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告訴她,會見的地點在望江亭。她步履邐迤地去往望江亭。她近亭子時,遠遠望去,平齊的江水在陽光下粼粼閃爍。
她倚在欄杆上,憑眺不遠處的綠樹長堤,晴空下—派祥諧,又給她添了幾分平和,得以讓她靜心遠眺半個時辰。
她遂坐在石凳上,手指在石桌上不停地畫圈。實在百無聊賴,她起身,繞着望江亭上上下下打轉。途徑的宮人見太子妃宮中的雲束姑娘活像被下了降頭,在臨水的亭子中亂竄。他們也不敢上前詢問,畢竟她的身份比他們高很多。
她自然不知道那些宮人對她臨時的評價。她從踏道高階跳至遊廊口。雲束長吐了口氣,哂笑自己的行爲。她取下發間插綴的髮簪、珠花,用巾帕包好,擱在大袖中。
雲束出了亭子,暮春最後幾縷微和的風拂過她的臉,讓她滿心的沮喪與自嘲也隨這盡日裡的風同去了幾分。
這本該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卻還是讓她格外憂煩。她疾步走在甬道上,此時,她腦子裡唯一的念頭便是,她要趕快回去,去給靈運講故事。
她肚子裡裝的那些故事沒有比今天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更精彩了。
她越走越快,像要與周圍帶起的風同速,以至頭上僅剩的燒藍小花被林園一條出牆的樹枝勾下來,掉在地上。
雲束沒注意,繼續向前走。當走到畫坊不遠處,一個穿梧枝綠直綴的儒士超過她,橫在她面前。
雲束吃驚地看着他。。
儒士將左手張開,道:“姑娘,你走的太快,珠花落下了。”
雲束拈過,道:“謝謝。”繼續向前走。
儒士在後面輕輕喚了一聲,“雲姐姐。”低沉的嗓音直鑽入她耳中,讓她陡然一激靈。
接近正午,她纔回到纈英殿。她走到院中,太子妃便迎出來,問:“怎麼樣?”
雲束微垂着頭,雙目翕張一下,終還是點首。太子妃舒了口氣,用紈扇遮住嘴和蔓蘿對笑。
記憶就這般措不及防地甦醒了。雖然那段回憶對她來說無關緊要。她經歷了那麼多事,那件事連插曲都算不上。可她才知道,她那時的無心之舉對他竟產生如此巨大的影響。
事情還得追溯到嘉和十六年。時年四月十八日,聖上攜皇后、溫成皇后去應天府書院考查。
溫成皇后與她正在書院中閒逛,剛走到博延殿,便看到陳恩遠步伐匆匆,往這個方位來。
見到她們,他臉上的驚惶一閃而過。陳恩遠向溫成皇后行了一禮,又倉促走開了。
她們繞過博延殿,途徑一書閣,卻聽聞裡面一陣吵鬧。
溫成皇后停下來,向裡面張望,便看到幾個十六、七歲的着各色直綴的少年推搡着一個瘦小的少年。
那少年穿着不合身的素衣直綴,懷中抱着幾卷字軸,正在默然飲泣。
其中一少年斥道:“這點事情都辦不好,你還有什麼臉留在這裡!”
另一少年譏諷道:“汪兄,莫氣!不過是一個小書童辦壞了事,沒什麼大不了的,換了便是。汪兄家大業大,難道再找不到一個辦事可靠的書童?”
那少年聽出他話中的嘲諷,怒意更盛,但他僅存的理智不允許他得罪另一少年,便把所有的怒氣轉發到那一瘦小少年身上。
只見,他劈手打在那小少年的肩膀上面,小少年搖晃了一下,跌在地上,懷中的字軸拋出半丈遠。
出言譏諷的少年饒有興趣地站在一側看戲。
劈手少年有些心慌,但又不想在別人面前跌了面子,只能引着脖子怒罵:“你這破落戶家的混小子!竟犯下這樣的糊塗事!我看你便是存心要敗壞我的名聲!今天,打死你也不爲過!”
一旁看戲的少年,聽到他這番罵語,皆吃吃地笑着。
小少年跌倒在石地上,卻不哭泣了。
溫成皇后見此,便呵道:“你們在做什麼?”
那幾個少年齊刷刷扭過頭來,直了眼。應天府書院從未有過女子,他們得知今日聖上偕皇后與鍾娘子來書院。看不遠處女子的衣飾、打扮,更偏向於明豔。那十之八九,門外的女子便是鍾娘子了。
正當他們揣度之際,溫成皇后已經徑直走到他們面前。他們反應過來,忙向她作揖。
溫成皇后偏頭示意雲束一眼,雲束心領神會,上前將跌在地上的小少年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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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成皇后見小少年顫巍的被扶起來,問旁側的幾個少年:“你們幾個人爲何要欺負他?”
劈手少年道:“鍾娘子你有所不知,聖上來書院考查,主院讓我們把自己最優秀的文章獻上去給聖上觀覽。我讓他去取那幾份被主院點評過的文章送過去,誰知這小子不知事,竟拿了幾冊平常閒作的詩文送過去。我氣壞了,這才責罵他!”說完,又瞪了小少年一眼。
溫成皇后冷笑了一聲,道:“就爲這事?不過幾篇文章,送錯了再重新送過去唄!至於對個孩子又打又罵!聖上待人仁慈,連最低階的宮人都鮮少懲罰,要知道你這麼懲罰一個孩子,還不知道要怎樣痛心!”
雲束把掉落在地上的字軸一一撿了起來,溫成隨手取了一卷,攤開一角,瞥了一眼,道:“這便是你作的文章?”
劈手少年點頭。 她吟了幾句:“彌月掛疏桐,寒光映孤影。想佳人,妝樓顒望,天際水波粼粼處,千帆過盡皆不是。”她微睇了劈手少年一眼,嘴邊顯露出幾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我見你剛纔如此動氣,以爲你的詞文的水平比蘇王二人還要高。還想着如此明珠卻只因意外而蒙塵,着實可惜。我便萌生替你向聖上引薦的心思。如今看來,實是我多慮了。”
溫成這番近乎直白的話讓劈手少年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她把字軸卷至原樣,放到疊成的卷軸堆上,讓雲束送到劈手少年面前。 溫成慢悠悠地道:“詞作的也不差。不過都是前人用過的典故,並未有你自己的新意在裡面。我猜,主院褒揚你不過是爲了鼓勵你。這樣的作品,我且嫌俗套,何況聖上呢?”
溫成察看一下小少年的傷勢,皺了下眉頭,道:“雲束,你帶這孩子去醫官那裡看看。”雲束便扶着這孩子去了醫官處。
溫成指着旁邊看戲的少年,厲聲道:“還有你們,我不知你們是哪個朝臣家的公子,也不知道你們的文辭水平的高低。可我今日見到的,卻足夠對你們進行評價了。以衆凌少,以權壓勢,你們還沒入官場倒先染上了這些習氣,不曉得你們日後還會做出什麼事?今日聖上來應天書院,是爲與主院、諸生談詩作詞,共商國政的,我不想因爲這件事壞了他的興致。你們,好自爲之!”
她擲地有聲的言語讓在場儒士啞言俯首。她只淡淡瞄了他們一眼,就飄然而去。
醫官掀起小少年直綴的袖子,膝蓋和胳膊上皆有擦傷。醫官用溫水幫他清洗傷口,小少年眉頭微微一皺。
除了擦傷,雲束還發現他手肘周側青紫一片,手腕處還有即將消退的勒痕。
醫官幫小少年上好藥,雲束溫熱的手指落在少年的瘀傷處,小少年下意識哆嗦了一下。
雲束怕自己嚇到他了,忙道:“對不起啊!傷口還疼嗎?”
小少年搖頭,隨手抹下衣袂。並不是傷口不疼了,只是他習慣搖頭了。
雲束輕聲問:“你胳膊上的傷也是他們乾的?”
小少年並不答話。
雲束不着急,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小少年道:“陳破巖。”
雲束淺笑道:“雖是好名字,和你卻是不大相符。你爹取的嗎?”
小少年搖頭,似有些沮喪道:“不是,阿孃取的。我出生沒幾天,阿爹就走了。”
“是這樣啊。”雲束察覺到陳破岩心中的自卑與遺憾,只輕輕感嘆一句。
陳破巖擡頭問:“剛纔給我出頭的那個姑娘是誰?好像他們都很怕她。”
雲束道: 她是聖上的御嬪,鍾娘子。”
“那你呢?””
“我,我是她的侍女。”
“你叫什麼名字?”
“雲束。
陳破巖把心裡的疑慮都問出來了,便沒什麼可說的,遂不再開口了。
雲束偏過頭看他,道:“你怎麼不說了?”
陳破巖道:“沒什麼可說的了。”
雲束“撲哧”笑了一聲,道:“你適才講話的方式像極了一個小大人。你才這麼點大,頗有幾分老成的樣子。話還那麼少,不過這樣也好,不怕出錯,我討厭那些聒躁的公子哥,唯喜歡沉穩又靜默的人。”
陳破巖臉紅了一下,低聲道:“不小了,我已經十三歲了。”
雲束聽見他的話,訝異地問:“你十三歲了?我還以爲你才九、十歲。應是你太瘦小的緣故!”
陳破巖臉又一紅,道:“我已經開始和師傅學武功了。”
雲束“嗯”了一聲,道:“很好。”
陳破巖突然呼喚她:“雲姐姐。”雲束扭頭看向他。
陳破巖道:“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