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送爽,烈日當隱,汴州城落下了第一片梧桐葉。
京都的時節流轉不是潛移默化的,往往發生在—瞬間。比如,今晨雲束推開窗,裹着青草芳香和泥土溼氣的涼意便絲絲縷縷地沁入她的衣衫中。
她用過早飯,抱着喜兒在院中走上一圈,便將喜兒交給朱禾與乳母。她從屋內取出一冊竹簡,坐在廊下,右臂搭在欄杆上,倚着良辰薰風,參悟書中義理。
鄰宅設宴,邀請歌場瓦肆名伎前來彈曲歌詠助興。此時,佳人正吟唱秦少游的《虞美人》。婉轉美妙的歌聲飄過院牆,在明媚的秋光裡搖擺盪漾。
“行行信馬橫塘畔。煙水秋平岸。綠荷多少夕陽中。知爲阿誰凝恨、背西風。
紅妝艇子來何處。蕩漿偷相顧。鴛鴦驚起不無愁。柳外一雙飛去,卻回頭。”
心中若有若無的哀愁仿若綠窗外的晴絲嫋嫋。
身後一片光影被遮住,煦光自遮擋物兩側流泄,投射在花窗、廊柱上。
她回過頭,見欄杆外立着一位秀頎挺俊,着半新茶青窄衫的男子銜笑望着她。
雲束呆怔在廊邊。
男子笑言:“準是如今的這副粗糙模樣讓你認不出來了。”
雲束依舊癡愣地盯着他
男子問:“可認出了?”
雲束笑了一聲,眼中有淚光閃動。
陳均白把背在身後的左手移向胸前,手中拿着一枝嫩紅的鮮花,道:“我匆忙歸來,並沒有爲你帶禮物。今早從宮中回來,路過朱雀橋,見有賣鮮花的擔子。我身上的錢不多,不能買其他名貴的花卉,只夠買下這枝薔薇。”
雲束微笑着接過花,移至鼻尖下輕嗅後,才道:“我不知道你歸宅的訊息,沒有提前爲你備接風宴,連一份禮物都沒有準備。但你既贈我薔薇,我也應該回你一份禮。跟我來吧。”
雲束引陳均白穿過長廊,來到廂房。院中奴僕見他歸家,皆是滿臉激動的神情。
陳均白未迴應在場人興奮的情緒,只眸色沉沉地凝睇着搖籃中啃着小手的喜兒。
他向雲束投去求證的目光。雲束似笑非笑地說:“這是我給你的回禮。”
陳均白緩緩走至搖籃邊,半屈着身體,注視着女兒。喜兒不怕生,瞧一個從未見過的人盯着自己,反而邊啃着手指邊大膽地迎上他的目光。
陳均白小心翼翼地將手伸向搖籃內,輕觸喜兒的小臉。喜兒喜歡別人撫摸她的臉,揮舞小手,朝陳均白笑了一下。
陳均白先是怔了怔,接着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他轉頭望了眼雲束,見她朝自己眨了一下眼。 他的一方期許、懷疑被那能夠衝上雲霄的意外之喜所取代。一時之間,黃沙漫地、甲光金鱗、屍山血雨均從他腦海中閃退。他的心當下只容得下一妻一女一家。
陳均白去了汪氏的屋子,汪氏見他平安歸家,不禁喜極而泣。陳均白遂好言相慰。
晚上,於宅中掛燈備酒,到瓦肆裡請幾個小唱名角,擺一桌接風宴,爲陳均白接風洗塵。
宅中人觀看錶演,談話嬉戲,只至戌時筵席才罷。
夜闌人靜,更漏已深。雲束卻毫無睡意,遂翻了一下身。一句人語自枕邊傳入耳中“還沒睡?”
雲束道:“睡不着。你怎麼也沒睡?”
陳均白道:“以往這個時候,我要麼在營中值夜,要麼在駐守城樓。因害怕西夏軍隊偷襲,就連小憩時,也要高度警覺。況且正值戰時,宋夏交鋒,我也無心睡眠。”
雲束偎着他,道:“索性睡不着,我們說會話吧。”
陳均白含笑道.“好呀,你想聊什麼?”
雲束道:“我想知道你在外的一年多時間是怎麼過來的。”
陳均白笑意凝在嘴角,又悄然散去,頓了片時,才道:“行軍在外,便是把性命繫於腰帶上。戰場上金戈流矢,戰場外天災人禍,沒有一個地方是徹底安全的。在這裡,生命的凋落只在剎那間,可能是一支箭,也可能是—口水,甚至你無意中接觸到的東西也可能要了你的命。孟元甫大將軍對我們說,既做了將士,一定會有上戰場的那天。我們的命從來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不過是閻王讓我們暫時保管,說不定哪一天就收回去了。既然這樣,不如趁自己這條命還在的時候,衝鋒陷陣,報得君恩,贏取功名,將來能夠受到天家蔭庇。”
雲束明白孟元甫大將軍的這習話是爲了鼓舞士氣,讓士卒在戰場上搏殺,莫做逃兵。
“國軍往慶州支援,還未到達,便遇到慶州知州派來送信的士兵,說李合旂知道聖上派禁軍前來增援,膽顫不已,不僅撤了慶州城外的軍隊,還主動向他示好。我們收此佳信,心中大喜,便放緩了前往慶州的步伐。誰知,李合旂發起突襲,一舉攻下慶州。隨後,乘勝南下,包圍渭州。渭州知州慌忙請求駐紮在秦鳳路的禁軍增援。五萬禁軍赴渭州作戰,至渭水,中了夏軍埋伏,損失過半,幾位將軍被俘,渭州遂被攻克。我們收到這一消息,痛惜難言,責罵自己輕看敵軍,以至失去慶、渭二州。”
雲束認真傾聽他的話,問:“後來呢?”
“之後,我們加緊趕往延安府。駐營完成後,監軍和諸位將軍與帳中商議對戰策略。眼下敵軍主要分駐於慶、渭兩州,支援夏軍還留於大魏邊界。監軍張聿鈞提議於延安府設壘,防禦夏軍進。孟元甫大將軍卻言,李元旂志於南下,西面設壘不起作用,應派兵往鳳翔府,阻擋敵軍繼續南侵。
姜朗大將軍冷言道昨日李元旂擄掠謂州百姓及財寶歸去,且用詔書形式誥諭百姓,內言“今朕今親臨謂水,不日直據汴州”,此等忘乎所以的小人之態,全然忘卻昔日聖祖恩德。區區蠻奴,膽敢貌視皇恩,犯我大魏,張大人竟膽怯至此,何故忍讓不抵?對於他的質問,張聿鈞啞口無言。姜朗沉聲道,他僅是一粗鄙之人,空有滿身武力,不比那些飽浸文墨的文臣。但他知道國難當頭,拒不抗敵,一味退避,任由敵人侵我河山,欺我人民,這樣的官員會是大魏的罪人,是要被後世的人戳着脊樑骨罵的。
姜朗雖是指桑罵槐, 其字字珠璣亦令雲束萬分折服。一國既有禦敵之軍,卻甘願忍退求穩,任由河山凌於敵手。這樣的大臣,甚至君主,必會受萬人唾棄。
陳均白繼續道:“姜朗指出,夏軍眼下氣焰正囂,若我軍退避,反倒助長敵軍士氣,渙散國軍軍心。因此,直面迎敵,便是良策。如今敵軍主要集於慶、渭二州,可派將領分率五萬兵過洛水、渭水紮營,以持環繞之態,防止李合旂繼續揮師南下。另讓退於鳳翔府內的餘下軍隊與當地廂軍編合,以備支援。”
清輝滿室,透過紗縵,映射在他的臉上。在幽光下,他的面容晦明不清,一雙眼睛卻顯得異常淡漠。
將軍角弓,的盧飛馬,平沙莽莽,青山白骨,料得當時再壯闊,史官提筆頗不盡,皆爲一地月華所洗,成了不眠夫婦夜中閒談,可謂是亙古未變。
雲束正在心中由感而抒時,陳均白忽握住她的手,放在他胸前。
雲束問:“這是做什麼?”
陳均白答:“這裡被一流矢所傷,留下了疤痕。”
雲束手掌覆在他中衣上,感受他心臟的跳動,問:“如何傷到的?”
陳均白道:“我於城樓上巡夜,突然一支箭自城外飛來,射在我的鎧甲上。守城士卒大驚,當即進入警戒狀態。一個士卒忙請軍醫來爲我治傷,幸而箭上無毒,也未傷及心肺,拔下箭,上藥包紮後,觀察了幾天,便無大礙了。”
雲束輕聲道:“看來,閻王都不想收你的命。”
陳均白淺笑,道:“出征在外,生死全憑個人命數。每逢戰事吃緊,士兵都高度戒備,不眠不休地守着營地和城樓。將軍於主帳內,討論最好的作戰攻略。待戰時緩和,我們白天需得在沙場點兵,夜間還要在帳中看兵書。就是這段時而緊張時而枯燥的日子,你知道我是如何堅持下來的嗎?”
他側首詢問她。雲束搖頭。
陳均白卸下心上重負,開顏道:“全靠你夾在夏衫袖中的那張字條。我常在殘陽如血,羌笛笳聲的塞外城樓上默唸於心。”
“吾待君歸來,共看上林花。”雲束隨他附和。
陳均白垂下眼瞼,道:“束娘,你知道嗎?當我被夏人流矢射中的那一刻,我腦海中第一反應是我將命喪於此。要是以往,我並不害怕,因爲我要是在死於戰時,算是全了忠君報國之志。聖上會爲我追封賜緡,既能夠保母親下半生衣食無憂,也可恩蔭門第,實現母親重振家門的夙願。可是這一次,我的心裡卻涌現出無盡的懼意。我怕自己就這麼死去,還未能看見戰局扭轉,未能承侍母親膝下。我也很不甘心就這麼死去。因爲我知道,有一個一直在家中等我,等我回去與她品詩填詞,與她共看花景。爲此,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平安度過。”
陳均白用極剋制的語氣訴說着心底的秘語,雲束聽其於心,猶感真切,不由眼睛泛酸。
她細聲慰道:“你受苦了。”
“不,”他搖搖頭,“當我踏入家門的那一瞬,見到你,見到喜兒,拜見了娘,那段經歷便遁無蹤影。同夏人作戰的那段漫長、艱澀的時間,現在回憶起來,也縮短成幾個無關緊要的影像。我才明白,爲何漂泊和戍守在外的人會灑淚寫下詩篇,寄託對家和親友的思念。因爲那份牽掛不只是心頭那一縷揮之不去的悲愁,更是助他們度過窮困時光的明燈。”
他們又依偎在一起說了許久的話。待月光漸散,破曉在即,雲束問了最後一句話:“國軍贏了嗎?”
他沉頓了片刻,方道:“可能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