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熱的六月,我全身早已溼透。那些金兵,肯定比我還要畏熱,又穿着厚重的鐵甲,豈不是要熱暈了?哪兒還有力氣去攻城略地。
身後有人出聲道:“元帥,不可再往前了。”兀朮聞言,漸漸放緩馬速。茂密樹叢之中,順昌城樓,已然進入視線中。
只是,城樓之上,守衛寥寥。城樓之下,垃圾重生。
兀朮鷹眸不屑一掠,“如此簡陋的城垣,怎會強攻不下?老子用靴尖都可以踢倒!”隨行的幾位士兵紛紛附和,臉上大多是蔑視的表情。我定定的望着城樓,心想劉錡不可能沒有構築防禦工事。要不然,順昌首戰金軍豈會輕易就被打敗了。
見我未吭聲,兀朮猛地拍了一下我肩膀,不悅道:“說話。”我扭頭,欲言又止,因在場還有其他人,還是回去後再和他說好了。不過兀朮行軍多年,他怎就對眼前的景象沒有疑慮呢。是因爲後方有精銳部隊支持、所以才這般狂妄,還是說長白山裡走出來的女真人、根本沒有那麼多的心眼兒?畢竟大多數的勝仗,金軍不是靠奇謀詭詐得來的。而漢人自古以來,用兵重在佈陣和謀略上。之前和尚原一戰,兀朮可不是就吃了吳氏兄弟的大虧。
可回去沒多久,我還未和兀朮說上話,這個男人居然中暑暈倒了。
主帥抱恙,軍中自然少不了人心浮動。好在還有韓常主持局面,這纔沒有生出什麼事端來。
軍醫來瞧過後,兀朮漸漸清醒,我輕輕舒了一氣,衝他挑眉笑了笑。
兀朮看清是我。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壓着聲音說:“都是你的錯。”
我“咦”了一聲。故意笑道:“明明是元帥閣下身子弱,關小的什麼事?”他狠狠捏了我一下,翻了個白眼道:“還不是被你這個丫頭給氣的。”我心裡偷笑,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還會翻白眼,他可真是萌翻了。
桌上擱着一碗藥,我斜眼道:“軍醫讓你把藥喝了。”他皺眉道:“不喝,大爺們喝什麼藥。”說罷突然表情一轉,低笑道:“你餵我我就喝。”
“咳咳……”聞得此言,我一下子嗆住了,臉頰漲得通紅。兀朮忙伸手拍了拍我的背。正欲開口。我搶先道:“我這輩子……是欠了你們爺倆的債還是怎麼地……”想着數月前被孛迭強行帶到黎陽,現在又呆在這汗味沖天、蚊蟲肆虐的營寨裡,老孃是個女人啊!再這麼下去,老孃這嬌膚玉顏,可就真的成爲歷史了!
“我不管。你難道想看着我從馬背上栽下來嗎?”
“放心,到時小的會穩穩接住元帥。”
兀朮嘴巴一撇,翻了個身子,不再理我。
我心下頓生頑皮之意,清了清嗓子,伸手戳了戳他的背,“好啦,不要生氣,餵你就是了。”他並不轉身。冷聲道:“我不喝。”我一聽,還來勁兒了是不,“不喝算了,我拿去餵馬。”
他翻身拉住我,鼻子裡發出哼哼聲。我笑着搖頭,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未等他坐起身。我已經把藥碗擱在了他嘴邊,猛灌了下去。
“哈哈哈……”看着他狼狽的模樣,我無恥的放聲大笑起來。兀朮嗆得緊,沒有喝進嘴裡的藥汁也滴滴答答的流了下來,沾在了稀疏的鬍鬚上。
然而瞧見他黑瞳裡閃過一絲寒光,我瞬間收了聲,低頭賣乖道:“我錯了。”
卻聽得他低嘆一聲,“罷了,難得看你笑這樣開心。”我臉上一喜,拿起手巾帕子,討好的給他擦了擦下巴。兀朮握住我的手,淡淡的說了一句:“我何其有幸,今日能讓你伺候一回。”我心下一驚,忙抽回手,訕笑道:“你言重了,是我有錯在先。”
他望了我一會兒,忽然道:“去看看迪古乃吧,我給你半個時辰,不過別被發現了。”我既驚且喜,睜大眼問:“真的嗎?”他點點頭,我有些不確定,“你是……讓我偷偷的看看他?還是準我和他見面呢?”
兀朮再度翻身背對我,沉聲道:“暫時別讓他曉得你在這兒,免得分了他的心。”
我用力點點頭,馬上擱下藥碗,兩腿一撒就跑出去了。
跑了一會兒才發覺自己真是失策,雖然同是金兵大營,迪古乃所在的韓常寨與兀朮寨離得可並不近。當時應該騎馬過來的。
韓常寨守衛並未攔下我檢查,因爲我身上的鐵甲,顯然告訴了他們我是兀朮牙兵裡的人。牙兵也就是親兵、衛兵,兀朮麾下有三千牙兵,也是軍隊裡最最精銳的部隊。畢竟不是所有的士兵都以全鐵甲武裝。這個時期,鐵還是比較珍貴的。
問了迪古乃大帳的方位後,我便心情激動地往那兒靠近了。
此時營地正在生火做飯,士兵們也多集中在幾個地方。遂等我來到迪古乃帳前時,附近沒幾個人在走動。只盼着迪古乃人在大帳裡,不然我可就白跑一趟了。
繞至窗下,我小心翼翼的撥開簾子,探進目光。
心跳,忽然加速,如擂鼓般——咚,咚,咚!
和我分開了三個月的迪古乃,正赤身半倚在涼榻上,微笑着低頭凝視手中的戰甲——我情難自禁的落淚,他目光所投之處,不正是我在他戰甲領口處繡上的那幾朵百合花嗎!
我不受控制的抽噎起來,思念滾滾襲來,好想就這樣衝進去,好想好想。
半會,卻見他猛然擡頭,聲音凌厲如冰,“誰在外頭?”我一驚,急忙縮下身子,悄悄溜進了草叢中。
接着,便見迪古乃披着衣服掀簾而出。他站在原地四處張望了幾眼,我屏住呼吸,緊張地弓着身子。本來想蹲着,奈何一身鐵甲,蹲不下去。
只見他喚來幾名小兵,不知說了些什麼,然後他又環顧了一圈,轉身回帳。
我靠在樹幹上,閉眼嘆了口氣。能這樣看他幾眼,我現下已經很滿足了。
突然之間,手背上傳來一陣刺痛。我眉心一皺,擡頭一看,居然有隻很噁心的小蟲子趴在上面。我狂甩了幾下,才把它給甩掉。可它呆過的地方,卻有一個小紅點,隱隱作痛着。
本來還不在意,結果回去後沒一會兒,那紅點漸漸變成了一個小紅包,愈發疼了起來。
正想拿熱水燙一下,帳外有個聲音說:“嚴哥,元帥要見你。”在外人面前,兀朮介紹說我叫嚴哥,是他的一個小侄子。之前那個幾個在議政殿見過我的將軍們,可是吃了一驚,最後只得呵呵笑道:“元帥這個侄子可真是愛胡鬧。”
我應聲,掀簾出帳,只是步子有些虛,差點摔了一跤。
還未入帥帳,裡頭傳來幾位軍將的談話聲。我見守衛沒有要攔我的意思,便直接掀簾進去了。
兀朮正和幾位將軍喝着酒,我向他行了禮,脫口而出道:“元帥身子未好,怎麼就喝起酒來了。”帳內鬨笑一片,兀朮無奈一笑,示意我去他身旁,“本帥身子哪裡不好了,一個小小的暑熱,還能讓我倒下不成。”我心中暗想,你可不就是倒下了。
我沒有接話,他又問:“用晚飯了嗎?”我搖搖頭,回道:“吃不下。”他眉頭微蹙,打量我幾眼道:“臉怎麼這麼紅,莫不是生病了?”說着一掌貼上了我的額頭,驚道:“還真是病了。”我小聲道:“頭有點痛。”
底下一個將軍嗤笑道:“元帥這侄子細皮嫩肉的,想來是頭一次嚐到行軍之苦,以後適應了就好了。”
兀朮不置可否,招來一個小兵,吩咐道:“傳軍醫過來。”我道:“多麻煩,休息一晚應該就沒事了。”他擱下酒杯,語氣強硬的說:“不行,時日還長着,耽誤不起。”說罷又起身道:“今兒就到這兒了,這酒也不能喝多了。晚上要提高警惕,千萬不可大意。”
將軍們紛紛應聲,陸續退了出去。
我不安地問:“你傻了嗎?若是讓醫官把了脈,豈不知道我是女人了。”他扶我坐下,頗有些不耐煩的說:“哪兒來那麼事,過後殺了他便是。”我驚道:“你敢,你若這樣,我寧願病死。”
他嘆氣,我道:“讓他看看就行了,想來也就是發熱之類的。”
醫官很快就來了,他見我臉頰緋紅,又聞得我說頭痛,便道:“可能是發熱。”說着就要來把脈。兀朮擋開他的手,淡淡道:“可看準了?”醫官不明就裡,疑問道:“自然得把完脈才能確定。”我心微動,想到之前在草叢裡被叮了一口,於是把手伸了出來,輕聲道:“我之前被蟲子叮了一下。”那醫官雙眼微睜,觀察了幾秒後問道:“你往草叢林子裡去了的?”
我“嗯”了一聲,兀朮道:“現在可以確定了嗎?”
醫官點頭回話:“這蟲子在淮水一帶很常見,一般人被叮咬之後,大多會出現發熱、頭痛的症狀。不過也不是什麼大病,待會在傷口處塗點藥,小的再煎一副退熱湯藥,休息一晚應該就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