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靈運耐下性子,每日都花半個時辰坐到鞦韆上晨誦。太子妃以爲她轉了性子,欣喜不已。
靈運趁機求太子妃讓雲束每天下午給她說故事。太子妃考慮一番,瞥見女兒渴望的眼神,遂准許了。
太子妃見一連半個月靈運皆與雲束異常親近,且一到下午她便安靜地坐在長廊下聽雲束講故事。她想,可能雲束能幫靈運改變頑皮的脾性,便讓雲束照顧靈運。這樣她也能專心撫育貞吉和靜心養胎。
有云束跟着,太子妃稍稍安心,遂會讓女兒到殿外玩一個時辰。
靈運對九幽城很好奇, 可惜之前一直被太子妃關在殿中,少有的出門也是在纈英殿周邊逛玩。像這樣悠閒地逛遊所有殿閣,這還是第一次。
雲束跟着靈運去樂坊,看樂人鼓瑟跳舞,新來的司樂認識靈運,笑眯眯地向她行禮,往她手中塞果子。那些東西一出門,便被靈運給扔在旁邊的花叢裡。她們去畫坊看畫師作畫,當下時興精巧工筆畫,但郡主不喜歡。她偏愛意韻深遠,筆法空靈的山水畫。
靈運逛累了,坐在御花園的鞦韆上,腳蹬地面,鞦韆悠悠晃盪了起來。
靈運直抒道:“九幽城真大啊!好玩的地方也太多了!”
她見雲束不答話,撓頭道:“我不明白爲什麼爹爹在府中騙我說宮中無趣的很,根本沒有什麼好玩的去處。”
雲束仍舊不答話。
靈運似有些嗔怒:“雲束,你說話!”
雲束道:“郡主要婢說什麼?”
靈運緩聲道:“你說宮裡有意思嗎?”
雲束忖度了少焉,才道:“婢的看法與太子一樣。”
靈運訝然,腳再一蹬,離了鞦韆,道:“這真是太奇怪了!”
雲束又陷入緘默中。靈運只能自個揣度許久,幽幽問道:“雲束,你在宮裡多久了?”
這一語讓雲束驀然驚顫。她在宮裡待了多久?她是嘉和八年入宮的,現在已經嘉和二十四年了。十六年了!她竟在宮裡待了十六年!她把十六年的時光消磨在這座宮苑之中!她真要老死在這深宮中嗎?
她像跌進一片無望的海,後面無可追尋,前面茫茫一片。她拼命地追問自己,企圖能從內心深處獲得答案。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靈運牽着手,帶回纈英殿的。回到殿中,太子妃見她癡怔的樣子,問靈運是怎麼回事。
靈運聳肩,表示不清楚,猜測道,可能她想家人了吧。
太子妃想到之前問雲束有沒有親人。雲束堅決地搖頭,說自己的親人都死在饑饉中,她已成孤兒。
既不是思念家人,難道是……她雙眸一轉,眼中透露出笑意,然後又輕輕嘆了一聲。
幾日後,雲束帶靈運出去玩,回殿後,打水給靈運洗臉。雲束感覺後背被紈扇輕輕拍了一下。她扭過頭,看見太子妃站在背後。
太子妃招招手,示意她出去。已迫近初夏,太子妃身着輕羅褙子,卻仍遮不住孕腹。
太子妃問:“你前幾天是怎麼回事?看起來像是中了魔。”
雲束低頭道:“沒什麼。只是想到死去的爹孃,一時悲鬱難解罷了。”她知道靈運說她想家人了,她便藉着她的話給自己編個謊言。
太子妃用手中的紈扇輕然撲了兩下,趕去橫衝直撞的飛蟲,近乎無意地問:“你何時入的宮?”
雲束愣了愣,誠實地說:“嘉和八年。”
“嘉和八年,”太子妃算了一下,喟道:“十六年了!怪道呢!”
雲束緘默慣了,此次不知道太子妃找她的意圖,便保持一貫的沉默。
太子妃看她一眼,道:“看模樣你不過十七、八歲,不曾想你已過二十歲了。你可知,在民間,這個年紀已經算老姑娘了。”
雲束隱隱覺察到了什麼。但細想之下,太過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的事情從來不是不可能發生的。這是命運教會她的第二個道理。
太子妃望向微熾陽光下盛放的粉白薔薇,目色恬淡,問:“雲束,你想出去嗎?”
雲束心口猛然一跳,她道:“去哪?”
“出宮。”太子妃答道。
雲束眼睛斜睨向院中靈運玩的投壺,手指微微蜷縮,勾住了玉佩下垂的穗子。
太子妃又問了一遍:“你想出宮嗎?”
雲束這回點了點頭。
太子妃鬆了口氣,道:“我可以讓你出宮。不過,這之前,你需得見一個人。”
雲束問:“誰?”
太子妃道:“一個可以讓你名正言順的出宮並且保你下半生衣食無憂的人。”
雲束略知,大魏宮女出宮需滿足兩個條件。一、年滿二十歲,且行事清白,在宮裡並沒有犯事。二、需得自行願意,不受他人脅迫。除此,因受聖上、嬪妃特別恩典,亦可出宮。
還有最後一條特例,由皇室親眷爲宮女賜婚,所被賜婚的宮女便能身沐君恩,嫁出宮外。
雲束道:“我是想出宮,但不是以這種方式出宮。”
太子妃道:“除了賜婚,你再沒有別的理由能名正言順的出去了。即便我放你出去,以你現在的年紀,在宮外必然舉步爲艱。雲束,相信我,這是最好的辦法。”
雲束緘口,望着幾隻白蝶在薔薇叢間款款穿飛。她想太子妃會把她配給守宮門的某個侍衛。
太子妃似看破了她的心思,道:“你們可以先見見。他近些日子纔回京,因在伐戎一戰中立下功績,被太子封爲平戎少將軍。”
雲束道:“既然他是一個少將軍,我一個宮女如何配得上他。”
太子妃搖首,道:“這件事是他自己提的。他說,他傾慕溫成皇后身邊的雲束姑娘,求太子賜婚。”
雲束愣在原地。
會見時間定在七日後。太子妃讓侍女爲她細細梳妝打扮。她被侍女蔓蘿按在繡墩上,像一個磨喝樂被她妝以水粉胭脂,飾以碧玉花簪。
雲束罕少會精心打扮自己,通常是一身簡素宮裝,發間再綴幾朵珠花。有時需要陪溫成皇后出席重大場合,纔會換一件新衣裙,頭上加幾支珠釵。她並不是不喜歡侍女們追棒的珍珠冠、桂花頭油、玫瑰露,只是她長年待在溫成閣中,多數時候也用不到。
妝鏡中映着一個年輕女子清雅端秀的容顏。雲束不免有些沾沾自喜,她打扮起來也算是個美人。
太子妃進來,俯在她肩頭,看着鏡子裡女子美麗的面容,語笑道:“可真好看!”
雲束臉頰上泛起一層紅暈。
太子妃將匣中的一支輕巧的珍珠簪插在她鬢邊,雲束轉過頭,看向她。她輕柔地拍拍她的肩膀,道:“不要怕。”
太子妃的慰語讓她起伏不定的心漸漸歸於平和。於是她回過頭,靜坐於妝鏡前,耐心等待蔓蘿施妝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