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坦蕩蕩

君子坦蕩蕩

臨淵離開青麓的院子,一時間居然發覺無處可去,四處看看,相鄰的地方就是楊思恆的院子,便信步走了進去。

“鍾大人不進來麼?”楊思恆身體虛弱,聲音不大,“鍾遠大人?”

臨淵反應了片刻,才明白這是在喊自己。他先前曾經在宮中的時候,用的是“鍾遠”這個名字,長時間無人提起,他自己幾乎都想不起來了。臨淵不由皺了皺眉,然而並不曾拒絕,便走到楊思恆病榻邊。

御醫剛走不久,楊思恆因爲肩上也並不曾立刻躺下,只是半靠在牀頭的靠墊上休息,不方便起身,向着臨淵拱手示意。臨淵回過禮,微笑着等待楊思恆的下文。

楊思恆很是坦然地道:“我先前向阿鷺說,過了年去,想向陛下求娶她。但是阿鷺沒有答應。”

臨淵大爲意外,居然不由有些欣賞楊思恆的坦誠,面上卻絲毫未變:“楊大人這時候說與我聽,這是何意?”

楊思恆聽到那聲“楊大人”,輕輕蹙眉:“你不必稱呼我大人,稱呼我思恆就好。剛剛幾個護衛告訴我說,你從小無父無母,被便被撿回宮中成爲護衛,然而性情孤僻,沒有什麼相熟的人。一直到隨阿鷺離開,便再無消息。”

臨淵挑眉,不出聲地聽着楊思恆描述他的“生平”。

楊思恆忽地一笑,笑容居然有些調皮的意思:“然而這種鬼話,我當然不會相信。”

臨淵嘴角微動,沒說得出話來。楊思恆繼續道:“想來你我都心知肚明你所謂的過去絕不可能爲真。就連鍾遠這個名字,恐怕都是杜撰出來的。因而你這一聲‘大人’,我恐怕承受不起。你還是如同阿鷺和宣平那樣,直接叫我思恆吧。”

臨淵從善如流地喚了一聲:“思恆。”話剛出口,便覺得有些尷尬,不由住了嘴。

楊思恆頷首:“我告訴你我說過要求娶阿鷺,只是覺得君子坦蕩蕩,不該對你有所隱瞞。我自己告訴你,總好過哪一天你聽旁人說了,難免對我心存芥蒂。”

臨淵一直對這個臥病在牀的公子哥並無什麼特殊的感覺,這個時候,才真正打量了他一番,生出些佩服的心思。官場狡詐,而能混跡官場而如此坦坦蕩蕩,卻不是什麼人都能做得到的。

楊思恆露出笑容舒展,彷彿毫不在意:“阿鷺她拒絕了,是因爲你。她終究在乎的還是你。”

“但是她猶豫了對麼?”臨淵看着楊思恆舒展的笑容,淡淡地道。

楊思恆一怔,詫異地看着臨淵:“你知道?還是說,你覺得她到底還是對我還是動了心?”

臨淵並不意外,擡眼看了看窗外:“我不知道青麓究竟對你是什麼樣的感情,但是我比你瞭解她。

你一定對她說了,嫁給你,留在京城。而她一定會猶豫。青麓她出生在這裡,本來也應該在這裡長大成人,然而順理成章地嫁給青梅竹馬長大、又是皓親王的左右手的你。這是她原本的命運,被顛覆之前的命運。這麼多年,即便她不說,我也清楚,她心裡一直有那種揮之不去的執念,那種不可能憑藉努力掙開的執念,對若是秦姜皇后不死,那原本簡單而乾淨的命運的執念。

而嫁給你便是最好的一個契機,讓她重新回到已經破碎不堪的命運中的契機。只要回去,她便可以假裝這所有的一切痛苦都沒有發生過。這就是青麓無法擺脫的執念。因而,她在那個時候,一定會猶豫。”

楊思恆長出一口氣,反倒是忽然覺得輕鬆了不少。臨淵是極通透而智慧的人,與這樣聰明的人對話讓他覺得頗爲舒適,然而臨淵淡然處之的態度卻讓他忍不住生出刺破他的淡然的衝動:“若是當時阿鷺答應我了,你打算怎麼辦?若是阿鷺果真對我動心呢?”

臨淵挑了挑眉,看不出情緒:“我大概離開之前,會喝一杯你們的喜酒。”

“就是這樣?”楊思恆大爲詫異,“你對阿鷺,沒有一點留戀?”

臨淵皺眉:“青麓若是選擇留在京城,那便留在京城吧,這個結局對她而言,未嘗不是最好的那個。

無論是你、我,還是青麓,我們都清楚,你的感情,纔是最爲寡淡的那個。你對任何人任何事都坦誠而關心,恰恰多情亦是無情。在你心裡真正最爲重要的,始終是對皓親王的忠誠與情誼。青麓是皓親王的妹妹這件事,比起青麓本身更讓你決心要保護她。”

楊思恆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

臨淵淺笑:“我不單是指求娶的事,還包括你現在在這裡試探我。”

楊思恆聞言露出震驚的神色,臨淵滿意地繼續道:“然而正是因爲你忠誠於皓親王,才最爲可靠。若是嫁給你,我也相信她不會再受一點苦。我留在這裡,不過徒增她的煩惱。而守她在接下來的風波中平安,這是我予鏡言先生的承諾。所以我等事情結束了,喝你一杯喜酒。”

臨淵看着楊思恆的神情從震驚到緩和最後平靜下來,最後極爲誠懇地說了一句:

“思恆,對你我或是青麓這樣的人來說,考慮愛情,實在是太奢侈了。”

楊思恆臉上有崇敬的神色:“你所言極是,是我先前太過於輕慢了。思恆受教了。”

臨淵苦笑着搖了搖頭,並不回答這一句。

靜默一會,臨淵忽地想起了什麼,道:“既然說到坦誠以對,你我之間還有一件必須說明的事情。”

楊思恆先是不解,隨即明白了臨淵指的是什麼事情,臉色瞬間黯淡了不少。

楊承業並不會武,而當時臨淵正在他面前不遠。若是臨淵出手阻攔,楊承業必定不可能成功自盡。

楊思恆的聲音這一刻忽地有些嘶啞:“父親他誤入歧途,你不阻止他未必不對。路都是自己選擇的,父親他做了錯事,本就該承擔結果。我明白的。”

“你不明白。”臨淵道,“你若是明白,就不會消沉至此。思恆,這件事我們誰都不能幫你。我不救,是因爲我知道他已經心死,救無可救,而你,必須自己明白,你對他的死,並沒有責任。”

楊思恆沉默許久,長出一口氣:“多謝你,臨淵。”

這一聲,終於不再是鍾遠,而是臨淵。

楊思恆注視着臨淵的神色,鄭重其事地:“青麓要做得事,無非便是滅李氏一族,誅李貴妃。朝堂之上,無論如何有我與祖父撐着。只是深宮之中步步皆要小心,你可有把握?”

“深宮朝堂,那點把戲,我還是有些把握的。” 臨淵聞言,稍有些輕慢地笑了起來。雖說嘴上並沒有多麼不屑,然而神情之間稍有倨傲,一時間居然頗有幾分風流而傲慢的意味。

楊思恆看見那個表情的瞬間,陡然間驚得半坐了起來,瞪大了眼睛,仔仔細細地上下看着臨淵,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你……你是……”

臨淵恢復了平日裡的表情,溫聲道:“怎麼了?你還沒能坐起來。”

“我認得你!”楊思恆並沒有理會臨淵已經恢復如常的表情,滿腦子是剛纔臨淵神色倨傲時的樣子,有什麼過去得記憶一下子涌了出來,“你那個樣子……你……你是……”

臨淵一怔,隨即頓時明白楊思恆想到了什麼,苦笑一聲:“正是。”

臨淵回答得如此直接,楊思恆的話反倒是梗在喉嚨裡半晌,最後才勉強道:“阿鷺知道麼?”

臨淵搖頭:“我告訴過她,可是她卻沒聽見。”

楊思恆沉默半晌,忽地眉開眼笑:“既然是你,那我便明白鏡言先生爲何如此放心。你在阿鷺身邊,想來真的是不會出事。”說着心情居然愉悅了不少,“你可還記得,十一年前在南都,你還欠我一杯酒。”

臨淵聽到這一句話,忽地有什麼模糊的影像從眼前浮起,楊思恆的臉彷如陡然間變成了少年的模樣,溫和靦腆,然而卻看不分明。額角忽地泛出一陣細微的疼痛,臨淵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搖頭:“抱歉啊,我不記得了。”

楊思恆詫異而不解,臨淵輕出一口氣:“是忘川,我服了忘川。我已經不記得多少東西了。在南都遇到些什麼事,見過什麼人,沒有人提起的話,我已經很久沒辦法想起來了。”

楊思恆面色陡然因爲驚懼而白了幾分,怔了半晌,才移開目光,笑了笑,勉強玩笑道:“我一開始果真說對了,你的一聲‘大人’,我果真擔當不起。”

—————————————— 虎妖篇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