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真是昏聵了……“
朱聞咬牙冷笑,拂袖而起,險些將案間玉瓷筆架摔到地上,一瞬之間想起在後堂沉睡的疏真,連忙化掌施力接住,這才鬆了一口氣。
被這麼一打岔,他鬱積的怨憤也化消不少,他嘆了口氣,冷冷一笑,卻是爲自己的怒氣而失笑了。
不是早該明瞭嗎?無論自己爲這個國家,爲父王母后做了多少,他們眼中,是不會有自己的身影的——即使有,那也是忌憚與算計。
朱聞居然又笑了起來——自童年起,他便自然發覺,凡是他所求的,所願的,都要比其他兄弟付出數倍的努力,這才能勉強得到,更多的時候,卻是求之不得,沮喪到麻木了。
這世上一切美好之物,離他的距離都有點遠——只除了……
他的眼神看向低垂紗簾的後堂,怒氣緩緩消失,連眼波也變柔了。
我已經有了這世上最好的寶物。
他如此低喃道。
重新低下頭看了一眼秘密文書,他冷靜思索着,心中卻是重新升起了一重憂患——
朱瑞一步步來,若是大權在握,對這裡的軍械糧草供應,以及其餘照應,會變成怎樣?
即使不去考慮王位之爭,這都是個棘手的問題。
若是從前,他大概會輕笑一聲,認爲這個懦弱的三弟不足爲慮,但疏真卻對他頗有忌憚與關注,對於她的眼光,他一向是佩服,如今大勝在即,來了這一出,卻也實在是隱憂一樁。
他放下文書,暗自下了個決定——
不宜將戰事拖久。
朱聞與金禪都不願久戰,這一出敗退卻是出奇的順利。
朱聞不是沒想過在追擊時給予重挫,但金禪在用兵上也頗有章法,雖是敗退,卻也是前後分明,一絲不亂。
宛如小心翼翼的獾,以及手持鐵叉的獵人,戰局便在這種詭譎的平靜中緩緩北移。
追到後來,已經接近狄人的王庭中心了。
朱聞心中一動,隨即從軍中提來狄人親貴,一番拷問後,又得了一些水晶果的消息。
傳說中的至寶水晶果,只長於最高雪峰的絕頂上,人煙不至,飛鳥難及。
只有一兩株,數年間不過有三四枚果子,狄人先前勢弱時,還曾向天朝納貢過,也曾與燮國來往,都有這一味,只能製成了乾癟果肉,效果不免大打折扣。
疏真原本吃了燮國庫存的那一顆,大有好轉,但幾次遭遇偷襲,真氣屢次強行提動,引起體內的暗傷與舊毒,反而急劇惡化,拖到如今,只有最新鮮的果子才能治癒了。
但最要命的便是這個——水晶果一旦摘下,便會飛速風乾,根本來不及到病人牀前,便會重爲乾癟。
要想及時服食,只有親自去採摘,立刻吃下。
朱聞聽了這一說法,頓時大怒,但連連嚴刑拷問後,知道這是真的,不免又急又怒,着急上火的嘴上都起了泡。
到了掌燈時分,他終於按奈不住,鄭重的對疏真道:“我們走一趟雪峰吧!”
疏真放下書,深深看了他一眼,朱聞卻也看着她,“此時去,是近水樓臺先得月,而且現在戰亂四起,也沒人顧得上,反而容易得手。”
“說得好似小賊一般……”
疏真失笑,不由調侃起了他,“好似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你就在做着賊匪的勾當……”
朱聞很配合的作出猙獰惡相鬼臉,徹底把她逗得大笑。
朱聞走到她身邊,握了她的手,疏真面露薄暈,卻仍堅持道:“白龍魚服,恐遭宵小所乘。”
朱聞耍賴道:“我只是個小小庶子,別說是龍了,就是惡蛟我也不夠格。”
疏真皺眉,朱聞按住她的掌心道:“我決定了,我要陪你去。”
這一句話平平淡淡,卻含着不容置疑之意,他的眼,凝灼於她的,彼此黑瞳中晶亮。
“二師兄可以陪我去……”
朱聞挑了挑眉,“我付了他五萬兩的酬勞,他要幫我在封地盯着老鼠們的異動。”
“況且,我們在狄人的土地上不知能逗留幾日,遠水解不了近渴。”
朱聞如此說着,自己也詫異自己居然如此能言善辯。
疏真低下頭,不再言語,就在朱聞以爲她仍是反對,正要絞勁腦汁想辦法時,她低聲問了一句,“什麼時候去?”
朱聞喜出往外,“就這兩天。”
疏真剛要說太急,卻見朱聞握着她的手勁微微加大,並不疼痛,卻是帶了體溫的灼熱,“這次就依我吧,你真的不能再拖了。”
他一把攥過她的羅袖,從中抽出帶了血跡的絹巾,她躲閃不及,兩人頓時都默然無言了。
“我要你活着,好好活着……”
他低下頭,看不清表情,只是那雙攥着她的手掌,乾燥而溫暖,卻帶着不易覺察的顫抖。
“好……”
“我會好好活着的……”
她不知怎麼,也說不下去,兩人的身影在帳篷上映成一片,朦朧了燈火,模糊了彼此。
夜風吹過氈毯,暖暖的沁人心脾,帳外有不知明的沙荊花香,帳隙外沉月已現硃紅,漫漫蒼穹,卻是再無一顆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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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瑞將藥碗放在几案之上,取了小銀勺,一口口餵給朱炎。
朱炎目光安然,面色極佳,看上去竟是年輕了好幾歲。
朱瑞將藥喂完後,取過一疊截要,給朱炎過目。
“父王,這幾日的奏章我已經批閱了,請您用印吧。”
朱炎目光略動,草草翻過,就要用印。
此時殿外略微有人聲喧譁,有女子聲氣在糾纏喝罵。
朱瑞一聽便知端倪,不由微微冷笑,溫言道:“讓她進來吧!”
殿門開啓,蕭淑容挽了身上披帛,怒上黛眉,急匆匆入內。
她人還未到,卻已經聽到朱瑞那一聲吩咐,不由的勃然大怒——向來是她伺候在朱炎身邊,這看起來呆頭呆腦的少年要見父親,還需她在燮王身邊通傳,如今居然倒過來了?!
她明眸掃向朱瑞,只見他笑吟吟道:“淑容不在自己宮裡休息,前此有何要事?”
蕭淑容險些沒被他氣暈過去,這十年來,都是由自己隨侍在朱炎左右,現在居然輪到這毛頭小子來問“有何要事”?
她忍住氣,卻是理也不理朱瑞,只是望定了朱炎,盈盈一拜,蹙眉低聲道:“臣妾見過王上。”
“起來吧。”
朱炎的聲調平緩,毫無波瀾,好似在眼前的不是他獨寵了許久的解語花,而是不相干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