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雲夢山下,我依依不捨地抱着耀靈。
他將隨玄真東去高麗,具體何日歸來尚不可知。路途遙遠,交通不便,少則一年半載,多則兩三年。我雖千般不捨,但馬上我也要南下汴京,與其將耀靈獨自留在京城,不如就放心地交給玄真。遊歷大山名川,見識異國風情,對他病情的恢復定然大有裨益。
耀靈甚是懂事,小眼睛紅紅的,卻強忍着淚意,安撫道:“阿母不哭……靈兒會想着阿母的……”我哽噎點頭,轉首望着玄真,語氣酸澀地說:“道長,麻煩您好好照顧耀靈。”
玄真頷首道:“娘娘請放心,貧道必不負娘娘所託。此次帶三殿下東去高麗,也是想遍訪高麗名醫,爲三殿下醫病。貧道相信,待三殿下與娘娘再見之時,三殿下一定會帶給娘娘莫大的驚喜。”
我含淚道:“其實,能不能完全康復,我並不在乎。我只盼耀靈平平安安,只盼耀靈此次能快快樂樂地出遊,如此就足夠了。”
玄真動容道:“貧道明白了。”
馬車漸漸消失在山林盡頭,一道道車轍印延伸向遠方,提醒着我耀靈已經離開了我。秀娥擦一擦淚,扶住我笑道:“娘娘,車子走遠了,咱們回去吧。”
我未動,輕輕地問了句:“宮裡可有什麼消息?郎主醒了嗎?”
秀娥道:“宸妃娘娘打發人來說,郎主凌晨時醒了一次,不過很快又閉上了眼。據說要完全清醒,還要等到後日或大後日。”
我悵然地點點頭,低低道:“咱們也該出發了,不知皇后娘娘爲我準備的儀仗到哪兒了。”
話說完,只見遠處出現了一隊人馬。正是護送我南下的儀仗隊伍。
芹香安靜地站在我身後,神色卻並不興奮,頗爲陰晴不定。我納悶地喚她,問道:“芹香,咱們就要出發了,你爲何依舊心事重重?”
她秀臉略顯蒼白,低眉道:“娘娘這樣重情重義,芹香一時有些羞愧。畢竟娘娘身爲寵妃,實在不必爲了爺如此。”說完,她鄭重地跪下。連連叩首,眼角流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我微微含笑,也不多說。轉身握着秀娥的手,毋庸置疑道:“姑姑,此次南下,我不想帶上姑姑。路途遙遠,姑姑身體不好。就留在雲夢山好好休養,等我回來吧。”
秀娥神色驚異,搖頭道:“不行,姑姑放心不下。”
茗兒上前勸道:“哎呀,姑姑大可放心,娘娘有我有芹香娘子照顧。汴京宮殿裡還有一千名宮女,難道都不如姑姑會照顧人?”
秀娥嗔她一眼,輕輕嘆息。說道:“好好好,我老了,不如你們年輕,隨娘娘南下也幫不上忙,沒準兒又出點什麼大小毛病。給娘娘添亂。”
我嘟噥道:“姑姑可別這樣說,人家也是心疼姑姑嘛。”她開懷一笑。又不放心地囑咐了一番,親自將行囊搬上馬車,送了十里路後才下車返回。
此次南下是爲尋人,並非要直接去汴京,故而須走幾條彎路,擴大尋找的範圍。芹香和羊蹄是在保州分開的,我決定先去保州,停留幾日後再往濟南去。接着西下潞州,經由衛州、鄭州抵達汴京。屆時在汴京皇宮安定下來,再以微服出遊之名東下徐州,沿着河道一路向揚州去。進了宋國境內,便可請當地牙郎來幫忙打聽,效率高且省事,比我們要專業的多。
如此一來,幾乎花了三個月的時日,儀仗隊伍方抵達汴京。可苦了護送我的衛隊,不停地跟着我東奔西跑。見了汴京城門,一個個卯足最後的力氣,向宮城疾馳而去。
汴京宮殿羣尚未全部完工,負責管理宮殿的官員將我安排在南薰殿,靠山臨水,花木蔥蘢,倒是個極清靜雅緻的所在。入住後不久,陸續有城內貴族太太小姐進宮向我請安,勉強應付了五六日,方纔閒下來。
用完早膳,我攤開地圖,準備詳細地計劃一下路線。茗兒歡歡喜喜地從外頭進來,手中高舉着一個錦盒,叫道:“娘娘,陛下派人送了禮物來!”
我忙接過來,迫不及待地打開,卻是一月白色的絹帛。
茗兒催促道:“娘娘快拿出來瞧瞧。”我抿一抿脣,小心翼翼地攤開,只見絹帛左下角繡着幾朵茶花,上面爲迪古乃親筆所書:
朕將南下與卿相會,靜候。
我心大震,癡癡地盯着手中的絹帛,不知該如何是好。茗兒大爲驚喜,歡呼道:“陛下要來汴京了!娘娘,大喜啊,大喜啊!”
大喜……
我手微顫,心頭涌上一絲苦澀,久久揮之不去。然余光中,卻瞧見寶鏡中的自己,竟雙眸明亮,笑靨生花,情意綿綿宛轉,猶如嬌羞的少女,流露出最單純的喜悅和憧憬。
芹香踏門而入,見我與茗兒雙雙含笑,不由納悶道:“娘娘,是不是爺有下落了?”我微微一驚,忙不動聲色地合上錦盒,怕她多心。
目光回到地圖上,我將計劃好的路線指給她看,問道:“依你之見,咱們是從西面經襄陽去揚州、還是直接沿着河道下揚州呢?”
芹香思索半會,表情煞是認真,回道:“咱們應多去幾座城鎮,而襄陽那條路線又太遠了,不如經潁州去瀘州,先安頓下來,僱牙郎去揚州打聽,若無音訊,便直接去臨安,可節約路程。”
我想了想,表示贊同,當即就吩咐茗兒去準備衣裳、乾糧。又喚來管事的官員蒲察裡,告知他我想微服出遊,請他打點打點。
蒲察裡猶豫道:“娘娘千金貴體,萬一有什麼閃失,臣等可如何向陛下交代啊。”
我無奈笑道:“大人言重了,不過是化裝成商人出遊,只要不主動惹事,能有什麼閃失呢。我又不去深山老林,哪裡會有危險,再說路上有護衛跟隨,肯定不會有事的。春日風景秀麗,正是出遊的好時節,若是郎主在此,早就跑出去玩了,大人就放心吧。”
說着,我故作生氣,板着臉道:“大人莫不是怕麻煩吧。”蒲察裡急忙否認道:“臣不敢,臣不敢,娘娘千萬別誤會,臣這就下去安排。”
待一切打理妥當,終於在暮春時得以離開汴京。我化裝成了綢緞莊的老闆娘,茗兒和芹香是丫頭,小福子是夥計,剩下四名護衛是車伕。四名護衛奉命保護我,但也限制了我的活動,這不即將抵達金宋邊境時,他們集體攔住了我。
爲首之人肅然道:“娘娘,您當初只說遊河南路,這宋國可萬萬不能去。”我懵懂地問:“江南可好玩了,我難得出來,你們竟然不許我下江南?再說了,我現在是尋常婦人,爲何不能去宋國呢?即便我以娘娘的身份去,宋國莫非還敢爲難我?金宋兩國和平多年,又沒打仗又沒交惡,怎就不能去呢?”
他們一時語塞,又道:“娘娘若執意要去,我等須請示蒲察大人再做決定。”
芹香插話道:“好了好了,娘娘不如先在潁州住下,叫他們回去請示。潁州也是個極美的地方,聽說潁州西湖不輸臨安西湖呢,咱們就多留幾日吧。”
我見護衛們態度堅決,便妥協道:“我也不想爲難你們。我就在潁州住一陣子,給你們時間回去請示。”
晚上在客棧住下後,小福子出去給我買小吃,順便向攤販們打探消息。芹香許是累了,早早地就回了房,晚飯也不曾吃。茗兒幫我卸妝,眉眼間微帶遲疑之色,小聲問道:“娘娘,您真覺得咱們能找到世子爺?”
我心微微一沉,淡淡道:“茗兒,有些話,別說出來,一條道走到黑,或許就會柳暗花明。”說着,我轉身望着她,微笑道:“你有所不知,我年少時,曾被歹徒擄去蒙古一帶,當時我也以爲此生再難逃脫。可結果呢,我遇見了拓雅,併成功逃離。由此可見,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就不能輕言放棄。”
茗兒詫然道:“原來娘娘還有這樣的經歷。”
我輕輕一嘆,說道:“是啊,正因我有類似的經歷,所以更能體會到羊蹄和芹香的無助……身在絕境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所有人都放棄了你……”
茗兒似有所思,含笑道:“奴婢明白了,娘娘早些休息吧。小福子一時半會也回不來,娘娘不必等他了。”
我點頭道:“着實有些困了,我先休息了,你洗洗也睡吧。”
移燈下簾,我很快沉入夢鄉,做起了一個個冗長的夢。然迷迷糊糊間,卻聞得門口傳來細微的動靜。我以爲是茗兒和小福子,便並未在意,繼續好眠。
豈料,愈睡愈沉,愈睡愈昏,漸漸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