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恩遠道:“聖上,集歡姑娘來了。”聖上讓他退下。
集歡眉眼柔順,心卻快要跳出嗓子眼。
聖上和善地詢問:“你叫什麼名字?”
集歡道:“婢鍾集歡。”
聖上又問:“今年多大了?”
集歡道:“十五歲。”
聖上又問:“父母是何人?”
集歡道:“父親是原永州軍事推官鍾繼周,母親原是代州慶雅樓歌伎柳氏。”
“可還有其他親人?”
“婢還有一個姐姐兩個妹妹,姐姐已嫁作人婦,妹妹們仍在長平大公主府做歌舞伎。”
集歡確信聖上讓她來極寧殿之前,關於她的身世底細一定會調查得清清楚楚,讓她不能夠有一絲一毫的作假。
經過反覆幾次的問答,她心中的緊張感慢慢消退了。聖上沒有繼續詢問下去。室內又恢復至先前的沉悶。
集歡鼓起勇氣道:“聖上,婢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聖上道:“你問吧。”
“宮裡那麼多宮女,聖上爲何讓婢來極寧殿?”
聖上未預料到她會問這個問題,只道:“朕聽太后說,你心細,做事穩貼。”
集歡又道:“婢多謝聖上稱讚。那聖上想讓婢做什麼事?”
聖上道:“照顧朕的日常起居。這些事極寧殿的女官會細說於你。”
“那…… ”集歡想再問。
聖上忙堵住,道:“你不說只問一個問題嗎?”
集歡道:“這是最後一個了。”
見聖上無奈地輕嘆,集歡發問:“聖上,見過婢跳舞嗎?”
聖上怔了怔,才道:“在太后壽筵上見過。”
集歡笑道:“婢知道了,多謝聖上解疑。”
晚些,極寧殿女官事無俱細地將她要做的事講述了一遍,並一直強調“萬事君爲先”,臨了前囑咐她定要忠心、耐心、小心地伺候聖上,絕不能出現任何差池。
集歡一個勁地說“明白了”,這纔將極寧殿女官安心地送出了她的房間。
第二日,集歡正式成爲聖上的御侍,着手安排聖上的衣食用度。她時刻謹記極寧殿女官的告誡,自入職以來,便以十二分的精神打理聖上的日常起居。
她素知聖上在用度上主張節儉,便囑託御膳房三餐準備從簡,但又擔心他長期下來身體會吃不消,便花大量心思研究食譜,希望用簡單的食材做出美味又健康的菜品;她明白聖上仁愛,即便口渴也極少使喚殿內宮人,便包攬他周身瑣事;當他在燈下批閱奏章時,她會在他身邊幫他研墨鋪紙,不時爲他送上茶水與點心;她從小耳濡目染,對詩詞歌賦有一定理解,聖上閒時,也會和她對詩填詞。但是水平有限,她的多數作品都是不合韻律。聖上看完,不免會調侃一番。集歡本來就是個小姑娘,父親未逝世之前,也是個嬌蠻小姐。後來做了舞伎,不得已才把性子裡的任性壓制下去。但畢竟這份脾性還保留着,如今被聖上一寵, 初顯端倪,竟甩手不作了。聖上並未不快,反寬慰她幾句。
一日,聖上下朝後,冷臉進了書房。 臨近晌午,到了聖上用午膳的時辰了,幾個內侍提着食盒安靜地站在丹墀下方。集習正欲進去伺候聖上用膳,陳恩遠攔住她,提醒道:“集歡姑娘,聖上今日心情不佳。你進去萬萬要小心侍奉,不要惹怒聖上。”
集歡問:“聖上是怎麼了?”
陳恩遠只道:“都是些朝堂上的事,你不必多問。”
集歡進入殿中,向內轉進書房。聖上正立在書桌前練字。集歡道:“聖上,該用午膳了。”
聖上擡起頭,才擱下手中緊握的筆,繞過書桌,坐在紫檀食桌前。門外的內侍進殿將食盒中的盤碟擺放在食桌上,擺完後, 又躬身退下了。
集歡正在幫聖上佈菜。這時,緘默許久的聖上開口道:“今天怎麼不說話了。往日這個時候,像是隻麻雀,嘰嘰喳喳個不停。”
集歡道:“聖上不開口,婢如何能搶在聖上之前開口?聖上一直不說話,婢今日怕做不成麻雀了。”
聖上注視着她盛湯的手,道:“我之前問你,你可還有其他親人,你爲什麼不提你叔父一家?”
集歡用瓷勺將鯽魚湯舀到碗裡,又將碗放置在聖上桌前,道:“他們早就不是我的親人了。 今天御膳房做的是鯽魚湯,聖上快嚐嚐。”
聖上拿起湯匙嚐了一口,魚湯鮮美,他心底鬱結的悶氣消退了幾分。集歡布完菜,便攏手立在聖上身側。
聖上輕嘆口氣,道:“今日早朝上,徐瑋、陶玠幾個言官彈劾三司使溫良煦,說他尸位素餐,窮奢極欲,枉顧前廷禮法,私下拉攏官商,接收所饋重禮。隨後又有幾個言官站出來,羅列溫良煦的所犯的幾條過錯,當即要求我罷免他三司使一職,並對其嚴懲。”
集歡還在太后宮中時,聽聯壁提起過,三司使溫良煦是先帝溫德妃的弟弟,是聖上的舅舅。聖上初登基時,溫良煦纔是七品著作郎。聖上念及生母溫德妃早逝,才一路將他提拔到三司使。想到這些,集歡才大致明白聖上的難言之隱。
集歡試問:“聖上如何處理的?”
聖上道:“我聽了那些言官的話,撤他的職,貶他出京作節度掌書記去了。”
“既然聖上處理好了,爲什麼還這般悶悶不樂?”
聖上疲倦地捏了捏眉心,道:“溫良煦是朕一手提拔上來的,如今他犯了事,那幫諫臣便有了滋事的由頭,公然在朝堂上陳言正因爲朕不遵守官員銓選秩序,越級提拔溫良煦,才助長他的勢力,敗壞官場風氣,還讓我以後不要干預官員選拔,一律交給禮部和吏部。我自知理虧,便不多言,只能應允。”
集歡素日堅信聖上是天下共主,受萬民敬仰,是權威的象徵,天底所有的人都要聽從聖上的命令。今日卻發現,高高在上的聖上竟也被一羣大臣管着。
“聖上何必懼怕他們?他們是聖上的臣子,聖上不依,他們能要挾不成?”
聖上搖頭,道:“我不是怕他們,是怕他們所在的職位。自古只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別人只當這皇帝是天底下最顯貴的人。卻不知,皇帝亦有他的難處。不僅要廣開言路,唯纔是舉,對國朝的管制既不能過緊也不能過鬆,還要兼顧後廷,與皇后相互扶持,延續皇室血脈。因此,想要成爲一個好的君主,便需要放棄自己的情感與需求,萬事以天下爲先。你現在還認爲皇帝很風光嗎?”
集歡猶豫了片刻,道:“當然。聖上可以擁有比平常人多很多倍的東西。”
聖上啞笑一聲,道:“確實。”又繼續道:“我以爲這件事就這麼了結了,正準備讓大臣們退朝,資政殿大學士韓時平站了出來,他說既然溫良煦無德,被罷了官,那麼他的提議便該就此作廢。國朝禮法森然,嫡庶有別,高祖建制時明確規定,歷代帝王的皇后薨逝,神牌纔可以入太廟。溫德妃雖爲朕生母但只是先帝妃嬪 且太后健在,溫德妃更無法據有升附太廟之榮,此爲祖制,不可越。望朕捨棄溫良煦的提議,遵從祖先禮法。”聖上語落,沉默良久。
集歡隱隱難過了起來,她原以爲聖上慍怒是因爲溫良煦被貶,或是自己被轄制,到最後,不過是生母神牌無法榮享太廟。溫德妃是聖上生母,容貌妍麗,性情溫順,可惜紅顏薄命。聖上七歲時與母親生死兩隔,所以他最大的心願便是自己母親的神牌能夠堂堂正正地擺放在太廟中。可這天家禮制,嫡庶尊卑,即便他成了聖上,他擁有一個國朝,依舊實現不了這個心願。集歡忽然聯想自己,父親早逝,同樣是她心中難言的傷痛。
聖上轉過眼,看着身側的侍女眼中閃爍着的晶瑩亮光,他的心底一陣柔軟。他現在確信了,她是懂他的,在所有人認爲這一切是理所當然,且不去質疑的時候。
嘉和十二年,立春剛過,萬物便有復甦的跡象。是夜,豆大的星子散落在深沉的夜空中,微涼的風攜同漏壺中的沙緩緩流過。
集歡抱膝坐在案前,望着燈上燭火搖曳。四周靜悄悄的,隱約可聞見一聲蟲鳴。亥時已過,集歡和極寧殿的宮人仍舊守在殿內外。
一刻鐘後,集歡聽見守在殿門的宮人齊聲喊了一句“聖上!”她趕緊起身,卻發現腿麻了。她用力捶了幾下,掙扎着站起來。見聖上進殿,她道:“聖上,你回來了。”
聖上“嗯”了一聲,看到案上的食盒,詫異道:“你一直在這裡等着?”
集歡道:“對呀。聖上出去前吩咐婢,取來晚膳,等你回來。婢怎麼能不聽。不過,飯菜好像都不熱了,婢去膳房幫你熱一熱。”
“不必了,”聖上制止道,“我已經在皇后宮裡用過了。”
“這樣呀,”集歡惋惜道,“可惜婢做的杏仁酪了。”
聖上坐在案前,道:“在皇后那裡吃的早,現在倒有幾分餓了。”
集歡笑容明媚的從食中取出杏仁酪,道:“聖上嚐嚐,這可是婢花了好長時間才做成的。”
聖上吃了一口,咀嚼一下才吞嚥下去。他將碗放在案上,緩了片刻,才道:“集歡,你…以後還是不要再做飯了。”
集歡的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她似有不平地問道:“聖上是說婢做飯難吃?”
聖上道:“也不是很難吃,只是味道怪了些而已。”
集歡合上食盒,道:“集歡還是陪聖上批摺子吧。”
聖上又用勺子挖了一勺杏仁酪,笑道:“其實吃多了味道也不是那麼怪了。”
集歡道:“聖上少哄婢了。婢才知道,自己做飯難吃,不知道聖上以前是如何忍受過來的。”
聖上道:“我能忍受的了。”
集歡道:“婢以後便不管聖上的飲食了,聖上還是另找他人吧,全交給膳房也好,或到哪個娘子那兒用膳,再不濟託付給其他宮人。聖上不必來通知集歡了,少讓我眼巴巴的等。”
聖上笑道:“好端端,怎麼又耍脾皮了。我不過多嘴說一句,你便能講十句還回來。看來,我是越縱着你了!”集歡揹着聖上,眼淚掉個不停。
聖上拉她轉過來,看着她的淚容,道:“是我錯了,不該提一句空話,以後不會讓你等了。”
集歡吸了一下鼻子,道:“婢沒生聖上氣。”
聖上揉了揉她的頭髮,道:“我的杏仁酪還沒吃完呢。”
集歡紅透了臉道:“聖上不是說難吃?”
聖上俯身擰了擰她的臉,溫和地笑道:“我可沒說。”
集歡羞將臉埋在聖上胸前。
殿內燈火昏黃,銀香獸中所焚的香丸散發出幽幽清香,令人神迷。
次日,聖上下旨,封鍾集歡爲清河郡君,賜居瓊華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