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成皇后薨逝後,雲束徹底成爲伶仃孤魂,孑然一身在九幽城度日。
聖上吩咐瓊華軒的佈置如常,原先承擔灑掃事務的宮人仍留在這裡日日打掃。
溫成皇后喪事結束後的兩個月,皇后對聖上言瓊華軒現無人居住,卻仍留就一批宮人,人浮於事,倒讓這些人有放任自流之嫌。爲此,她提及應把這些宮人分派到其他宮室閣館。至於瓊華軒,每隔幾日令宮人去清掃一次。
聖上不想與她爭辯,便同意了她的提議。聖上將瓊華軒改爲溫成閣,依舊讓雲束留守在閣中。
雲束雖不知是何緣故,但卻是樂意之至。
十月的一個晚上,雲束正在閣子裡練字,突然聽到正殿裡有東西跌落的聲音。
雲束腦海中首先閃現的念頭是有人進到了正殿。這個念頭一出來便被她否決了,有誰會在這個時間來冷落已久的溫成閣呢。
與此同時,一個想法在她的腦中暗暗瘋長——會不會是集歡的魂魄回來了——她細思便知道不可能,但在那一刻她寧願相信它是真的。
她雖然喜好聽志怪話本,自小卻很怕魔鬼妖靈這類異物。但要是集歡的魂魄回來的話,她便不怕了,她有好多好多話想和她說。她要是能夠回來,即便連自己深瞞的身世也會對她和盤托出。
只要她能夠回來……
雲束躡手躡腳地出了閣子,扶着廊柱,向正殿張望。
殿內近乎黑暗,一切似被隱在玄色偓帳之下。天剛黑時,她在正殿中點了一座燈架,此時燈架上的蠟燭應該快燃盡了。
她將一隻腳踏進正殿,不由屏住呼吸,一種奇異的感覺瞬間把她包圍住。
她越往內走,心跳得越厲害,解開謎底的興奮與緊張刺激着她的腦子。她完全走至內殿,發現站立於飛白書前的修拔身影,她的一顆心徹底落了回去。
“聖上。”她規矩地行禮。
聖上暫且從自己寄託的世界裡抽身出來,分神睨了雲束一眼,目光悽迷又哀傷。
他迅即斂容,道:“朕記得你,你是溫成皇后的貼身侍女。”
“是。”她道,心中卻道他不知道她,爲什麼讓她留守在溫成閣。
聖上彷彿看破了她的疑惑,便道:“皇后要遣散這裡的宮人,朕怕她孤零零一個人會怕,便讓她最親近的人留下來陪她。”
雲束默作,俯首一瞥,恰看見跌翻—地的香灰。剛纔那道聲響,估計是聖上入內殿,不小心打翻香爐所致。
聖上問:“你一直陪在溫成皇后身邊,她臨走前,可留下什麼話?”他很好地隱藏掉詢問聲中的顫音,所以在雲束聽來,這些話再普通不過,就跟他平時誇哪個娘子妝發好看一樣。
她不喜歡他,從第一面開始或許更早之前,然而在她的這份情緒裡,更多的是恐懼。
她爲了集歡才努力不讓這份心緒外顯出來。當見到集歡爲他所傷,她對他的怨恨越加深厚。
以至於,雲束不情願和他說集歡彌留之際所說的話。她鎮定自若地撒謊道:“沒有。”
看到聖上一臉失望,她心裡並未產生大仇得報的快感。反之,她卻覺得胸口像被一塊大石堵塞住了。
聖上目光悠悠探落在璧上的飛白書上,道:“也是。她應該對朕失望頂透了,怎麼還會爲朕留話?朕連……”他的心胸也像被塞滯了,遂頓了須臾,再道:“我連她病得這麼重都不知道,怎麼還敢奢望她會掛念我。她一定恨上我了,所以在夢裡同我相逢,才一語不發。”聖上仿若失掉一魂,自顧自地說了一大通的話。他忽然重心不穩,將要摔倒在地,好不容易站定,手腳仍是無力,欲踉蹌出內殿。
見到他這般失魂落魄,雲束心軟了。她暗暗在心上忖度,假若集歡還在,一定不希望看到他這副模樣。
這麼一想,她便後悔先前的回答。在聖上快要走出內殿之際,她忙叫住了他:“聖上。”
聖上如同提線木偶般回過頭。
“婢有東西要給你。”她走至妝鏡前,拉開最下面的小抽屜,取出一方天青巾帕。她展開巾帕,一個紅藍交織的錦鍛荷包顯露在他們面前。雲束遞向他。
聖上左手微顫地接了過去。他看見荷包上用天藍絲線繡的玉龍,騰昇於雲端。他便什麼都明白了。
雲束道:“這是溫成皇后生前爲聖上做的。可惜她的病越來越嚴重,到了神情恍惚的地步, 再不能拿起針線,以致荷包沒有做完。”
輪到聖上緘默了,只用拇指摩挲着荷包上的龍紋。
雲束隱約看見他眼中有淚光閃爍,再一看,又消失不見了。 她想,許是看錯了,一個帝王怎會在低微的宮人面前流下眼淚呢。
雲束垂下眼,道:“溫成皇后臨終前雖然沒有留下遺言,但她在生病期間常唸叨一些話,婢可以告訴聖上。”
聖上將繾綣目光從荷包上挪開,眼神中盡是期望。
雲束複述集歡在五月初,暮色初起的時候所說的話:“她說,在國朝人眼中,後世人的追憶裡,她該是一個驕奢任性,僭越禮度,只知一味承迎君主的寵姬。旁人便默認是她惑君的緣故,才致聖上不止一次做出過越宮規、禮制的事。沒有人願意去弄清真相,別人所寫的,所說的已經足夠對她蓋棺定論了,甚至還會有人懷疑她對你的愛。無論後世傳她如何不堪,那些真實存在過,讓她觸動的深情愛恨,不會因爲別人的記述而改變。”
這次她分明捕捉到聖上的眼淚。他再也忍不住了,用大袖掩住默泣的龍顏。
良久,他移開衣袖,噪音低啞,苦澀道:“是朕錯了。是朕…錯了。”
雲束望着鬢角星斑的聖上,緩緩走出正殿,穿過長廊,隱沒於釅釅夜色中。
自此,她再未見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