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虐

江儼與一行侍衛出了北城門上了官道,沿途竟迎面碰上了匆匆趕來的太子和他的三百黑騎衛。滾滾馬蹄聲震得地面微晃,揚起的煙塵連前路幾乎都瞧不清了。

太子前日才知道欽差陸甫是假扮的,真正的陸甫仍在京城,卻已經是一具屍體,昨日才被人發現。

真陸甫的屍身被丟在家裡的井中,已經生了屍斑,起碼死了十日。整張臉皮卻完完整整地被人割了下來,臉上血肉模糊,五官都不在,那慘象直叫人毛骨悚然。連慣與死人打交道的仵作都不敢細看,把他的臉用白布遮了,纔敢收殮屍體。

陸夫人好幾回哭得幾近昏厥,身邊的丫鬟嬤嬤半步不敢離,生怕她跟着去了。

從十幾天前陸甫被指爲欽差之時,他便一連在書房中呆了三天,只說有公事要做。陸甫因是出身寒門,以前也常常這般廢寢忘食,他本來話就少,一忙起來的時候便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無論別人說什麼都恍若不聞。這回沉默寡言,家裡也沒人覺得有異。

陸夫人只覺無奈,每日三餐給他送進去,任他自己忙活。

直到陸甫離京的第三日,府中的飯食中有一股子難聞的味道,廚子再三推諉,後來才知是井水中有股味道,這才撈出真陸甫的屍身。

太子忙帶着三百儀衛追去了襄城,整整兩日馬不停蹄,他武功粗淺,平日又養尊處優,不眠不休熬了兩夜,已是精疲力盡。

遠遠望到了襄城城門,承昭心中一鬆。下一瞬又見江儼一行人縱馬迎面而來,心中又打了個突,頭一個反應竟不是歡喜。承昭略略一掃,一羣侍衛都是黑衣,沒一個別的顏色,忙勒了馬,揚聲問:“公主呢?”

江儼緊咬牙關不答,只低喝道:“殿下跟上!”這便縱馬從太子身邊飛掠而過。

旁的什麼都沒說,來不及說,也無心開口。幾次三番讓公主遇險,江儼不知自己還能說什麼,任何話語說出口都像是蒼白無力的辯解。

承昭心知有異,恨恨幾鞭連抽在馬臀上,追着江儼去了。

前頭有條岔路,一條是太子一行人的來路,路上並沒有見馬車迎面而來;另一條路卻是通向一座矮山,越過這山便是南陽城,地上的車轍印、馬蹄印都十分明顯,江儼一路跟着這車轍印追,自然不會認錯。

越往上行,山道越窄,一側是山壁,另一側卻是十餘丈深的懸崖,中間的山道不足半丈寬。

好些膽小的馬匹都走得戰戰兢兢,侍衛騎在馬上晃晃悠悠,無奈之下只好下馬。唯獨江儼敢策馬去追,把侍衛們甩開了一大截。

遠遠瞧見了那駕灰頂的馬車,江儼還來不及歡喜,趕車的人似乎聽到身後有人追了上來,駕車行得更快了。這麼一駕雙騎馬車在狹窄的山道上行,竟比江儼騎馬的速度還快。

江儼瞧得心驚膽顫,此時那馬車又轉了個彎,出了他的視線範圍。江儼心中惱怒,不過兩息功夫,卻有女子的驚呼聲遠遠傳來,回聲在山澗中層層迴盪,傳得極遠。

這正是公主的聲音!江儼心神欲裂,彷彿驚雷撕開天際,炸響在他耳際。又不知那處到底是何種情形,急得額角青筋突起,狠狠在馬臀上甩了幾鞭,馬臀之上竟已隱隱現了血色。

行至一處,正是一個急彎,駿馬仰着脖長嘶一聲,險險停了下來,前蹄蹭掉了崖邊的碎石,差點就掉了下去。江儼忙重重一勒繮繩,馬兒借力往後退了兩步,哼哧哼哧喘着粗氣,也是嚇得不輕。

江儼翻身下了馬,怔怔瞧着崖邊的車轍印,這車轍印本是在山路中間的,可在這處急轉彎的時候卻行到了崖邊上,似乎也是一時不察,險險地行了過去,離最邊沿處只有一尺來遠。

他心中忽的有些不好的預感,深吸口氣勉強定了定神,才轉過這處山崖,驀地定住了腳步,眸中一點點染上驚恐之色。

前頭已經沒了路,約莫五十丈外是另一處懸崖,兩方懸崖之間被一座丈寬的木棧橋相連。而此時,這頭的棧橋微微晃悠,左側格擋已經被毀了,橋上只餘得幾片木板碎屑。

兩個年輕書童都跪倒在棧橋上,正是假陸甫一路行來帶着的兩個書童,兩人抱頭痛哭,嘶聲哽咽着:“公子……”

江儼站在棧橋這頭,盯着那殘垣定定看了許久,腿上如綁了千斤重的腳鐐,挪着步子緩緩上前,低頭望向山崖之下。

十丈高的山崖下,觸目唯有支離破碎的馬車。

步行追上來的侍衛方轉過這處,竟瞧見江侍衛縱身飛掠下了懸崖,身後的墨色披風被山風扯得獵獵作響。崖壁上無數嶙峋碎石、野樹枝杈,他一路踩着借力,飛下了山崖。

衆人大驚失色,萬幸這崖不高,只有十來丈。見江儼踉蹌着落了地,這才稍稍放下心來。轉眼卻見太子奔到懸崖邊上,似也是要往下跳的模樣,忙上前將人扯住,又把各自的馬繮馬鞭都解了下來,結成了繩子,帶着太子攀下了崖。

假陸甫因坐在車外趕車,屍體已經被地上嶙峋的碎石紮成了篩子,死狀悽慘,卻仍頂着陸甫的臉。

江儼上前扒下他臉上的面具,雙膝一區,惶然跪在馬車邊上,怔怔不語,眸中一點點蔓上血色,整個人抖得不能自抑。

此時他竟不敢扒開馬車的廢墟,去瞧瞧裡邊的人。

鮮血溼濡一片,馬車下的那片泥土都被染成了血色。

被侍衛帶下山崖的承昭瞧見這般情景,怔忪片刻撲上前來,赤手把馬車殘骸搬開,紮了一手的木刺也恍若不覺,待看清了被埋在底下的人,驀地怔住了動作。

容貌、髮型、衣裳都與公主一模一樣,五官沒有一絲半點差異。大概是落下之時,急速下墜之勢被堅硬的車壁阻了一阻,才得以面目完好。

可她柔軟的腹部卻被尖利的碎石透腹而過,鮮血涌出,淺色的衣裳上滿是血污,都瞧不出原本的顏色了。

江儼跪行幾步上前來,顫抖的指尖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臉。她的頰上仍有餘溫,還是溫熱的,身體卻已經僵硬了。

睜着眼,目光渙散,直直望着碧藍如洗的天空,不知臨去前的最後一瞬在看什麼。

竟是死不瞑目。

江儼一時心神震顫,喉中嗆咳出一口心血,臉色慘白如紙,微微躬着背,像被人一寸寸打斷了脊骨,明明是八尺的大漢,竟像個紙片人似的搖搖欲墜,彷彿一陣山風吹過就能倒。

他想過賊人會把她劫走,會把她帶去別處,會對皇家另有所求……追來的半個時辰裡,他想過種種,卻獨獨沒想過會是這樣的情形。他嘴脣哆嗦低不可聞地喃喃:“不可能……”

他不信他們之間的緣分這麼淺。

他用八年的時間斂藏心意,陪着她長大,看着她嫁給別人,把她的一顰一笑融入骨血,用另外五年的時間日夜煎熬。

上天憐惜他一片真心,才讓他得以重回到她身邊。

可他們纔在一起五個月的時間,他纔剛剛得知了她的心意,如今她就要永遠地離開他了?他用十七年的漫長時月也沒修夠一個同船渡,如今她就要拋下他,還是不告而別?

江儼咬緊牙關,抖着手又摸了摸她的臉,下頷處、鬢角下,並沒有面具的痕跡,便連耳後的小紅痣,右手中指上多年握筆磨出的細繭都別無二致。

腕子上繫着的和田玉平安扣,是他兩個月前送公主的,她從不離身。細細一條紅繩繫着,才送了她兩月,玉扣邊緣便已經摩得光滑圓潤,可想而知是如何珍重。

眼前黑濛濛一片,彷彿整個世界都失了色。江儼開始劇烈咳嗽,咳得聲嘶力竭,前襟一片血沫,他用袖子胡亂抹去脣邊血跡,俯下身去親吻她冰涼的臉,慘白的脣,還有僵硬的頸。眼中淌下的血淚與她臉上的灰土髒成一片,十分狼狽。

“我不該追來……”他以脣貼在她耳畔,低聲囈語,喉中哽咽難言:“我不該追得這麼急……他就不會把車駕得這麼快……”

聲音低不可聞,也不知說給誰聽。下頷抵在懷中女子的發頂輕輕蹭了蹭,溫柔繾綣,又細緻地把她額上亂髮撥回耳後。

承昭避過視線,不忍再看。

江儼驀地怔住了動作,凝視着懷中女子的發頂細細查看。多年相伴,又同牀共枕這麼久,他清楚記得,公主的發旋不在這個位置,要稍稍偏左一些。

可身量容貌衣裳髮飾……都與公主別無二致。

怕自己記錯了,江儼怔忪須臾,心思電轉間似有一絲光亮閃過,突然扯下了身後披風,單手一揚便擋在了兩人身上,當即就要撕開屍體的衣裳。

一陣裂帛聲響起,承昭微一怔愣,覺出他要做什麼,驟然撲上前去死命扯開他,怒吼道:“滾!我皇姐……”江儼卻使了大力把他推到一邊,把以往銘記於心的尊卑之別忘了個乾淨。

有披風擋着雖然什麼都看不到,可週圍的侍衛還是自覺地背轉了身。

他懷中的女子衣衫被撕碎的地方露出大片瑩潔柔膩的肌膚,脖頸處白皙一片,不見半點紅痕。

江儼細細盯着,視線又延向屍體的胸口,仍是一片白皙。他忽的笑出了聲,笑得一臉是淚。轉瞬又神色一厲,把懷中的屍體丟在了一邊,喃喃道:“不是她……不是她……”

他與公主日日同榻而眠,他的公主皮膚嬌嫩,親吻之時稍稍用點力便會留下印,好幾天消不去。臨行前的那晚兩人一|夜|歡|好,即便到了今晨,公主在他懷中安睡時,襟口有點亂,他還隱約瞧見了她脖頸上的紅印,還笑着調侃了兩句。

而這屍體的脖頸和胸口之上,卻什麼都沒有。

承昭一愣,朝着那屍體裸着的上身飛快地掃了一眼。畢竟早經人事,一眼就明白了江儼說得是什麼,這一看忍不住黑了臉,氣怒地踢了江儼一腳,心頭一陣鬆懈,轉而笑了。

不是皇姐……

江儼展開披風,把那女屍的臉和被碎石擦破衣服裸|露在外的肌膚遮住,便把她丟到了一邊,只管在這山崖之下細細探查。

這緊要關頭,他竟還顧得上解下腰間水囊,一連漱口好幾回,連聲呸呸呸,喉中的灰土連帶着血沫都吐出來。方纔面上的悲痛眨眼散了個乾淨,緊繃着臉不作聲,眸中卻是顯而易見的嫌惡。

方纔抱着那女屍親了好半晌,現在想想就膈應。

承昭哭笑不得,察覺身後有侍衛探頭探腦,彷彿也看出了蹊蹺,神色驚疑不定。

怕裡頭有內鬼,眨眼間,承昭換上一副哀痛欲絕的神色,用披風掩好那女子的屍體,痛哭了兩聲“皇姐”,強忍着臉上的嫌惡之色,然後一臉哀慼地抱起了屍體。

方走出衆人視線,神色驀地轉爲狠戾,從牙縫間吐出兩個字:“去找!”

身旁暗衛領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