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比皇后更明白自己女兒心中的傷痛與委屈。當初,她主動提議讓靖榮代替柔卓公主嫁往西夏,是爲了解聖上之急,穩定民心,爲大魏爭取國力復甦的時間。
聖上視靖榮爲掌上明珠,素日不曾對她說過重話。她清楚聖上定不會將靖榮嫁到蠻夷之地。但是身爲國母的責任驅使她務必要向聖上提這件事。果不其然,聖上拒絕了,還道即便與夏賊兵戈相見 亦不可嫁長公主至外蕃。她只好採取迂迴之策——去找靖榮。她告訴女兒,現在國家處於危難之際,你既身爲大魏帝女,必要挺身而出,爲國君分憂。她知道聖上雖然寵愛靖榮,但向來尊重她的選擇。如果她自己去提,聖上說不定會答應。然而,她暗暗在心下期冀着聖上不要答應靖榮的請求。
然而,聖上卻答應了。送嫁之日,她見聖上立於城樓久眺遠去的車儀,便出言相慰。可是誰又知道她心中的不捨呢?
後來,聖上得知靖榮在西夏受辱,堅持要把靖榮接回朝。她雖是心如刀絞,但還是前往極寧殿勸說聖上切莫行此舉。聖上詢問她爲何阻止靖榮回來,她不思念女兒嗎?她頓了半晌,說出的一通話讓他默然。
她的心又不是石頭,如何會不思念自己的女兒?只是靖榮不能也不該回來。
最終,聖上還是力排衆議,讓父親率兵接靖榮回朝。她雖有微辭,但在見到疲鈍的女兒的那一刻,什麼國法邦規,禮儀大義皆被她拋到九霄,她只是釋放自己作爲母親的天性,抱着女兒痛哭。
靖榮回朝的這幾年,不時有朝臣上諫要聖上將她送回西夏,全被他否決了。
靖榮因自己能夠回家,待在父母身邊而欣喜。可她到底看輕了“和親制度”的分量,她只沉溺於當下的歡愉之中,不曾考慮過等待在前方的疾風驟雨。
很快,靖榮便因各種愈傳愈多的流言而苦惱。李博格暴斃而亡,李合旂繼位,其野心一覽無餘。聖上派國軍赴慶州作戰。在國軍迴歸前夕,坊間忽有流言傳起,說李合旂之所以與大魏打仗,是爲靖榮長公主。只要將長公主送回西夏,李合旂便不會侵犯大魏邊界。
聖上和她都明白這實屬無稽之談,均不爲所動。可是後來事態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演變,他們才意識到自己低估民輿的威勢。
於是,這個流言越傳越廣,直至覆蓋整個汴州城。隨後國軍回朝,告訴聖上同意李合旂裁撤“夏帝”的稱號,繼續對魏稱臣,歸還所奪州縣,放回所扣押的魏使。不過國朝每年需給西夏銀五萬四千兩, 綾、錦、緞共十萬六千匹,茶兩萬斤,各色藥材一萬斤,對外開放榷場貿易。最後,父親沉頓了下,道另外須將長公主送回西夏。
聖上答應了李合旂提出的所有條件,除了最後一條。臺諫官於數日早朝接連抗疏列論,望聖上心懷大義,將國政置於最高位,同意送回長公主,甚至—度齊跪於極寧殿外,以求聖上許允。 шшш¸ тTk an¸ co
聖上卻只作熟視無睹。後來被他們過分的言辭激怒,遂斥問卿家竟個個有此等胸懷,怎麼不替他出良策挫殺夏賊銳氣,任由李合旂提出那些過甚的要求?
皇后睫羽輕顫,不再沉湎於回憶。她凝望着靖榮悲慟的面容,柔聲道:“娘娘當然知道你當下的處境,娘娘比你還要心痛。”
靖榮道:“那你爲何還要讓我回西夏?你可知道那個地方對我來說意味着什麼?那裡已然成爲我的夢魘,我一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可能還要回去,我便生不如死!”她越說越激越,竟止不住抽噎了起來。
看着女兒因哭泣而顫動的肩膀,皇后解下巾帕,爲她搵去眼淚。靖榮抓住她的手,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她哀求道:“娘娘求求你不要讓我回去!我會瘋的!只要能讓女兒留在你和爹爹身邊,女兒就算自請貶爲庶民也不會有怨言。只要不回到那個牢籠裡,你要女兒做什麼都可以!”
“瑞敏,瑞敏,你聽我說。”皇后喚起了數十年未曾喚過的女兒的小名,用手撫拍她的後背以作安慰。
靖榮目色迷離,不再發狂。
皇后真切地說:“娘娘知道你在憂慮什麼。你怕回到西夏,還會生活在之前的環境裡,被怪異的規矩束縛,侍者冷眼,王后薄待,丈夫寡情。你放心,這一切都不會再發生了。西夏派人來和談,深刻反省了過去的錯誤,明確表示嚴懲侍奉過你的宮人,將以天朝規格對待你,不會逼迫你做不願意做的事。要是仍有人對你不敬,立即處死。所以,你不要抗拒回西夏。況且,李博格已死,不會再對你不敬。”
長公主怔怔地望着她,道:“既然李博格已經死了,爲什麼還要我回去?娘娘,你可知西夏有一條規定,上任國主死去,其妻妾皆歸於下任國主。就是說,我回去便要和李合旂做夫妻。這樣荒謬的事,你讓我如何接受!”
皇后忖思了半晌,方語調沉沉道:“瑞敏,你還記得昭君出塞的故事嗎?”
見女兒點頭,她繼而道:“王昭君十六歲時因爲才貌絕世被選入漢宮,成爲一名宮女。被選入宮的秀女爭相請畫工毛延壽作畫,以便能儘快得到漢帝寵幸。昭君自恃美貌,孤傲身正,不願意像別的秀女那般賄賂毛延壽。毛延壽懷恨在心,故意將昭君畫得醜陋。這批秀女的畫像被送往漢帝寢宮,漢帝丟棄掉昭君的畫像。自此昭君被漢帝遺忘在深宮中,寂寞行於掖庭。五年後,南匈奴首領呼韓邪來長安朝覲漢帝,盡藩臣之禮,並自請爲婿。漢帝正想借此機會與南匈奴和親,便答應呼韓邪的要求,承諾賜予他五名宮女。此時,昭君因漢帝冷落,面聖無望,積怨甚深。她是個有抱負的女子,不想就此蹉跎青春,老於深宮。於是主動向掖庭令要求去南匈奴和親。呼韓邪臨辭那天,昭君着華冠麗服,綺羅珠履,步姿翩然地行至殿外,叩別漢帝,在場的人皆爲她絕美的姿容和非凡氣度所傾倒。漢帝亦爲她的美貌所震撼,喟嘆宮苑之中竟有如此國色天香的美人,當下生出把昭君納爲妃嬪的心思。可是昭令已然宣出,不能失信於人。漢帝雖是不忍,卻只能如約將昭君賜給呼韓邪。”
皇后緩了口氣,見女兒若有所思的表情,繼續道:“呼韓邪十分高興,向漢帝上書願永保塞上和平,邊陲永無兵革之事。昭君在匈奴與漢朝官員的護送下抵達了匈奴,被單于封爲“寧胡閼氏”。昭君與呼韓邪共同生活了三年,育有一子。兩年後,呼韓邪去世,昭君向漢廷上書求歸,卻被“從胡俗”的敕令所駁。昭君雖千般不願但只能順從遊牧民族收繼婚的制度,復嫁呼韓邪長子復株累,兩人共生活十一年,生有二女。後來,復株累也去世了。昭君雖爲一弱質女子,卻深明大義,敢孤身入塞,換來邊境數十年的安穩,深受百姓愛戴,才使得昭君出塞的故事流傳至今,家喻戶曉。”
靖榮問:“娘娘,你給我講這個故事,是希望我效仿王昭君,自請入夏,復嫁李合旂,維護魏夏之間的安寧?”
皇后靜立於陽光下,周身宛若散發着玉澤,道:“王昭君既非公主,亦非宗室女,她只是一個生長在鄉野的女子,卻有超凡的膽識與勇氣。靖榮,你身爲聖上的女兒,國朝最尊貴的公主,娘娘相信你會比她做得更好。”
“不,”靖榮搖首,眸中有淚光閃爍,道:“我與王昭君的處境是不同的。昭君出身貧微,卻志在青雲,自請去匈奴和親。匈奴雖爲胡蠻之地,卻還是歸附漢室,呼韓邪也是個知禮之人,不僅不會侮辱昭君,還會善待她。即便他們算不上情深意重,卻也是相敬如賓。後來,得知自己要復嫁復株累,昭君心中牴觸,遂上書求歸,漢成帝僅以“從胡俗”敕令拒絕她,無情地掐滅了她心裡渴望歸漢的焰火。她作《怨詞》,於琵琶月夜中聲聲啼哭,思念着故鄉的父親和兄弟。最終月魂空歸,青冢獨留,朝暮向南。不知情的人豔羨昭君能夠憑藉宮女的身份去塞外和親,嫁得單于,榮華盡享,兒子也獲得了封地,這樣的人生算得上圓滿了。即使同情她的遭遇,也不過是朱顏已逝的惋惜,不會有人真正理解她心中的牽絆和鬱憤。我之前也不明白,直到我……像昭君一樣被送塞外,我才……知道她究竟是怎樣一位偉大的女子……能夠在寂寞與絕望的襲擊下仍舊心懷期望。”靖榮說着便忍不住哽咽了起來。
皇后看她哭紅了雙眼,便用衣袖拭去滾落的淚珠,遂心生憐憫之意。
靖榮又道:“漢成帝拒絕接昭君還漢,一是爲了讓她從胡俗,繼續留在匈奴,承擔維持邊境和平的責任。二來昭君並非王姬與宗女,漢成帝也不願意派遣軍隊特意把她接回來。娘娘,你既說女兒是爹爹的女兒,是國朝最尊貴的公主,迂尊去外域和親,代表的不只是大魏帝女,也是爹爹的顏面,更是國朝對西夏天朝之態的展現。可夏人輕看女兒,不僅暗地誹議女兒,還對女兒不敬,女兒時刻謹記娘娘教誨,牢記自己公主的身份,不與他們過分計較。但是分明是那李博格不知好歹,不僅不感沐皇恩還肆意侮辱女兒,甚至屢對爹爹和大魏口出狂言,這讓女兒如何能忍受?娘娘勸女兒重返西夏,是想讓女兒繼續爲夏人侮辱,國朝再度被他們藐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