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鼻血

午時過一刻,江儼就與其他下人一起候在了太學院門口。按他身上黑騎衛副提舉的官銜,就算進去蒙學館前等也不爲過。不過站在一羣小孩子中間未免太打眼了,江儼思索下還是在太學院外候着了。

他在心裡默默唸叨了幾遍一會該跟小世子說的話。比如:上午的學習辛苦嗎?世子餓了嗎?世子若是累了走不動了屬下可以揹你回去的……細想一下,其實與公主的日常交流差不多……

結果小世子一出門,用袖子捂着臉直直撲到了他懷裡,撞得很用力。江儼一驚,之前想好的話都沒說出口,通通都被這一撲撞散了。

江儼揉揉小世子腦袋陷入沉思,詫異的同時還有一點點高興——原來他在小世子心中的地位已經這麼高了?小世子一見自己開心得都撲到自己懷裡了?

“魚叔叔,皓兒流血了!”小世子抱着他大腿嚎啕大哭:“好多好多血……”

江儼一怔,趕緊擡起他的臉,這一看,居然半張臉都被血染紅了,連前襟都濺上了不少血點。

江儼急得都不知道該怎麼問,只好趕緊抱起人朝着長樂宮的方向使上了輕功。原先在公主府呆着的兩位大夫和醫女都回了宮,回長樂宮的路也比去太醫院近一些。

風吹得衣服獵獵作響,江儼在廊檐樹梢間飛躍,腳尖輕點似蜻蜓掠水而過,好些時候連樹上的鳥都沒驚動。皓兒在他懷裡睜大眼睛往下看,兩旁的亭子樹木都一閃而過,只有虛影子在眼前閃啊閃,什麼都看不清。

皓兒雖然一臉血,可精神一點不差,低着頭眼睛亮晶晶地讚歎:“魚叔叔你好厲害!”

公主府的儀衛都是會輕功的,以前皓兒見了羨慕得不得了,公主也曾讓侍衛帶他飛過。不過能像江儼這樣飛得這麼快的,卻是極其少見的。

江儼遲疑了下,開口問道:“世子是被人欺負了嗎?”

皓兒搖搖頭,伸手摸了一下鼻子又是一手的血,他抓着江儼的衣襟已經印上了兩個血手印,看起來滲人得慌。皓兒捂着鼻子悶聲道:“沒被人欺負,收拾書本的時候就開始流血了,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江儼稍稍放下了心,猜小世子應該是流鼻血了,這個年齡的小孩子冬天最容易流鼻血。冬天乾燥,輕輕一磕都會流血,江儼小時候又習武,對打的小孩子手裡都沒輕沒重,總是照着臉打,流鼻血算是常事。

回了長樂宮後江儼先把小世子送到了偏殿的醫女處,沒敢先去告訴公主,怕她着急。但守門的僕婦眼睜睜地看見這麼大個活人飛進來,自然不會當作沒看見,立馬就跑去通知公主了。

聽宮人回報“小世子流了好多血”,容婉玗心神大亂,急匆匆地趕來偏殿,這時候皓兒的鼻血已經止住了。

皓兒一見她,就仰起臉給她看,一小團紗布塞着鼻子說起話來甕聲甕氣的:“孃親,皓兒沒事,一點都不疼。”

醫女耐心診治後寬慰道:“公主莫要擔心。不過是冬日天氣乾燥,小世子有些上火,多吃些新鮮蔬果,膳食上多食些清淡的、少吃油膩葷腥降降火氣就好了。”

皓兒扁了扁嘴,心知又得吃好幾天蔬菜了,不能吃肉的人生,跟他養的兔子還有什麼分別?

容婉玗不放心,又叫方太醫過來開了幾個食方子。看着皓兒用過了午膳,想叫人去太學院告個假。說她小題大做也好,不讓皓兒歇半天,她總是放不下心。

出了門卻見廊檐下跪了一人,衣襟上還沾着倆血手印,他也渾不在意。跪姿端正挺直,正擡着頭眼也不眨地看着她,神情中居然有點忐忑。正是江儼。

一見她出來,江儼垂下眼眸,聲音低沉說道:“屬下失職,請公主責罰。”

——失職?容婉玗一聽就知道,江儼又把責任攬到了他自己身上。

容婉玗微惱,顰着眉急步走向他邊說道:“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冬日本就乾燥,皓兒流鼻血又與你有什麼干係?”

本是跟他沒什麼關係的,卻偏偏要把錯誤攬到自己身上!她在殿內呆了快一個時辰,若是不出來還不知道他要跪多久!這冰天雪地的跪在石階上,想想也知道有多冷。

看他不作聲也不起來,公主不由一急,不由提高了聲音:“你起來!”伸手做了個虛扶的手勢。

江儼悶不吭聲地跟她對視了一會兒,見公主伸出手來,一瞬間深邃的眼眸中似閃過了璀璨星光,眼神清亮如星子,竟然還微微地翹了下脣角。卻在起身的一瞬間,那笑意盡數斂去,恢復到一直以來的沉峻表情。

容婉玗怔愣間,發現跪着的江儼已經握住她的手起身了。

他的掌心搭在她的指尖,只是輕輕一觸便放開了她的手,似乎真的是無意識的動作。容婉玗身子一僵,愣愣地看着他。

可那溫熱的觸感從指尖蔓延,兩隻手都彷彿僵硬得不是自己的,公主恍惚地收回了手。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斂回神思,這才發現江儼一直都在旁邊,一動不動地注視着她。

公主又是一僵,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只留下一句“去用膳吧”就離開了。

她一定是看錯了纔會覺得,那眼神,看起來溫柔極了。

臘月二十三,是民間的小年,也就是祭竈王的日子。

早膳中有一小碟子竈糖,各個剪得小巧如銅錢,容婉玗吃了一塊覺得甜得膩人,實在吃不下第二塊了,讓紅素端出去給小丫鬟們分了。

在史書上,這祭竈神本是宮中極爲重要的節日,由帝后分別主祭,百官與宮人協從。到了前朝時候也不知緣何,宮中祭竈神慢慢地不那麼重要了。

到了本朝,宮裡頭本不講究這個節日,據說是因帝王顯得是真龍氣象,祭拜竈王爺似乎不那麼合適。當然御膳房、尚膳監還有各宮的小廚房還是要討個吉利的。

這一日正好趕上皓兒五日一休沐,難得皓兒能睡個懶覺,容婉玗本想用過早膳再去喊他,到了秉謹樓卻發現江侍衛和皓兒都在院子裡。

今日難得出了太陽,天氣暖和,兩人坐在石桌前說話,此時正背對着她。容婉玗停住腳步,聽到江儼說:“……所以每逢臘月二十三,許多人家都要祭竈神。用又軟又黏的糖果黏了他的嘴,讓他上天的時候嘴甜一些,要麼只說好話,要麼莫要開口,如此便要竈神隱惡揚善。不過都是些民間傳言,世子不可盡信。”

皓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從江儼手中拿了什麼,盯着看了兩眼後放進了嘴裡。

江儼手裡端了個小瓷碟,裡面盛着好幾塊黃橙橙的吃食。容婉玗定睛看去,居然也是一碟子竈糖?

江儼轉身給她請了安。其實按他習武人的敏銳聽力,早在公主走到門口的時候就聽到了。不過,讓公主看到自己和小世子和諧相處的情境,是不是會覺得……

江儼沒敢往下想,知道這是件任重道遠的事,不可心急,也不可早早地抱有過高期待。

容婉玗微笑打了個招呼:“江侍衛早。”這還是江儼回了長樂宮以後,她第一次見到他。前兩日聽紅素說他每日清晨練武的習慣這麼多年一直保留了下來,又想着偏殿久不住人,怕是缺些東西。

可江儼向來是個簡單樸素的人,於外物上從不看重,她若自作主張給他添置反倒成了累贅。想了又想,覺得他天天練武,總是需要個兵器架的。

只希望,他莫要嫌自己多事。

“江侍衛在給皓兒講故事嗎?”容婉玗這話問得本是江儼。皓兒卻比江儼答得快,“孃親,魚叔叔說今天要拜竈王爺!”

原來說的是臘月二十三的習俗,容婉玗忍俊不禁:“那皓兒聽懂了嗎?”

皓兒認真點頭,評價道:“竈王爺是一個貪吃的王爺,就被人用糖黏住了嘴巴,連說什麼話都不能自己做主。這個故事說明:人不能重口腹之慾。”這句是太傅講過許多次的,所以皓兒說得言之鑿鑿。

江儼默默退了一小步,垂了眸不敢看公主的表情。——果然自己不善言辭就應該有自知之明,講什麼的故事!他就想講個民間風俗,什麼別的意思都沒有,小世子卻自己領悟的這麼深刻!

公主扶額苦惱一笑,她自小居宮中,知道皓兒這話其實釋得有點犯忌諱。竈神因爲貪吃所以授人以柄,上傳下達之時都受他人拿捏,做不了真正的治世仁官,自然也當不得帝王的心腹。

好在皓兒本身就是個小主子,便是犯了忌諱也沒什麼。細細想了想又覺得也對,據說竈王爺好吃懶做還愛打小報告。而竈糖又軟又黏,正好黏住了他的嘴,果然是貪吃導致的禍端。

臘月二十四,這一天是撣塵的大日子,掃去舊塵才能迎來嶄新氣象,可不能不重視。

早上公主食漱完畢後,偏殿已經收拾出來了,只有她的寢殿和庫房還沒來得急收拾。宮人們在偏殿把她常用的東西都佈置好了,這纔來請公主移步。

偏殿收拾得乾乾淨淨的,那地也不知擦了多少遍,乾淨得能透出人影,沒有半點灰塵氣。可她進去坐了一會兒,總覺得暴露在外的手背和頸後微微發癢,也不知是心頭想的還是怎的。

紅素想了想,提議道:“主子不若穿得厚實些,去御花園走走。”容婉玗自然更樂意在御花園呆着,想着皓兒也沒地方呆,就去秉謹樓把他也帶上了。

而江儼在小魏公公身體大好之前,成了皓兒的陪侍,此時自然也跟小世子在一起。不過御花園裡常有宮妃去遊玩賞花,他一個外男還是不要跟着爲好,萬一驚了貴人可就不好了。

雖然江儼身上還是一身玄黑色侍衛服,和平日裡一樣的樣式一樣的顏色,可公主掃了一眼,就知道他換過衣裳了。

原因無他,只是那衣服的下襬處,繡了一叢枝幹遒勁鬱鬱蔥蔥的青竹。針法密匝,薄亮勻稱,只簡簡單單一叢竹子就有說不出的韻味,一看就是出自心靈手巧的姑娘之手。

——繡的,可真好……

容婉玗一怔,很快錯眼移開了視線,牽着皓兒的手走在前面,紅素等人默默跟上了。

江儼自然察覺到了她的視線,低頭一看,還以爲自己身上有什麼不妥當,只一眼就看到了那叢竹子。

這還是跟在太子身邊那時候,一次夜晚出去做事,與人打鬥時候不小心擦破了道口子。扔了可惜,他又不喜歡別人碰他的衣裳,自己拿了針線縫好,繡了叢青竹遮住線痕。

公主剛纔看了好幾眼,難道……也覺得他繡得好?

看着公主走遠的背影,江儼無意識地朝那個方向跟了兩步,最終卻只抿了抿脣,眼巴巴看着公主轉了個彎兒,徹底離了他的視線。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宮裡如何過年的習俗來源於百度——清代宮廷過年習俗。

文中先後化用了吉祥字畫、祭竈神、撣塵,後文中還有賜春聯、過年皇帝封筆開筆、宮訓圖、宮宴。當然除了名頭和習俗內容外,都加了自己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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