妹妹還打算再離開?”
我微笑道:“自然要離開,從哪裡來還是要回哪裡去。”
她欲言又止,眼神透着幾絲不捨,苦笑道:“妹妹一走,我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如今好不容易把妹妹盼來了……”
說畢。她想起什麼,脫口道:“妹妹,不如咱們一同去南京吧?”
我納悶道:“南京?就是從前的汴京嗎?”
宸妃激動地笑說:“是啊。你可能還不知,去年郎主曾下詔,大修汴京皇宮,欲將汴京作爲陪都。聽說汴京皇宮主體建築差不多已經告竣,不如咱們向郎主提出去汴京住着吧!”
我若有所思。一時並未答話。
秀娥嗤笑道:“宸妃娘娘,您可忘了。您還要照顧太子呢。”
聞得此言,宸妃“哎喲”一聲,苦惱道:“險些忘了還有個小尾巴。”
我恍若未聞,腦中醞釀出一個驚人的念頭。
傍晚時,我服侍迪古乃喝了藥,又和宸妃一同用了晚膳。正打算去休息,秀娥匆忙地進來,附耳低語道:“娘娘,芹香娘子隨拓雅娘子進宮了,此刻正在殿外求見。”
我微感驚訝,點頭道:“曉得了,先請她們去暖閣,我隨後就到。”
宸妃疑問道:“是誰來了?”
我笑道:“拓雅來了,我得去一下,姐姐操勞多日,先回去休息休息吧。”
她笑道:“好好好,妹妹來了,我就可以躲躲懶了。”我莞爾一笑,親自送她出去。
一進暖閣,芹香便衝上來,欣喜地叫道:“娘娘!”
我疾言厲色地橫她一眼,斥責道:“你膽子倒是大,竟敢進宮來,萬一被人發現,你還有命活嗎?”說着,又責備拓雅道:“你也是,怎麼一個個都不知輕重,出了事後悔都來不及!”
拓雅陪笑道:“好了好了,我也是見陛下昏迷不醒,宮中唯你最大,這纔敢把芹香帶進來。沒事的,宮門守衛並未懷疑,就算懷疑也不敢聲張,別擔心了。”
芹香拼命點頭,淚水簌簌而落,哽咽道:“若非擔憂娘娘進了宮就不會再出去,打死奴婢也不敢直接來昭明宮來找娘娘。”
我心一軟,不再板着臉,說道:“你大可放心,羊蹄我是一定會找的。若無他事,你們就快離開,該呆哪兒呆哪兒,等着我的消息。”
芹香淚眼汪汪地說:“娘娘不糊弄我?”
拓雅怕我不耐煩,忙拉着芹香說:“傻孩子,娘娘一言千金,怎會騙你呢,咱們快走吧。”
芹香“嗯”一聲,又下跪磕了幾個頭,支支吾吾地補了句:“對了,聽聞汴京皇宮修得可漂亮了,娘娘可有想過去住一陣子?”
我扶她起來,語氣篤定地說:“你的意思我懂,不必再多說了,我一定會把羊蹄完完整整地帶到你面前。”
她面色一紅,眼神閃爍,匆匆地道了謝,便隨拓雅下去了。
秀娥注視着她們離開,淡淡地道了句:“娘娘,我真希望芹香不曾出現。她一出現,又打亂了娘娘的生活,打亂了娘娘和陛下重修於好的希望。”
我緩緩坐下,靜靜道:“她不出現,我就永遠不能確定羊蹄的生死,永遠難以安心。不安心,又如何能與郎主盡釋前嫌。要裝作糊塗繼續和郎主恩愛,我自問做不到,郎主也不可能忍受我對他強顏歡笑。”
秀娥聽了,微微嘆息,不再多言。
如此過去兩日,迪古乃的病情漸漸穩定,太醫確定不會再有性命之憂。我稍稍鬆氣,卻依舊不敢掉以輕心。早晚親自爲迪古乃擦洗身子、更換衣物,不願假手於人。
正喂迪古乃喝藥,秀娥進來道:“娘娘,皇后娘娘來了。”
我“唔”一聲,放下藥碗,起身相迎。皇后面容憔悴,扶着索澤的手慢慢走進來,微笑道:“你可算是回來了。”
我但笑不言,親自攙着她坐下,率先開口道:“娘娘既然來了,我索性就先和娘娘說了。聽聞汴京宮殿已修了大半,我想去住一陣子,來年秋天再回京,可好?”
皇后遲疑道:“此事恐怕須請示郎主。”
我笑道:“郎主昏迷不醒,待龍體完全恢復尚需時日,其實娘娘完全可以做主,派人護送我南下汴京。”
她眼神微凝,反問道:“妹妹爲何要去汴京?”
我神色感傷地說:“汴京是我的故鄉,自我八歲起,就離開了汴京。如今人到中年,更是思鄉情切……”
皇后頗爲動容,頷首道:“好吧,我就爲你做主一次,不過再等幾日爲好,待郎主全無大礙後再出發吧。”
我感激一笑,起身就要鞠躬。皇后攔住我,喟嘆道:“行了,扶我去看看郎主吧。”
夜間,稀稀落落地下起了小雪。秀娥服侍我卸妝,猶豫地問:“娘娘,爲何要去汴京?娘娘究竟是何時做的決定?”
我撥弄梳齒,輕笑道:“去汴京只是個幌子,目的是方便尋找羊蹄,順便散散心,一舉數得。”
秀娥哼笑道:“娘娘倒是好心思。”
次日一早,我一進去,陳太醫便迎上來,笑吟吟地說:“啓稟娘娘,老臣適才爲陛下把脈,確定陛下已無大礙,不日便可醒來。”
我驚喜道:“陳太醫確定?”
他捋一捋鬍鬚,笑道:“老臣確定,娘娘不信可去瞧瞧,陛下的面色是否正常。”
我欣喜點頭,急忙來到炕前,將手覆上迪古乃的額頭,試了試溫度。心下微微鬆氣,情不自禁地俯身抱住他,哽咽着嘆道:“完顏亮啊完顏亮,這輩子你註定是我顏歌宛的剋星。”
秀娥又哭又笑地說:“娘娘,您就留下來吧。”
我默然不語,淚珠一滴滴落下,浸溼了迪古乃的衣襟。心狠狠揪成一團,窒息的感覺如海浪洶涌拍上胸口,不願再想,不願再糾結矛盾,只想緊緊地依偎着他。
這一刻,就讓我和他好好相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