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若是此詔令能得以實施,學生願意一試四年的春闈!”於文傳和俞樾只是相互看了一眼便明瞭對方的決心齊聲答道。
王景範點點頭說道:“你們都尚未參加過科舉考試,原本就近到京師開封赴考最是方便,只是開封府發解試對川蜀、兩浙的學子來說是不錯的選擇,不過你們的戶籍都尚在渭州,那裡的發解額遠比開封府更爲寬鬆,況且那裡能夠比得上你們的人沒有幾個,這多少也可以讓發解試這一關更容易一些……”
科舉考試中充滿了各種變數,這南北解額不均的事情一向爲南方學子所詬病,就是王景範也覺得大宋已是立國近百年,人心思定百業興旺,五代十國時期已然成爲過去,立國之初宋庭顧忌南方一些餘孽死灰復燃這麼做也是情有可原,但現在看來更多的是北地世族爲了維護自己的利益而緊緊守着這根稻草,這就顯得小家子氣了。雖是北地世族的小算盤,不過放到整個大宋朝的桌面上,只能說皇家的不自信,這其實是很有損皇家面子的事情。
不過王景範也是受益者,若是將他放在川蜀或是兩浙這樣文風鼎盛的地方,興許他可能在當地的發解試這一環上就被黜落也說不定。俞樾和於文傳的本貫籍都是渭州,王景範和他們都是在渭州長大,對於那裡的情況非常清楚,以他們的才學若是正常考試那渭州的發解額中必有他們兩人,他們所要面對的真正困難是在禮部試這一關上。
於文傳笑着對王景範叉手說道:“學生還要恭喜先生,這詔令若是真是發佈同行,則先生又可省下一年的時間便可回京師了……”
王景範嘴角微微一翹,在衆人眼中也許是有些歡喜,不過他卻是非常讚賞於文傳這份敏銳的分析能力——按照以往慣例,新科進士們授官赴任之後,一任爲三年也恰好與那科舉考試的年份暗暗相合。正因爲如此每逢春闈之年時,上一屆的新科進士們也差不多都要回京師述職,而皇帝更是要親自召見面試狀元——狀元升官比一般的進士要更快一些,這便是第一個關要,能夠得到皇帝召對若是應對暗合上意,那這狀元的前途自然是不用多言。
進士第一人的優越性不僅僅是在於東華門唱名和金明池之宴的風光,其實這些對於官場老手而言除了宣揚自己的名聲之外並無其他實際意義。不過這一任任滿回京得到皇帝的親自召對,這是多麼讓人紅眼的機會,官場中人爲什麼以京官爲榮?爲什麼戀闕?這京師開封雖是繁華,但居之也是大爲不易,官場中人更是如此,但這些與能夠有機會見到皇帝相比卻都微不足道了。其他進士想要獲得這樣機會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要命的是皇帝與狀元乃是一對一的問對,大宋朝的官員九成九以上這一輩子都不會有這樣單獨面對皇帝。狀元集萬千矚目於一身,那平頭老百姓無非是看重狀元的名聲而已,官場中人看重的則是狀元能夠面聖的重要機會!
狄惠、狄說兩兄弟沒有想到也就罷了,但是俞樾沒有看出來這便顯出一種天賦——若是兩人都爲官場中人,於文傳這樣的人顯然更爲敏銳一些,嗅覺敏銳就意味着能夠察覺到更多的機會,同爲官場中人升遷快慢不一,從這中間多少可窺一斑。
“還好我推動着治理蔡州水利比較早,若是耽擱一年未免會留下什麼憾事,這兩年時間想要盡善盡美是不可能了,但能夠做出個大樣子,爲後來者趟出一條道也算可以了!”王景範笑着說道。
“先生在蔡州所爲已是極爲難得,多少人爲官一任做事不做事先放到一邊,只要能不擾民就算是不錯了!”俞樾並沒有意識到剛纔王景範對他們的考校,依舊是替王景範高興。
王景範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俞樾,俞樾和於文傳雖然年歲比王景範要小近兩歲,但他們與自己相處已經十年多的時間已是非常瞭解——論機敏於文傳優於俞樾,但俞樾卻比於文傳更爲踏實勤勉。這種性格上的優劣在官場上很難說哪一種更好,機敏者善於走捷徑但很多事情必須要沉下心來去按部就班的推進,更爲不靠譜的是這種人喜好劍走偏鋒,一次兩次得手之後便發展成投機,這無論是對個人、對朝廷還是對百姓來說,一旦失誤便是沉重的打擊,官位越高所造成的損失也就越大。
“自己又不是聖人,哪裡管得了以後的事情?真是徒增煩惱!”王景範心中暗罵自己一句,說起來還是自己走了極端。不過王景範對於他們兩人要參加科舉考試卻是並不看好的,渭州發解試易通過,可是春闈大比卻不是這麼容易混過去的,對別人是三分才學七分運氣,但是於文傳與俞樾必須要有九分的運氣都未必能過,而王景範更知道下一次權知貢舉的還是歐陽修,於文傳的文章有些輕浮虛飄,這若是落到歐陽修手裡未必能夠過關。
王景範對狄惠、狄說兩兄弟說道:“鴻江兄,景範以爲兩位才學雖在春闈大比之時或許不足,但若是能夠將發解試通過即便不去考那禮部試,日後若是遇到朝廷開特科之時,也可酌情選量赴考。賢昆仲雖着意習詩作賦,然詩賦之文與春闈之中多有變數,嘉佑二年那權知貢舉歐陽內翰盡黜太學體一事所招來的風波賢昆仲也是見過了,歐陽內翰今日可盡黜太學體以興古文,難保他日不會有人附其尾驥盡黜古文以興太學體?!是以景範以爲賢昆仲若是先通過發解試,若是春闈能過最好,不能也可回頭等待特科,特科只考論,亦是謀取出身的正途……”
對於狄惠、狄說兄弟兩人,王景範還是頗爲頭痛的,這兄弟兩人雖然已是非常努力,但這詩賦可不是努力就可以填補的,別說這兩個半道棄武從文,就算是蘇軾、蘇轍這兩個才子兄弟也差點栽了跟頭。相比之下與其在有些虛無縹緲更看重個人天賦的詩賦上下功夫,還不足增廣見聞在策論上下功夫來得更爲實際一些。
雖說歐陽修重興古文,但歷來科舉考試都是詩賦爲先,論最次選,當年范仲淹等人也只是做到了在一屆科舉考試中將詩賦論三場考試的次序做了個調換,將論排第一場,後面纔是詩賦,其實最終目的還是想要以此爲突破口扭轉科舉重詩賦輕策論的傳統。天下絕非范仲淹一人是聰明人別人都是傻子看不出來這種重詩賦輕策論所帶來的後果,但是卻沒有一人敢真正去爲之努力,就算范仲淹也只能以調換場次這種小手法以此按部就班的慢慢來,實在是傳統難以扭轉,這可是比歐陽修盡黜太學體還要更遭天下人非議的事情。
王景範可以想象得到,范仲淹當年爲了慶曆變法的成功纔沒有冒險在科舉考試這一項上做太大的變動,生怕一步到位自己痛快了,卻爲變法帶來更大的變數。可就是這樣小心謹慎,將策論排在第一場這樣小小的變動卻在變法被廢之後也被迅速改回,由此可見當年范仲淹的謹慎絕非多餘,相比之下石介作那《慶曆聖德詩》自己出了口氣倒是成了慶曆新政失敗的禍端之始。
雖然王景範說得非常委婉,但是狄惠和狄說還是聽出了一點意思——自己學習詩賦的成就非常有限,恐怕到頭來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兄弟兩人雖然心中有些失落,但是王景範的好意他們還是感覺到了,並且針對兩兄弟的情況給他們指了條明路——特科,其實便是文人除了科舉考試之外另外一條重要路徑制舉考試,只是相比科舉考試,制舉考試的通過率更令文人望而卻步,更曾創下開寶九年(976年)七百多人蔘與當年的制舉考試全軍覆沒的可怕局面。
狄惠和狄說兩兄弟是棄武從文,因爲家世的緣故也未曾與其他讀書人廣泛的接觸過,科舉考試他們是熟悉的,但制舉考試他們僅僅知道有這項考試要求比較嚴而已。開寶九年制舉考試的典故他們可是不知道的,雖然他們知道制舉考試難,但王景範不會無的放矢必有一番把握,兩兄弟尤其是狄惠尤爲深信王景範肯定有對策。
“多謝先生爲學生考慮周詳……”狄惠兄弟躬身說道。雖然王景範一直以平等的兄弟與之相交,但兩兄弟對他們的父親狄青更是奉若神明,狄青要他們以弟子之禮侍奉王景範,他們也只能對王景範的好意心領卻不會逾越半步。
看着狄惠兄弟,於文傳和俞樾心中卻是十分驚駭,他們可是知道制舉考試的難度和通過率是多麼的殘酷。雖然有太宗皇帝罷制舉,但能夠從這條路上走出來的人絕對不會超過十五個,其中當今三司使張方平最爲卓著,他兩次參加茂才科和賢良方正科的制舉考試。不過張方平是什麼人,他出身貧窮家中無書,只得向別人借閱三史(《史記》、《漢書》、《後漢書》),十天便歸還——張方平凡書都只看一遍,這是本朝中可能唯一一個廣爲人知的過目不忘之人,後來更是在他知開封府時更是以“強記法”一招直接鎮住了觀望的府吏和開封民衆。
於文傳和俞樾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狄惠狄說兩兄弟能夠通過制舉考試步入仕途,如果他們兩個半道棄武從文的傢伙能夠通過制舉考試,那將會創下自張方平之後另外一個奇蹟,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先生……”俞樾剛開口便被王景範阻住了。
王景範擡手打斷了俞樾的話,看得出來於文傳是在照顧自己的面子沒出聲,倒是俞樾性子有些實誠:“制舉考試之難幾乎等於必死之路,若科舉考試能否通過是要看運氣,那制舉考試絕無半絲運氣可言,憑得便是個人的才學。不過鴻江兄與你們二人不同,你們兩人可以通過科舉考試來入仕,間或參加朝廷開的制舉來試一試,鴻江兄卻……”
王景範突然止住,狄惠有些勉強的笑了笑說道:“先生的意思弟子明白,弟子頭腦愚鈍怕是連混運氣的可能都沒有……”
王景範搖搖頭說道:“鴻江兄切莫妄自菲薄,賢昆仲雖不善詩賦,但可攻經義策論。說來慚愧,若說詩賦景範也只是僅限於皮毛,若非爲了應考景範是絕不去下功夫的,不過景範自問在經義策論上尚且可觀……與賢昆仲相識也有一年多了,景範以爲賢昆仲頗有乃父之風,狄帥用兵奇正相合,細細剖之每一戰例莫不井井有條暗合兵法之要……這若是對應文章之學則更契合策論,賢昆仲可以兵法入策論文章,必可發前人所未及之精!這制舉考試說來與那科舉考試並無殊異,只是制舉考試從中書門下出六論題目,而科舉考試以詩賦取士,世人皆以策論文章視爲畏途,君不見上至公卿詩詞唱和,下至秦樓楚館的靡靡之音,可曾聽聞有誰人的策論文章得士人共爲推崇?!”
狄惠狄說視自己的父親爲天人,生平大小惡戰無數卻無一敗績,以一貧家子弟刺字配軍卻位至樞使。父親每曾出行,京師百姓莫不以一睹父親容貌爲榮,父親入得軍帳,就算再疲懶的軍隊見得父親立時一掃往日行徑……戰場上狄青鬼面遮容令党項聞風喪膽,百戰豪血鑄英名,王景範提及父親這令狄惠和狄說兩兄弟簡直是無地自容,只是一聽那制舉考試如何難考便喪了膽氣,如何配得上那“狄青之子”?!
狄惠肅容一輯到地慨然說道:“先生一語如醍醐灌頂,弟子醒悟了!”
王景範拍拍狄惠和狄說的肩膀說道:“這纔是狄帥之子,寫文章尤其是寫策論,當如行軍佈陣,戰場之上自然是雷霆泄地一鼓而下,如此文章自能讓人閱後不覺汗出,那軟綿綿的詩賦如何是有爲男兒所爲?賢昆仲自結識景範一來可曾見吾作過一首詩詞?”
王景範一席話說得俞樾和於文傳兩人目瞪口呆,狄惠和狄說兄弟兩眼冒光,只有他自己知道就算機會再小,讓狄惠和狄說專攻策論走那幾乎無人敢走的制舉之路纔有一線生機——這不僅是充分發揮了自己和狄惠兄弟雙方教學的優勢,更因爲他知曉四年後朝廷必開制舉,至於六道試題他也知曉,這還是要拜蘇軾的福氣,誰讓人家在後世千年中名氣大到極點,吃喝拉撒睡只要和他沾邊的幾乎都會被流傳下去。只要狄惠兄弟不是真的朽木不可雕,四年的時間足夠讓他把兩兄弟調教出來,搞不好於文傳和俞樾若是科舉不順還要掉頭考制舉。
王景範可以想象四年後那次朝廷開制舉考試將會是一個怎樣的場面,蘇轍便是在那次考試中痛斥當今皇帝耽於淫樂、奢侈腐化導致國弱財盡、民生窮困的才一戰成名的,毫無疑問王景範自然會沿此路線重複一遭,這樣一來會不會出現數張卷子一起痛罵當今皇帝的場面,到時候那些主考官估計都會坐不住的,而皇帝是不是會因爲被罵得太狠惱羞成怒呢?!
一想到這個場面,王景範心中就不禁想要大笑兩聲。不過這樣的擔心是必不可少的,好在離考試還有四年的時間,足夠讓他根據試題和這幾年的政局來決定採用何等策略來應對這場關係自己弟子前途的考試——所謂萬變不離其宗,這場考試的一個宗旨便是將那些主考官給逼到進退不得的地步,只要皇帝出面來解決這事便就算成了,如果說這世上還有誰在沒有與當今皇帝相處便對其瞭解的非常透徹的人,那只有王景範一人而已。
現在的制舉考試已經與太祖、真宗兩朝時代有了很大的不同,不僅是試題要多出三道達到六道策論,更廢除了自行報名之制,應制舉者皆須由公卿大臣推薦,而且還必須要應進士、諸科未得解者不得應制舉——正因爲如此王景範纔會要求原本不準備參加下次科舉考試的狄惠狄說兄弟二人還要回鄉參加當地發解試,對於這些人狄家兄弟二人自有狄青親自出面即可,於文傳和俞樾若是那時想要考制舉也可得岳丈等人推薦。
唯一值得王景範慶幸的是,狄青是汾州人——雖然論距離京師遠近汾州至少比渭州近一半,但是汾州並非是富庶之地,相反因爲汾州距離遼國和西夏的邊境都差不多遠,乃是一個軍事要地。正因爲汾州同渭州一般都非文風昌盛之地,境內當下更沒有出過什麼名儒博學之類的人,纔會讓王景範對狄惠兄弟兩人通過發解試多些把握,這樣的地方讀書人人少、讀書讀的好並且準備參加科舉考試的人更少,甚至有的時候這種地方讀書人經過考試合格連發解額人數都湊不滿,這實在是讓川蜀和兩浙的考生望眼欲穿的“科舉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