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宮

入宮

硃紅色宮門三四重,次第打開,又在身後緩緩合上。宮牆之上的琉璃瓦映着日光過於耀眼了些。

雅緻得近乎奢華的轎子不僅不慢地從平整得幾乎沒有縫隙得青石板上軋過,青麓面色沉靜地坐在轎中,透過窗上重重的珠簾看出去,看着那已經闊別多年的華麗宮殿,莫名地涌上一股窒息感。

這是第多少次走過這樣繁華的宮門呢?她記不清了。最開始的時候,只有在父親跟她說“去看皇爺爺”的時候,她纔會被一大幫侍女打扮得極爲隆重,然後從這裡通過。

她那時候記得宮裡有好多好多年輕而漂亮的女人。她有一次回到王府,問兄長青梵:“宮裡有好多好多漂亮的姐姐,我以後也要住在這裡面麼?”

她記得青梵看向他們的父母,幽幽地道:“父王曾經說過,我們一輩子都不必困在這宮裡。”

然而當時還是平碩王的武帝回過頭來,眼睛裡無可奈何而又悲憤難平:“鷺兒,宣平,你們是會住進去的。因爲若是我們不住進去,便不能活下去。”

後來啊,他們果然住進那層層厚重的圍牆深處。

再後來,便幾乎不曾路過過這裡。當年她倉皇離京,又在數年之後秘密被接進宮中。那時候,她幾乎已然是個廢人了。臨淵把她帶離京城的時候,她真的沒有想過,還有回到此地的那一天。

青麓的呼吸聲隨着繁重而不堪的回憶變得越發沉重,與其他宮人一道亦步亦趨地跟在轎子後面的臨淵察覺到青麓情況有異,擡眼掃了一眼前方的轎子。然而同樣跟在轎子後面的還有數十個丫鬟宮女和一大批大內侍衛,宮中人多眼雜,是非極多,他這個時候正應該謹言慎行,不能上去詢問青麓怎麼了,否則只怕流言傳出不好收拾,只能儘量如同普通侍衛一般問道:

“殿下,可有事麼?”

青麓聽到臨淵喚她“殿下”,微微一怔,這才反應過來這是在稱呼自己,心裡一時不舒服,然而一時間想到臨淵喊殿下時只怕心裡更加彆扭,又覺得有些好笑,不由自主地揣測着臨淵喊這一聲時的表情,那種因爲回宮而產生的壓抑感陡然間居然輕了不少,過了許久才溫聲答道:“無妨。”

臨淵聽到青麓呼吸聲逐漸如常,波動的靈氣也逐漸平緩,放下心來。再走了不遠,臨淵忽地聽到身邊的一個老太監,壓低了聲音喚道:“鍾大人!”

臨淵聽到這一聲不由後頸一麻,忙回過頭去。多年不曾有人這麼稱呼他,他生怕自己一時反應不過來這是在喊他而惹上麻煩,因而對這個稱呼總是反應過度,頓時覺得很是抑鬱。

老太監倒是絲毫沒有察覺臨淵神色有異,依舊是低聲問道:“鍾大人跟隨帝姬前往青州,不知帝姬日常吃食、用香可有什麼考究?”

臨淵看得出來這太監的心思,青麓回宮之時武帝如此大張旗鼓地迎接,自然讓人覺得溫陽帝姬在武帝心中的地位舉足輕重。溫陽帝姬已經快及笄了,這次回宮只怕會久留,那麼若是能在日常討好了溫陽帝姬,日後自然好處無窮。

臨淵心裡清楚,倒是並不介意。這些小處的好處算計,他素來以爲由得下面的人去爭便好,既然能讓青麓過得舒服些,那這些事究竟是誰做的、好處由誰得到並不重要。因而他也簡短地如實回答:

“帝姬平素吃食並不挑揀,不要過於油膩便好,只是讀書時喜好蘇合香,還望公公照應。”

那太監如獲至寶般喜笑顏開,連連稱謝。

這便是剛剛踏入宮中的第一個時辰,細微到極致而又彼此勾結成網的心計陰謀,上至皇權王位,下至錙銖寸縷,便已經無聲無息地從各個角落滲入過來。不如皇宮,便永遠不可能知道,這個世上的人能爲了一點點蠅頭微利算計到何種地步,這天下的人有能爲了手中權勢對自己的同類犯下何等觸目驚心的罪行。

轎子外面先是有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不多會,轎子便停了下來,有一聲尖尖細細的聲音:“奴才見過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青麓聽得出這聲音是武帝身邊的一個小太監景榮,便掀開轎簾:“公公多禮了,不知公公特地前來所爲何事?”

景榮恭敬地道:“陛下正在處理政事,不方便接見殿下,念及殿下旅途勞頓,讓殿下先行回思怡宮休息。”

青麓稍稍皺眉,武帝這個時候在處理的“政務”,自然是要查,什麼人居然能如此肆無忌憚地在堂堂京城之中調動如此規模的殺手。而蓬萊店兩位主事者居然都在這京城之中,即便蓬萊店有規矩不得殺皇親,武帝此刻也不得不提防可能得意外,只怕也已經忙得焦頭爛額。即便如此,武帝又有多少是因爲不願意見她,亦或者說,不敢見她?。

她的宮殿,叫思怡宮。這是因爲秦姜皇后曾經的寢宮,名字叫鳳怡宮。歷代皇后所居住的宮殿皆叫鳳儀宮,獨獨秦姜皇后不喜歡“儀”字,便改成了“怡”。而思怡宮,莫不是思念秦姜皇后的意思麼?

青麓心中稍稍淒涼,秦姜皇后,始終是一根刺,這根刺在這裡一天,他們便一天不得安寧

“殿下,殿下!”一個小宮女喚了青麓兩邊,青麓纔回過神來,聽她道。“殿下要直接回思怡宮麼?”

青麓猶豫片刻,才道:“不,先去長樂宮。”

“是,殿下。”小宮女恭敬且謙卑地退回了轎子後面。青麓稍稍怔忪,這是宮中,她說的話,便是無可辯駁的命令。這些宮女太監不是臨淵,不會詢問她的原因,也不會關心她是不是高興。他們如同這世上最爲冷漠而精密的器械,在她身邊。

他們都不是臨淵。這個認知忽地讓青麓背脊發涼。臨淵,臨淵,她極力不想讓臨淵過多涉入這件事,然而總有一天,臨淵會知道她是如何冷血地弒殺了自己的親兄弟。到那個時候,那個讓她不要殺人的臨淵,會不會也會如同鏡言先生一般離她而去?到那個時候,她身邊還會還剩下誰?這些宮女太監麼?可是他們,都是不是臨淵啊。

長樂宮是太后的宮殿,本也應當是雍容華貴的地方。只是這一路,卻冷清無人,簡直有些淒涼起來。

前朝末年驕奢淫逸,大興土木,宮殿建得豪華而恢弘。本朝初定不過二十餘年,自然不適宜重修宮殿,因而也就直接使用了前朝的宮殿。然而前朝宮中妃嬪媵嬙、王子皇孫數目衆多,因而宮殿甚是繁多。而到如今,還住在這皇宮之中的人數少了,自然顯得偌大的皇宮冷冷清清,近乎淒冷。

文帝在位時,宮裡還有二十餘位妃子和一干美人,加上暫居東宮的楚王和他的家眷們,也勉勉強強算得上熱鬧。

然而楚王身死,文帝五年前也終於去世,一干妃子都被武帝趕到普聖庵出家爲尼,大多文帝的皇子皇女也都已經離開宮中。而武帝自己的後宮,除去秦姜皇后與史德妃已經不在,如今尚在的只有李貴妃、楊淑妃、謝賢妃,以及兩位昭儀。武帝子息算不得繁盛,再加上皇長子皇長女皆不在宮中,宮中便愈加顯得空曠起來。

長樂宮在皇宮的最東面,越是走得遠,轎子外面就越是寂靜。待轎子停下的時候,青麓透過珠簾看出去,已然是一片荒蕪了。

有宮女爲她掀開轎簾,恭恭敬敬地道:“恭請殿下。”

青麓踏出轎子,舉目望去。轎子停在長樂宮門口,那原本該雍容華貴得長樂宮,並無絲毫裝飾。清簡得宛如民宅。通報的太監一路小跑上了長樂宮高高的臺階,隱約能聽到宮裡傳來念佛的聲音。

太后在被文帝被軟禁之後不久,便在長樂宮中設了佛堂。

太后這一生,不可謂不艱辛,先是被指腹爲婚,硬塞給一個已經有了心上人的人做正妻。丈夫恨她,丈夫寵愛的妾,後來的盧貴妃更加恨她。宅中家裡,爲了兒子,爲了孃家,既要提防明槍暗箭,又要對着婆家忍辱負重。

好不容易當上皇后,自己的兒子爲了丈夫出生入死,卻因爲丈夫痛恨自己而不能成爲太子。沒過多久,她又因爲勸諫日漸沉迷享樂的文帝,居然被一頂轎子,連帶着名下的一個並非親生、年幼的小女兒一起送到了平碩王府。

太后她生平坎坷,卻爲人豁達,即便在平碩王府也能含飴弄孫,享受天倫之樂。然而,她捧在手心裡的孫子,卻被楚王姬名綁架,生生折磨得了半死才還了回來。

因而,終有一日,她的兒子成爲皇帝,告訴她,她今後再也不用受苦之後,她已然心力交瘁,再無一絲爭鬥好勝之心。她在自己宮中設了佛堂,從此吃齋唸佛,只願爲自己的兒孫祈福。

作者有話要說:青麓終於進宮了……可喜可賀啊可喜可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