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兆城,位於鮮于的北側,十日前被顯國拿下。
皇甫睿淵派了重兵把守,將顯國的版圖擴大到扈達的土地上。顯國當之無愧地成爲這天下間國力最強的國家。
只是,大戰已停歇十日之久,卻半點沒有傳出皇甫睿淵回朝的消息,讓人有些摸不清這個帝王的用意。
韓兆城的主帥府中,這會兒正沉睡着一個遍體鱗傷的女子。
那一日,顯帝用大氅裹着滿身是血的她入府,親自爲她醫治,一貫冷絕的顯帝雙眼微紅,染了一絲讓人迷惑的痛。
這讓府上的人都不禁猜測裡邊女子的身份,難道她就是傳說中顯帝的摯愛?
可是,顯帝除那一日的反常外,之後便夜夜宿在寵妃的房中,並沒有爲那女子多做半點的停留。
漸漸的,沒有人再好奇那女子的身份。
世人從來薄涼,沒有人會去在乎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而那女子從入府開始,便始終沒有踏出過房間一步。
沒人知道她是昏睡着,還是被囚禁着。只是沒人見過她,沒人知道她是誰。
平日去伺候她的人都是顯帝親自安排的。嘴巴嚴實得好似經過特別的訓練一般。
清幽雅室,煙霧繚繞,藥草的香氣在室內彌散。
雕花的大牀上,紗簾垂落,隱約可以看到一個女子安靜地躺在裡邊,神情恬靜,沒有半點痛苦,好似正沉浸在美夢中。
“吱呀”一聲,門扉被輕輕地推開,裙襬晃動,有人走了進來,緊張的向牀邊而去。
她便是皇甫睿淵的寵妃,喚作綺羅。
她想來看看她,想知道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子。
她在牀前停下腳步,看着簾子裡女子恬靜的容顏上斑斑點點的痕跡,不禁皺起了眉心。
女子向來都尤爲着緊自己自己的容顏,若是她醒來,看到自己這張被毀的容顏,不知道會是如何的反應。但,綺羅很羨慕她,因爲有一個男人願意爲她不遠千里而來。
她不禁伸出手,撩開簾子,想仔細地看看,她到底哪裡好,她是不是比她美……
沒有了紗帳的阻攔,女子右臉上斑點形狀的疤痕越加的明顯,看得綺羅一驚。
只是,驚地卻不是女子被毀的容顏,而是她似乎見過這張臉……
還不待她多想,身後便傳來了一道陰惻惻的聲音:“愛妃難道不知這裡是禁地嗎?”
嚇得她的手一抖,便鬆開了紗帳。
她趕緊轉身見禮,儘量冷靜地對一身便裝,神情森寒的男子道:“臣妾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女子,竟是能牽絆住皇上的心,便忍不住跑來看看。”
她素來忌憚他,但她並不以此爲恥,他是這天下間最爲強大國家的帝王,他掌握生殺大權,她更是親眼見證了他的殘暴。看着他是用如何狠辣的手段,逼那些不肯臣服於他的人招供。看着那些人驚恐的死在她的面前,鮮血染她的繡鞋。
而那樣的時候,他都會側過頭,極其溫柔地看着她笑。只是,那笑意未達眼底,讓她不寒而慄。
試問,這樣的他,這天下間會有幾人在面對他時絲毫不懼怕?
皇甫睿淵脣畔又揚起了那抹溫柔的笑,綺羅即便沒有擡頭看他,卻感覺到了脖子處一寒,便聽他道:“愛妃好奇,大可以與朕說一聲,何必大費周章的調走伺候的下人呢?”
“臣妾怕皇上不喜,便想偷偷來看看。”綺羅儘量穩住自己狂跳的心,溫和地回。
“既然知道朕會不喜,你還敢來?”皇甫睿淵的聲音剎那間結了冰,幾步閃身到綺羅的近前,話音未落,大掌已經掐上了她的脖頸。
“皇上!”綺羅滿眼驚慌地哀求:“臣妾知錯了。”
“你以爲你在朕面前拔掉一身的刺,裝成這副柔弱的樣子,朕就會信你了?”皇甫睿淵鄙夷地看着面前就要窒息的女子,眸中有殺意閃過。
既然留她一命的目的,他已經達到了,那他留她還有何用?
綺羅擡起雙手,用力的掰着他掐着她的大掌,卻哪裡能撼動他一分?
窒息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她在他眼中看到了恨意。
她知道,他是將凌無雙所受的苦都算在了她的身上。
那她所受的苦呢?誰來憐惜她?
她的嗓子被他掐得死死的,一句話都說不出。
她知道,即便她能說出求饒的話也沒用。因爲,她不是凌無雙,她沒有權利向他要求任何事。即便是她的命,她也沒有權利做主。
可是,她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但,沒有人能聽到她心底的哀求,窒息的感覺越發的強烈。她真的以爲她會這樣死去。
就在她的視線已經恍惚得沒有聚焦的時候,安靜的室內忽然響起一聲嚶嚀:“黃大哥……”
皇甫睿淵的眸子一滯,瞬間涌上狂喜。他的手一抖,如觸電一般,驀地收回掐着綺羅脖子的手,毫不留情地將她甩開,疾步奔向牀前,掀開紗帳。
綺羅跌坐在地上,心有餘悸地撫着自己已經被掐得麻木的脖頸,看向牀幃的方向。
凌無雙仍是靜靜地躺在牀上,並沒有一點甦醒的跡象。
皇甫睿淵的身體在牀前僵直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坐下,剛剛險些將綺羅掐死的大掌,動作極輕地落在凌無雙被毀的容顏上,小心翼翼地撫摸着,好似生怕摸壞了一般。
綺羅將他的舉動看在眼中,心裡有股激烈的情緒在翻滾。她微垂眼簾,遮住眼中的情緒。居高俯視她的舉動,誰都會以爲她不過是個柔弱的女子,這會兒正因爲她的夫君親近着別的女子而傷心,卻沒人知道那羸弱下藏着怎樣的狠辣。
她從來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爲了自己的目標,她可以不擇手段。她從來都認爲,這世上任何感情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坐在牀邊的皇甫睿淵終於想起屋子裡還有一個女人,側頭看向她時,眸色已是一片殘戾。
“還不走?”他刻意壓低聲音,好似生怕驚到了誰一般。
綺羅聞聲,從地上爬起,費了好大的力才發出嘶啞的音:“臣妾告退。”
她不敢再多看他一眼,轉身將將擡步,就聽身後再次響起救她一命的羸弱聲音。
“拓跋颺……快走……”
她的身子一僵,眼底閃過一絲嘲諷:“凌無雙還真是多情。”
“滾出去!”皇甫睿淵暴怒的吼聲在綺羅的身後響起,她被嚇得一抖,卻開心地笑了。皇甫睿淵心裡一定很痛吧!
她再次擡步,不急不緩,動作優雅地向門外走去。
世人皆道:扈達蠻夷女子不懂禮數,粗野無理,不如中原女子高貴。
是以,她對中原侯門中的女子,從羨慕到模仿,再到如今,她比她們任何人都優雅。她不信有她做不到的事情,她不信!
她拉開門,不急不緩地走出去,又放輕動作關上門,就像是一個懂事的妻子。
只是,她的優雅,她的懂事,並沒有人欣賞。
皇甫睿淵自從那一聲“滾出去”後,就將視線落回了凌無雙的臉上。
他的眼中交織着多種情緒,而最爲明顯的是悔恨。
早知今日,他當初便該囚了她,即便她會恨他。
“無雙,黃大哥該拿你怎麼辦?”他苦澀的笑,在世人面前的霸氣,這會兒已經被折磨得盡數褪去。
凌無雙就好似他人生的劫,他想,他大概一生都無法逃脫了。
有的時候,他真恨她的絕情。
她口口聲聲說愛他,爲何不能無怨無悔的追隨着他?爲何要冷靜的放棄他們的感情?
可是,如今看她這般模樣的躺在他的眼前,他真的恨不起來。
即便,他明知道她是爲了救拓跋颺,纔會落得如此下場。他還是不停地告訴自己,她不會愛上拓跋颺,她只是爲了責任而已。
鎖龍坳中,他找到她的時候,奄奄一息的她口中念着的,明明是他的名字……
他驀地收住思緒,不敢再想鎖龍坳中的情景。即便狠辣如他,他亦是覺得那些情景,恐怖得讓人心驚肉跳。
月光下,她雙目緊閉地靠在佈滿荊棘的石壁上,臉向右側偏着,尖銳的刺扎進她的臉頰,有未乾涸的血跡在滴滴答答的沿着荊棘條流下。
他屏住呼吸,走過去,他真怕就此失去她。
可是,便在這時,他聽到了她羸弱的聲音。
她不停地呢喃着:“黃大哥……別恨無雙……下輩子……”
斷斷續續的聲音,連不成句子的話,卻攪得他的心生疼。
他懂了她的話,她是想與他約定了下輩子……
可是,若是這輩子都不能在一起,寄望着下輩子就有用嗎?
他伸手去抱她,他要帶她離開這裡,他不要下輩子,他只要這輩子與她不再錯過。
他一動她,扎進她身體裡的堅刺便帶着縱橫交錯的荊棘條動了起來。他只能放開她,揮劍將她身子四周的荊棘條砍斷,這纔將她連帶着扎進她身體裡的荊棘一起抱了起來。
而那一處被凌無雙擋住的洞口,也瞬間暴露出來。
皇甫睿淵只覺得五雷轟頂,她是爲了救拓跋颺才這麼做的,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的。
那一瞬,他真的想質問她,她是不是愛上拓跋颺了。可懷中的人卻半點都感覺不到他的喜怒。
堅刺將她的臉頰扎得血肉模糊,原本姣好的容顏,這會兒已經辨認不清模樣。
可是,他不覺得她醜,只是心疼她。
他親手爲她拔去臉上,身上的荊棘,每拔下一根,都好似扎進了他的皮肉,他的心裡,疼得他額上滲出了冷汗,染了她的血的手不停地顫抖着。
他從未有過的害怕,害怕就此失去她!
他從未有過的慶幸,慶幸他來了!
他不敢停留,日夜兼程的帶她離開。
沒有人知道,他爲此到底與鮮于達成了怎樣的協議。
可是,那些都不重要了。那一刻,哪怕是顯國的江山,在她的生命面前都不值得一提。
總是在失去的時候,才倍感珍惜,若是早一點,他肯在江山與她之間選了她,這會兒他們大概會同他的父母一樣,在亙城避世,遠離紛飛的戰火。
他帶她回到韓兆城的時候,她生命的跡象已經很弱。
他爲了幫她續命,才一直沒有班師回朝。
他一直對自己的醫術尤爲自信,可是這一次,他只恨自己當初爲何不再多學一些?
好在她身後的那片荊棘被旁邊不知是誰中的蓮草化去了毒素,要不然他真的不敢想象她若是不在了,他會不會毀掉這天下,爲她陪葬。
那一刻,他才明白,他之前可以步步爲營地等着她回到他身邊,是因爲他知道她還活着。若是她都不在這世上了,那他還要這江山有何意義?
爭奪天下的初衷,在權勢下,本已經變得模糊。他本末倒置的將天下放在前,將她放於後。他總以爲,只要他足夠強大了,她便只能是他的。
可是,這會兒卻再次清晰了起來。他爭天下,不過是想毫無阻攔的與她在一起……
他撫在她臉上的手摸到她的眼角,有涼涼的水珠染在他的指腹上,暈染開他指尖的血跡。
他不禁一驚,隨即有狂喜在眼中擴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