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雙,你能聽到我說話,是不是?”
他歡喜的聲音落下良久,回答他的仍是一室的沉寂。
他眼中的狂喜一點點的散去,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地呼出,才能穩住自己剛剛激動的情緒,溫聲道:“沒關係,你若是累了,便好好地睡,不管多久,我都可以等你。等你醒來,我就帶你回宮,再也不惹你生氣了。”
他努力地勾起脣角,因爲她說過,她不喜歡他像是冰塊一樣。他就這樣靜靜地看着她,脣角已經僵硬,卻仍舊保持着那抹弧度。他希望她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的微笑。
良久後,門外忽然有人稟報:“皇上,鮮于有密報送來。”
他溫柔的眸子頓時變回了冷冽,脣角的弧度瞬間回落成一條冷硬的直線。他從牀上起身,撂下紗帳快步離開,沒能看到她的眼角再次滾落的淚水。
雕花木門開合的聲音落下,他的腳步聲遠去,屋裡再次恢復了安靜。原本雙目緊閉的凌無雙,緩緩睜開眼。
她看着帳頂,嘲弄的笑,脣角的弧度越大,眼中的淚水落得卻越是兇。
在她嚶嚀出那一聲“拓跋颺,你快走”後,她便有了知覺。
只是,那會兒她神志混沌,便一直緊閉着眼。
後來,他聽到了他的聲音,她開始害怕面對,不知道這樣的情形下再相見,她該對他說些什麼。
劫後餘生,生命遊離那一瞬間對他的思念,因他溫柔的動作,深情的話語被勾起,淚水不受控制的聚集在眸子裡……
他卻在她的淚水落下的時候起身,離開了。
只差那麼一點,她便會與他說:“黃大哥,我願意跟你走。”
可是,他聽到鮮于有密報時,毫不猶豫地便走了,連一刻都不願意爲她多做停留。
她不禁笑自己不長記性,她早就知道江山在他心中比什麼都重要,卻偏偏又笨了一回,以爲他們這輩子真的可以。
她不是不相信他對她的愛,但她害怕這愛染上翾國子民的血時,她會忍不住親手殺了他。
轉念一想,她真的不該怪他,她不是一樣,一活過來,就滿心的顧及了。
皇甫睿翀說的對,她與皇甫睿淵本就是一樣的人。
他們相愛,卻不能相守,怪不了任何人,只能怪他們自己,沒有玲瓏的純粹……
她不該哭,她沒有資格哭。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選的。
她用衣袖抹掉臉上的淚水,拄着牀,費力地坐起,打量了一眼屋裡的環境,才撩開紗帳,赤着腳下了牀。
她一定要想辦法知道外邊的情況,她不放心素月,不放心皇甫睿翀和幻影,亦擔心拓跋颺察覺她沒死,會做出什麼來。
門外的人聽到屋裡的動靜,立刻警覺地推開門來查看,看到地中央的她時,不禁愣了愣,立刻便要轉身去稟報。
“站住!”凌無雙聲音嘶啞的厲喝。
那丫鬟聞聲,果真停下步子。
“皇上有政事要處理,不要打擾他,你來幫我梳妝。”凌無雙冷靜的吩咐,好似她從不曾昏迷,對皇甫睿淵的行動了如指掌一般。
那丫鬟猶豫一下,卻終是被她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震懾住,聽話地走進門。
凌無雙赤着腳走到梳妝檯前坐下,銅鏡裡映出她平靜的顏容。她的眸子驀地睜大,呼吸越發的急促起來。她慌亂地擡手撫上自己的右側臉頰,指尖顫抖着從密密麻麻地疤痕上滑過。
她的臉……
“姑娘,奴婢還是去請皇上吧!”丫鬟看着她激動的反應,說着便要轉身。
“不用了。”凌無雙立刻出聲阻止,落下撫在臉上的手,放緩聲音,對轉頭看她的丫鬟說:“我沒事,爲我梳妝吧!”
小丫鬟驚訝地看着她,怎麼會有這麼冷靜的女子,面對自己被毀的容顏可以這麼快冷靜下來。她還以爲,凌無雙醒來後看到自己的臉,一定會大哭大鬧,接受不了事實。
“你覺得我應該哭鬧,對嗎?”凌無雙看着她驚愣的樣子,點出了她心裡的想法。
“奴婢……”小丫鬟剛要否認,便聽凌無雙喃喃道:“女爲悅己者容……”
“奴婢爲姑娘梳妝。”小丫鬟不太懂她的意思,也沒有再多問。
“好。”凌無雙看着鏡中佈滿傷痕的嬌顏,輕輕的笑,心道:“毀了也好……”
小丫鬟動作麻利地爲她綰好髮髻,又去取了嶄新的衣裙,服侍她換上。
凌無雙看了看鏡中梳妝整齊的自己,吩咐道:“找塊絲帕。”
“是。”小丫鬟立刻又去衣櫃中取了條絲帕,爲她蒙在臉上。
回頭時,她看到小丫鬟的同情,不禁笑了笑。
她大概是以爲她因爲臉上的傷痕,才圍上了這條絲巾吧。
她連愛都可以放下,又怎麼會在乎自己的美醜呢!
她只是不想讓人知道,她是翾國公主凌無雙。
“幫我帶路,我想見見娘娘。”她想去見見那個女子,向她問問外邊的情況。
“姑娘。”小丫鬟微垂頭,“奴婢恕難從命。”
“你不帶路,我也可以自己去的。”凌無雙相信,這裡還沒有人敢攬着她。
“姑娘,請不要讓奴婢爲難。”小丫鬟哪裡敢放她離開,若是這主子不見了,她怕是會與之前那個被綺妃調走的丫鬟一樣,連命都保不住。
凌無雙冷眼掃她一眼,便固執的向門口而去。
她的身子弱得有些晃,小丫鬟哪裡敢輕易拉扯她,只能被她逼得不停後退。
這時,屋門忽然被急切地拉開了,一抹高大的身影閃現。她微一愣,他已經來到她的面前,將她一把抱入懷中。
“無雙,你醒了,你真的醒了。”他不敢置信的一遍一遍的重複。
對於他的歸來,凌無雙並不奇怪。
這屋子外又怎麼可能只有一個丫鬟守着她呢?這些表面的東西,不過是做給別人看的。
依皇甫睿淵的個性,這屋子周圍指不定埋伏了多少人。
是以,她醒來,自然很快就有人去稟報他了。
皇甫睿淵一陣狂喜後,才發現懷中的女人始終沒有半點反應。
他狂喜的心不禁一沉,差點便以爲她醒來不過是他的夢。
他屏住呼吸,鬆開些懷中的她,心驚膽戰地想要看看她是否安好,卻對上了她冷漠的視線。
“無雙,我是黃大哥!”他小心翼翼的提醒她。
“黃大哥……”她輕喃,多好聽的稱呼。她冷冷一笑,無情的反問:“你真的是黃大哥嗎?”
“無雙,你怎麼了?”皇甫睿淵被她彷彿看透一切滄桑的視線盯得心慌。
她微微搖頭,肯定地說:“不,你是顯國的皇帝,你不是我的黃大哥。”
“無雙,你是不是不舒服?”他退到她的身側,扶着她,小心翼翼地說:“來,我扶你再休息一會兒。”
“皇上!”她輕輕抽出被他握住的胳膊:“夢醒了,我們都沒有辦法再騙自己了。”
“凌無雙,你到底怎麼了?你到底在說什麼?”他怎麼都聽不懂她的話,也不想聽懂她的話。
她看着這樣的他,忽然便笑了,笑出了聲,何必再自欺欺人?
既然他不懂,她便讓他懂。
“皇上願意放棄皇位,與我一起去亙城嗎?”她緊緊地盯着他問,不許他逃避。
他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煩躁的反問:“無雙,爲何你非要逼我呢?”
“那皇上願意爲了無雙,永遠不進犯翾國嗎?皇上願意在拓跋颺因爲無雙遷怒翾國的時候,助翾國度過危難嗎?”凌無雙眸色清冷地看着他,好似沒有任何的期待。但只有她自己心裡清楚,她已經一退再退,若是他願意不進犯翾國,她便願意爲了他,隱姓埋名的過一輩子。
鎖龍坳裡,生死邊緣,那時她的心裡不再是國家大義,唯有他。
“無雙,朕不想騙你。朕只能答應你,朕有生之年,若非必要,絕不會進犯翾國。”皇甫睿淵回視着她,語氣沉沉的回,彷彿已經做了最大的讓步。
“呵!呵呵!”她聞言,不禁咯咯地笑了起來:“朕?”
她怎麼就忘記了,他是顯國的皇帝,就如她是翾國的公主一般。
她真是傷糊塗了,怎會忽然癡心妄想地想要改變這窮極一生他們都無法改變的事實。
期待的心一點點沉入冷靜的谷底,她從夢中驚醒,心頭只餘一抹冰涼。
“無雙……”他想伸手扶她,卻被她躲開。
“不用再問,皇上也不會幫翾國度過危難對不對?”凌無雙不允許因爲自己的任性,讓無辜的翾國百姓爲她承擔。她的命並不比他們的命高貴。
“你剛醒,身子還不太好,再休息一會兒。其他的事情,我們晚些時候再說。”皇甫睿淵溫和的與她打着商量。
除她之外,他何曾這般商量過其他人?
“爲何你連騙騙我都不願意?”她忽然恨起了他的誠實。
“因爲我也害怕,害怕諾言破碎時,你會恨你自己,不肯原諒自己。”皇甫睿淵自嘲而笑,苦澀地道:“戰場之事瞬息萬變,即便我今日承諾了,明日也不一定是怎樣光景。你一樣確定不了拓跋颺會不會攻打翾國,不是嗎?”
她眼中的痛凝結,他將一切看得如此透,將她看得如此透。
“無雙,既然明日的事情我們都預計不到,我們爲何要爲了那些也許不會發生的猜測,放開彼此的手?”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懇切地說道:“無雙,跟我走。讓我們爲了愛再努力一次。”
“我們……我們真的可以嗎?”凌無雙不確定地問。
“我們一定可以!”皇甫睿淵擡手,將她抱入懷中:“無雙,從此後,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他愛的男人給了她這樣美麗的誓言,她怎麼可能不動心?
明日事,他們都無法預料,或許他真的可以給她一個和平盛世……
她靜靜地靠在他的懷中,心在不停地搖擺。
她不禁罵自己不爭氣,怎麼幾句話,便又對他動了心思?
可是,她真的想試一試,爲愛試一次……
他薄涼的脣落在她的額上,帶着輕輕地顫抖。那是失而復得後的激動,是不太確定的喜悅……
總之,那情緒很複雜,複雜到讓愛變得不再純粹。
凌無雙忽然又想起了玲瓏衝進荊棘叢的一幕,不禁從心往外感到悲涼。人的愛,還不如兩匹馬純粹。
“黃大哥,如果有來生,我們就做兩隻飛鳥吧!”她擡眼望着他,認真地說。
做人,總是有或多或少的無奈。下輩子,她想愛得純粹些。
“好。”他頷首,眼中滿滿地溫情:“無雙,我再也不會讓你掉眼淚了。”
“真好!”她幸福地微笑,靠進他的懷中。
他以爲,她是在說,能與他在一起真好。
其實,她是在說,下輩子做兩隻飛鳥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