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容

此時遠在東南的虔城,裕親王府的一間暗室中,一位年輕女子端坐在紅木椅上。

這女子的容貌十分普通,放在人羣中本是極不起眼的,可她通身氣質卻好得驚人,一張闊椅只淺淺坐了三分之一,雙手交疊放在膝頭,只是這麼一個端坐的動作,便能顯出極好的教養。

暗室在地下,四面不透光,點了幾盞燭燈,只有微弱的燭光,更顯她皮膚細白如瓷。

此時她正昂着細長白頸,另有一位男子站在她身前,手中捏着一隻長管,蘸着各色香膏在她臉上細細描畫。

這男子容顏極美,前額飽滿,眉尾上揚,鼻樑挺直,人中深長,脣薄而弧度優美,臉上五官無一不精緻得惑人心神,整張臉都如天工造物。

他一手端着面前女子的下頷,另一手執筆在她臉上細細描畫,像是欣賞工藝品一樣端詳許久,才輕聲道:“你擡眼看看。”

這話是與地上跪着的一個丫鬟說的。那丫鬟本是哆哆嗦嗦地跪着,手腕和雙足之上都被鎖着鐐銬,低垂着頭,眼神惶恐慌張,似是擔驚受怕許久。聽到男子問話,她忙擡眼瞧了一眼,“就是……就是這樣。”

原來這丫鬟,正是公主先前的大丫鬟——絮晚。她自從在三月圍場射獵的時候受了重傷,被黑衣刺客捉走了,在京城不知名的某處囚了半個月,又被帶到這虔城,在裕親王府中囚了兩個多月。

圍場遇刺的當晚,絮晚已經重傷沒了氣,紅素等人折身回去找她的時候卻沒找到她的屍身,只當絮晚被圍場的野物叼了走,哪能想到她被抓走救活了?

她原先還有些豐腴,如今瘦了一大圈,愣是把這個舉止大方儀態優雅的丫鬟,變成了如今唯唯諾諾的可憐模樣。

那男子點點頭,淡聲問她:“還有呢?”

絮晚眸光一閃,重新低了頭,顫着聲音說:“沒,沒有了……”

“身上可有胎記?”

絮晚定了定神,又答:“沒有。”

她遲疑的這麼短短一瞬,男子淺淺顰了眉,手中眉筆微微一抖,一不小心在那女子臉上描錯一筆,他神情驀地冷厲,拿一小塊溼帕重重把那一處畫錯了的抹去,盯着地上跪着的絮晚幽幽說:“可莫要說謊。”

絮晚一個寒噤,想起這幾月來受過的折磨,單薄的身子抖成篩糠似的,知道這羣人有本事叫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連尋死都沒有門路,即便是咬舌自盡她都嘗試過,卻照舊被人救了回來。

心頭懼意深深,只好說:“耳後……有一顆小紅痔……”

話落她深深伏在地上,一張臉埋在雙臂中哽咽出聲,淚珠子撲簌簌地落。以前她從沒想過自己這輩子會做出背主的事,可此時卻還是做了,心中的愧悔蓋過了恐懼,恨不得當下死過去。

那男子換了一枝細長筆,蘸了赤色胭脂,提筆要點之時頓住了動作,輕聲詢問:“在什麼位置?指給我看。”

絮晚在袖子上蹭去了眼淚,唯唯諾諾上前兩步,伸出顫抖的手指在女子耳後某處指了一下,“這裡。”

“嗯。”男子提筆點了上去,薄得幾近透明的耳後,那麼一小點紅痣映在白淨柔滑的肌膚上,確實十分漂亮。男子又端着女子的下頷細看許久,覺得氣色不是很好,又在她雙頰點了一點嫣紅小心揉開,總算滿意。

“郡主覺得如何?”

重潤郡主上前,粗略一看便十分滿意:“像。”細細端詳一會兒,驚歎笑道:“真是像極了。”

重潤靜默片刻,忽的顰眉問道:“只是這畫出來的妝容終究做不得真,水洗一下便沒了痕跡,又如何能瞞上兩三日?”

那男子眸中微訝,笑出了聲:“郡主知道我‘雕骨鬼手’的名聲,卻不知道我的本事?”

“此話怎講?”重潤郡主緩聲問道。

那男子也不看她,手中眉筆沿着那座上女子的臉龐輪廓細緻勾勒,那女子白皙柔滑的面龐都被淺淺墨線圈了一圈。

“顴骨高了些,額頭扁了些。”那男子指出幾處不合自己心意的,低聲笑說:“只是人|皮|面|具我都做得,還怕不像?”

密室裡只餘得他低低的笑聲,連燭燈中的火苗都不安地跳了幾下。

被他捧着臉細細端詳的那女子聞言,眨眼間臉上的血色褪了個乾淨。那根毫無殺傷力的眉筆貼在她臉上,彷彿冰涼鋒利的刀刃在她臉上拉過一般。她緊閉着眼瑟瑟發抖,長睫如蝶翼一般輕顫,卻始終沒敢作聲。

早就知道自己的處境了,這幾年來,在教養嬤嬤的指導下學貴女說話,學貴女走路,學貴女穿衣打扮,每日塗三回乳膏,把通身的肌膚養得細白柔嫩,就是爲了等這一日。

身後的陰影裡還坐着一人,瞧了這麼一會兒,推着輪椅上前道:“既是無誤,便就這樣吧。”

重潤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問道:“父王,公主不過一介女流,又能有什麼大用?”

“你怎的如此說?”裕親王雙眸微眯,“到底是皇家兒女,雖比不上太子身份貴重,也可將就一用。”

重潤許久不答,裕親王也不催她,摩挲着自己的傷腿,他的右腿早年便落下了殘疾。前些年疼得最厲害的時候,甚至有大夫建議他截肢,裕親王聞言大怒,他寧願疼死,也不想留下殘缺的肢體。後來這腿慢慢沒了知覺,如今連疼都感覺不到了。

重潤靜靜瞧着他,緩聲說:“女兒自小長在江南這一隅之地,這一路上京,有了不少新的見聞。”

此時重潤是站着的,裕親王卻是在輪椅之上,這般被她俯視,裕親王臉色涼了幾分,“說來聽聽。”

“父王曾說鄉里民間惡吏當道,魚肉百姓。可女兒一路上京,行過好幾個小縣,看到的卻是百姓安居樂業。”

“父王曾說京城貪官污吏橫行,可我瞧見的卻是京城處處繁華。”

裕親王眉尖一顰,冷聲駁斥:“那是你見得少!真正的官場腐朽又哪能一眼瞧得見?”

重潤抿了抿脣,繼續說:“你說當今陛下奢侈無度,可坤寧宮佈置得竟不如父王你的寢宮。太子和公主出行也都是輕車簡從。”

“你說文宣帝忠奸不分,窮兇極惡,不堪爲帝。可我從大理寺中調出了從文景五年至今的所有卷宗,這二十多年的卷宗我都看過了,十人以上同罪並罰的一手可數,大多是廢太子餘孽。”

“如果這樣算窮兇極惡……那父王又算什麼?”

裕親王撫着自己膝蓋的動作一滯,驀地把手邊一方小小的白玉硯臺徑直照她面門砸去,怒罵:“糊塗!”

重潤閉了閉眼,卻沒躲。一時只覺雙耳嗡鳴,一道血紅溼意順着她光潔的腦門滴下來。

重潤沉默許久,開口只覺疲憊,“父王,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多年來,父王都是這麼講給她聽的。她對他的每句話都深信不疑,覺得文宣帝是不仁之君,整個朝廷都是以權謀私的沽名釣譽之輩,天下百姓都身在水深火熱之中。唯有她的父王才能當此大業。

一路上京,才知道不是這樣。

“女子目光短淺,你哪裡能看明白?”裕親王眸光極冷:“當今聖上優柔寡斷,世家把持朝廷,結黨營私沆瀣一氣,如今的盛世不過鏡花水月,粉飾太平!”

裕親王額上青筋暴突,似是氣到了極點,狀似癲狂,把桌上雜物都掀到了地上,一時間滿地狼藉,“若是父王登臨極頂,定會比他做得更好!他算什麼!文不成武不就,憑什麼就是他!”

重潤定定看着坐在輪椅上的父親,她忽然有些明白,爲何母妃臨終前死不瞑目了,大約是放心不下自己和兄長吧。

這些年來,父王都未曾再娶。她小時候曾以爲是父王牽念母妃,後來卻知,他連母妃的生辰和忌日都忘了個乾淨,一顆心被他的宏圖大業佔滿,任誰也分不了他半分心神。

幼時的孺慕之情早已變淡,如今對着父親,她竟只剩恭敬和懼意。重潤深深吸了口氣,心口一跳一跳的疼,卻雙膝一曲跪在地上,重重叩了個頭,鏘然道:“女兒知錯。”

裕親王慢慢安穩了下來,推着輪椅上前,探身將重潤拉了起來,似乎方纔的震怒發狂都是假的,語重心長道:“他們一家慣愛收買人心,我兒可莫要糊塗。”

重潤點了點頭,卻不知該答什麼。

*

承熹在百餘侍衛的護送下一路急行到了襄城,只花了三日功夫,本就精疲力盡,可到了城門口卻入不得內。

聽到外頭吵吵嚷嚷的聲音,江儼忙止住承熹起身的動作:“公主別出去!”

外頭的難民瞧見儀駕,當下便有人大聲吵嚷着:“欽差大人來啦!”也不知這馬車裡頭坐的是公主,分毫不知收斂,一窩蜂地往上擁。

承熹的馬車一向不顯眼,外表沒什麼裝飾,車壁是由最堅硬的鐵樺木所制,馬車裡頭更是大有乾坤。

可若是從外頭看,沒人能猜得出堂堂公主出行會乘如此樸素的馬車。故百姓都認定這裡頭坐的是欽差。

百餘儀衛忙開路護着公主前行,即便是騎在馬上,卻也寸步難移。走了小半個時辰才護着公主到了府衙。

那府尹正是焦頭爛額,來了這麼個大救星登時喜上眉梢,忙給一行人安置了住處。因他府裡不夠大,住不下這麼多人,半數以上的侍衛都安置到了別處。

府尹大約是急過了頭,也顧不上公主一路舟車勞頓,還未洗漱用膳,便忙要向她交待襄城如今的境況。

承熹不好讓外人看着自己用膳,只好停了筷子,江儼瞧見那府尹這麼沒眼力見,心中不滿,便出言打斷他的話:“卑職儀衛

作者有話要說:  承熹不好讓外人看着自己用膳,只好停了筷子。江儼瞧見那府尹這麼沒眼力見,心中不滿,便出言打斷他的話:“卑職儀衛隊長,大人可否與我說說情況?”

府尹一愣,見這人似乎是個頂事的,扭頭又見公主點了頭,便與江儼去別處說了。

承熹用過膳,靠在榻上闔眼歇了一會兒,又等了片刻還沒等回江儼,卻忽然聽到外間有些莫名的響動,便問:“紅素?”

沒人答話,門外的丫鬟侍衛也無一人應聲。

承熹從屏風邊上的空隙處望見房門大敞了開,一時不明所以,剛走出兩步轉出內室,眼前驟然出現一隻大手,緊緊捂住了她的嘴,另一手鉗她在身前,溫熱的呼吸落在承熹後頸之上,教人寒毛直豎。

承熹忙要掙扎,那人卻在她耳畔輕笑一聲,明明行的是挾持之舉,卻還低聲告了個罪:“下官得罪。”

隨即眼前一黑。

她在陷入黑暗的最後一瞬,依稀瞧見了欽差陸甫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