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醫生

《俗世》一殺青,李輕舟也就立刻從蒼白陰鬱的人物中走了出來。殺青宴上,他挨着陸海洋坐,笑意頻頻,擺出狗男男關係,引得衆人都說他們甜蜜。

主席上除了主演和導演製片人,邀請的就是投資商。張導混了三十年影壇,特意當着衆人的面問:“陸導,你的新片打算什麼時候開拍?”

陸海洋從善如流:“還早,預算超了不少,得拉投資呢。”

大消息,投資商聽了,都是眼睛一亮:“陸導的新作怎麼也不給我們透點風聲?好電影總不能都讓星耀當大頭啊。”

星耀娛樂也是《俗世》的主要投資商之一,不過今天段沉沒來——他早就不來這些小場合了,公司只派了個總監,都沒上主席。

這種情況陸海洋不能表現得太熱烈,得端着,好在他端慣了,就隨意地說:“怎麼也還要個把月。”探出手夾了一筷子西紅柿牛腩,擱到李輕舟碗裡,“多吃點,太瘦了,我的戲不用你這麼瘦。”

投資商一聽,當即明白李輕舟是在陸海洋的新片裡了。

影帝說什麼都不能做配,必然扛大樑,這種配置,加上緋聞造勢,日後票房的前景可想而知,投資商當下更是蠢蠢欲動——陸海洋有記錄壓身,他是如今影壇回報率最高的導演——投資商只擔心錢砸不進他的電影。

而一旁李輕舟只顧低頭悶聲笑,又小聲湊到陸海洋耳邊說:“瘦也能壓你。”

陸海洋瞪他一眼,卻不說他。

投資商樂得見他們旁若無人秀親密,紛紛舉杯,想向陸海洋打聽新片的情況,陸海洋雲淡風輕,投下一枚重磅炸彈:“投資我不擔心,拍完接下來的片子,輕舟大概就息影了,再多錢也拉得到的。”

炸彈爆炸,衆人呆呆看李輕舟,張導都愣了好久:“李輕舟要息影?這……這麼回事?”

陸海洋:“不喜歡他拋頭露面。”

所有人:“……”

這麼大男子主義?所以說,陸海洋是上面那個?不,這些都不是重點,前途無量的年輕影星,要息影?!

大家都看着李輕舟,李輕舟眨眨眼,很輕鬆的說:“我都聽陸導的。”

早在殺青的最後關頭,張平溫就說了晚上要同陸海洋談人生。他比陸海洋多吃了三十年的鹽,想着雖然現在社會對同性戀寬容了,但是娛樂圈裡光明正大搞基還是有壓力的,老人腦袋裡都是智慧,他預備了一肚子的話,準備教育陸海洋如何走好人生路。

現在這些話都沒了。

這頓飯讓張導氣得炸毛了,他中氣十足,把陸海洋拉到酒店的觀景臺,呵斥:“你腦袋壞了?李輕舟年紀輕輕,拍的好好的,你預備讓他息影?!”

陸海洋說不出真相,敗了下來,只能道:“他精神狀態不好,你看他瘦的,真的不能演了。”

張導覺得陸海洋不可理喻:“李輕舟看上去起碼比你健康!他要樣貌有樣貌,要悟性有悟性,電影圈多少年沒出過這樣的人了!天生該演戲!老頭兒把他當成未來電影的希望!你這麼弄他!”

陸海洋無奈:“別啊。”

張導吼他:“別什麼啊,你給我好好解釋解釋!”

陸海洋皺下眉去,抿了抿嘴脣,回頭看人羣中的李輕舟,李輕舟也看見他了,就揚起脣角笑,擡了擡自己的手錶,示意正在等着他。

其實李輕舟看上去總是很正常,陸海洋想,但是他總覺得不對勁。即使這份感情對於如今的他來說已經很重要了,毫無疑問他會跟李輕舟走下去,然而每一步都走得不踏實。

陸海洋苦笑,他對張平溫說:“我只是想讓他停一停,如果真的喜歡電影的話,像我們這樣,是怎麼都不可能放棄的吧。”

兩個導演不約而同想起方纔李輕舟輕鬆說出口的話,那句“我都聽陸導的”——又哪裡像個喜歡電影的人說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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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青之後,李輕舟的日子一下子變得空閒起來,身份回到一個大四學生上,學校基本沒課了,他就呆在家裡看看片,做做飯。

而之前因爲拍戲而擱置的事,也終於可以提上日程,比如看病。

這家療養院坐落在京城市郊,依山傍水,外面有執勤兵守着,按照規矩,只接待軍方的人。

李輕舟不是第一次來了。

“你真的不告訴他?”打開治療室的門之前,楚新雪又一次重複問。

李輕舟說:“不用,他去上海開會了。”察覺到楚新雪的手在微微顫抖,李輕舟伸手握住,溫柔道,“小雪,沒關係的,你在我身邊陪着,就很好了。”

敲門三聲,楚新雪開門進去,這是一間寬闊的治療室,深色窗簾緊拉着,四面牆壁上懸掛着幾十個鐘錶,綠色盆景在昏暗中散發着生機。

長桌靠着角落,桌前坐着現在國內最頂尖的心理醫生,周森,他同時也是一位研究催眠專家。

“周老師。”楚新雪說。

李輕舟跟在她後面,很客氣地叫人,“周醫生。”

周森年近七十,在國外生活了很多年,晚年一歸國,就被請到了軍方的療養院工作。桌上亮着一盞燈,這時他正在燈下讀書,書有些破舊了,是原文《道德的形而上學原理》。

他擡頭,目光放在李輕舟身上:“一個月來一趟,你已經快四個月沒來了。”他說話的同時,站起來,示意李輕舟往一旁的寬鬆的躺椅上坐。

“有工作。”

“有工作是好事。”

楚新雪將李輕舟這些日子來的病況記錄遞上去,光線不好,周森眯着眼睛看幾頁,“除了工作,你還多了一個遊戲?”

“算是。”

“不,我說錯了,你的工作本來就和遊戲是一回事。”周森笑笑,“既然多了這麼多遊戲,這個世界讓你感覺有趣一些了嗎?孩子。”

他聲音非常平緩,目光溫和,直視着李輕舟。

李輕舟淡淡地說:“有趣了,又怎樣?”

周森真是一個和藹的長者,“有趣就好,有吸引你走出自己世界的東西在,其實只要你願意自己走出來,你可以永遠不來見我。”

李輕舟不說話了。

一股暗香在屋子裡悄無聲息地散開,楚新雪點了薰香後,就安靜地坐在一邊角落裡了。她上次來的時候數了一遍牆壁上的鐘表,是三十五個,這意味着每一秒過去,都起碼有三十五根秒針在這間屋子裡挪動了一下——這次她想試試能不能找出更多的鐘表。

周森翻閱完病況,取下資料上用回形針固定的照片,老人認真地打量了一會兒,“很多年前,我在美國看過他的短片,他是個很有才華的導演。”

照片上是陸海洋無精打采的臉,死魚眼沒精神,乍看就是不走心的樣子。

李輕舟笑笑:“他拍戲是個好導演,可惜面對自己的生活,卻是個很失敗的導演。”

“哦?你似乎對此很有趣。”

“我不否認。”李輕舟說。

這時周森忽然嘆了一口氣,“我嘗試了十二次,你還是沒有被催眠的跡象。”事實上,從李輕舟走進房間開始,他就已經試着想要催眠他。

李輕舟略微笑了笑,“人在清醒的時候很少能睡着,這是抵抗催眠的辦法,我告訴過您。”

“你一點都不混亂。”周森說,“我見過很多病人,思維分裂而跳躍的同時,能保持這樣清醒的,你是第一個。”

李輕舟不置可否。

周森在他對面的躺椅上坐下,他嘆了一口氣,溫聲道:“好了,既然你保持清醒,就清醒地跟我講講你的世界吧。”

陸海洋的照片被周森夾進資料。

“告訴我,孩子,你到底想要什麼……”

光線昏暗的屋子,薰香引得人入睡,楚新雪窩在角落數鍾,數了一遍,三十七個,就在她想再數一次的時候,她睡着了。

此時李輕舟的聲音響起,他平淡而冷漠地說:

“我想要他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