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聞覺得她的嗓音帶着疲憊與落寞,知道她向來冷寂自傲,感覺到自己成爲“累贅“,心中實在難受,於是皺眉道:“這算什麼話?我以爲我們之間不必說這些的。”
他貌似微怒,果然疏真也上鉤了,連忙伸手覆在他手背上,柔聲道:“是我失言了。”
朱聞看她從未有過如此寧靜馴良的模樣,一顆心簡直要飛出天外了,他咳嗽一聲,沉聲道:“下次不許說這些生分的話。”
疏真原本又是愧疚又是酸楚,這才乖乖應了,此時卻發覺不對,一瞥之下,赫然看見他低下頭,脣邊帶着得意的笑,頓時心頭雪亮,不動聲色的狠狠擰了他腰間皮肉,細聲笑道:“你也學狡猾了啊……”
朱聞正要耍賴呼疼,卻忽然收斂了笑意,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只見上面冰口之上,好似有人逐漸走近了——雖然動作輕微,卻有雪屑越灑越近。
這些人仍然不死心,居然前來搜尋。
來回的腳步聲毫不死心,摩挲了許久,這才聽到有人恨聲道:“也許滾到那一邊山崖下去了。”
於是腳步聲又逐漸遠去。
疏真全身這才鬆懈下來,正要開口,朱聞及時掩住了她的脣。
過了大半個時辰,腳步聲又回到頭頂的位置,迅疾挪動四方,大片的冰片簌簌而落,兩人被砸了個正着,卻也忍耐着絲毫不動。
又過了一刻,這羣人終於遠去,兩人這才舒了一口氣。
朱聞本想以火折點燃那些苔蘚,想了一回,還是放棄了,只是將疏真抱在懷中,以體溫爲她取暖。
夜色如迷,月亮升起來了,一點銀光從雪縫中照下,反射出晶瑩光輝。
朱聞有心引開她的憂悶心思,於是講了些童年趣事,“……我小時候淘氣來着,看着御膳房里人來人往,就從屋脊上拔開一塊瓦,用鉤線把水晶肘子什麼吊上來。有一次釣到一屜包子……”
他說得驚險有趣萬分,疏真卻覺得心中發酸,雖然如今已經當作趣味自嘲,她卻由衷的感到他幼時生活的窘迫——王后把兒子放到庶妃身邊養育,連親母都不待見他,這小小孩童的生活該是怎樣的艱難!
她想起王后,脣邊便抿起怒意,恨不能冷笑出聲……如果這個偏執無知的婦人知道了真相,將是怎樣一幅模樣呢?!
她回望朱聞一眼,別有深意道:“王后將來一定會悔不當初。”
朱聞凝視着她,從她的黑眸中看出關切與不平,於是微微一笑道:“我已經不再是那個弱小孩童了,她的所作所爲,與我再無一絲干係。”
他輕舒健臂,將她攏在懷中,微弱晶瑩的雪光更映得她容色無雙,他抱緊了她,喃喃道:“不必爲我難受,有了你,我再無憾恨,心裡只有歡喜。”
疏真面色一紅,正要答話,此時天方卻傳來一聲突兀冷笑——
“好一對癡情的鴛鴦!”
這一句宛如鷹鳩兇唳,帶着咬牙切齒之意,混合着上方的呼嘯風聲,讓人只覺得無比的尖銳刺耳!
朱聞與疏真對視一眼,先向後方躍開,這才擡頭向上看——
“是你!”
兩人齊齊驚呼。
只見閃着寒光的冰隙上方,有一張兩人都可算是熟悉已極的面龐。
瑗夫人!
這個熟悉的名字已然逐漸從兩人的腦海中淡去,她被同黨救走,不急着逃之夭夭,卻居然出現在這裡!
幽微的天光冰華映射下,瑗夫人通身都包以厚氈,面上憔悴的簡直快認不出來,只露出一雙滿布戾氣的眼,直勾勾看下來。
此地冰雪狂烈,雖還不到飛鳥難渡的頂端,卻也是險峻難登,一般人就算身輕體健,也難以逾越,更別說這等弱女子了。
朱聞眼尖,已經看到她身後略斜的箭頭,正閃着烏黑而森冷的光芒。冰峰的陰影裡,更是人影憧憧。
瑗夫人緊緊盯視着兩人,黑瞳深處卻只映出一人的身影,她聲音尖銳,似哭似笑道:“你……果然在這裡!”
朱聞並不答話,只是緩緩起身,雙手卻負在背後,利索的開始準備不測。
瑗夫人的目光在暗夜中看來,宛如鬼火一般讓人心驚,“我在你身邊伺候這麼多年了,對你的性子,可說是再瞭解不過了……他們以爲你轉身逃下山脊,我卻深知,你不爲這個女人找到靈丹妙藥,是斷然不肯走的!”
“我要他們帶我上山,守定了此處,果然等到了你們!”
她雙目迷離,似恨似嗔道:“如此孤身犯險值得嗎……就爲了這個女人?!”
“這個女人啊……”
她咬着細瓷般的白牙,笑得陰冷而破碎,這一瞬,依稀可以看出她從前的美貌。
“這個女人……”
彷彿詛咒一般,她的脣齒間吐出這半截,卻再也說不下去。
疏真扶着冰壁站了起來,一派平靜的理着自己的衣裳,好似完全無視上面之人的存在。
她的手柔軟白皙,慢條斯理的繫着自己的衣帶,隨身還拍去綢衣上沾染的泥濘。
這一幕看入瑗夫人眼中,卻是更加刺眼,她恨得咬破了脣——
“你這個妖女,你以爲……你身份高,手腕有力,就可以隨意輕視我麼?!”
她冷笑着,對身後之人道:“交給你們了——”
言未畢,她的眼角掠過一道白光,瞬間好似覺察出什麼,踉蹌着閃避不能,卻被身後之人一推之下,逃過了要害,利刃卻劃過面龐,頓時血流如注,鑽心疼痛之下,一頭載倒在雪中。
瑗夫人正要尖叫,卻聽身後之人慘叫連連,好似發生了什麼駭人之事。她費力從雪中爬起,卻見到她一生中最可怕的場景——
一道短匕繫着綢帶從冰隙中飛出,輕靈紛飛宛如鳳翔九天,又綿密如春雨甘露,只見一片雪光閃動間,血光肉塊飛濺四射!
瞬間便有三人身亡,四周諸人正以爲甕中捉鱉,志得意滿間不及提防,卻被這一幕驚得跳起,慘叫着四散開來。
有一道人影藉着這亂勢,從冰隙下一躍而起,淡淡身形宛如鬼神般莫測,其餘人正沒論處,瑗夫人卻看出這是朱聞,她深諳他身手厲害,連忙踉蹌着死命後退。
他一手斜劃,指掌運用自如,一手卻自身後用力一提,另一道緞帶被扯得飛起,在空中舞出一道美妙弧度,另一道輕盈身影從地下翩然落下,隨即自行尋找了個隱蔽的死角藏身。
疏真坐在山岩之後,劇烈喘息着,掩住的脣角終於流下一道嫣紅血痕,在雪上不斷滴落。
她鬆開手中的衣帶,閉上了眼,只需用耳去聽,便知身後不遠處的情形。
方纔她強行提動真氣,雖然立斃三人,卻也再次扯動暗傷,胸腑之間只覺沉如磐石,腦中卻是越發昏沉。
又是一口血吐出,她覺得暈眩越發厲害……也許,自己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朱聞瞥了一眼身後的山岩,手中劍光平掃之下,大半個弧度都被波及,悶哼聲響起。
絕不能讓這些人到身後去!
他如此想到,昂然向前走近一步,卻是把這羣兵士逼得後退了一步。
瑗夫人灼熱的目光凝聚在他身上,癡迷與痛恨交錯——他還是這麼在意這個賤人!
此時她胸中怒氣已然暴燃,語無倫次道:“你護得她這次,能護得她永遠嗎……她就那麼好,值得你這樣……我在你身邊這麼多年!”
她說得混亂,朱聞卻明白了她的意思,冷冷一笑,目光中毫無溫度,“是啊……你在我身邊這麼多年!”
他諷刺的語調停了一停,繼續道:“你奉我父王之命,在我身邊監視窺探,這麼多年了,我宛如芒刺在背,如今終得暢快。”
終得暢快……嗎?
瑗夫人的面色瞬間變爲鐵青,整張面容抽搐得不成人形,“你……你居然這樣說!”
她近乎撕心裂肺的喊道:“這麼多年來,我對你如何,難道你一絲一毫也感覺不出來嗎?!”
“我感覺的出來。”
朱聞見她提起舊情,神色終於有所緩和,微微動容,“我並非草木,你對我如何,我能感覺到……但是,”
但是什麼?!
瑗夫人急切要追問,卻聽山岩背後,疏真輕聲道:“但是你對他再如何的溫柔體貼,他也只會感到……這根芒刺扎得更深了。”
風聲呼嘯間,她的聲音有些虛浮,近乎斷斷續續,“他需要的,不是你的溫柔體貼,也不是美貌殷勤,而是對你的信任。”
她近乎嘆息道:“你若真有心,就跟他坦白一切,從此兩人共坐一船,這纔是根本之道。”
瑗夫人面色變幻不定,咬咬牙才道:“可是,只有王上,才能決定他正妃與側妃的人選……況且,他畢竟是君父……”
朱聞靜靜打斷了她,“這世上的信任,非此即彼,總有一方是最重要的,也是你最終選擇的……這麼多年,你卻始終沒有忘記父王之命。”
他冷笑道:“他許你第一側妃的位置,是嗎?就爲了這點利益,你就將我的事一一報上,你說,我又如何能安心留你在身邊?!”
瑗夫人聽出他話裡的冷淡和惡意,不禁倒退了兩步,花容越發慘淡,隨即她體味出話裡的凶兆含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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