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
這一夜, 算是皇室家宴, 除了高宗李治, 武后之外,太子李弘及太子妃裴氏,沛王李賢, 英王李顯, 殷王李旦, 以及太平公主盡都在座。
除了李氏皇族,另外還有幾位武氏宗親, 譬如樑侯武三思及夫人, 尚書奉御武承嗣, 戶部郎中武懿宗, 以及武后的兩位堂侄:才從山西新進長安不久的武攸寧,武攸暨兄弟兩人。
皇家夜宴,自然非同一般, 對於李家的這些兒郎來說稀鬆平常, 並不陌生, 甚至武三思也早習以爲常。
但武承嗣新從嶺南調回,武懿宗又是首次來到這種場合,更不必提武攸寧武攸暨兩個才上京的少年了,雖然之前進宮的時候就被母親楊氏叮囑過,但面對如此氣派非凡的盛大瑰麗之景,兩名初出茅廬的青澀少年還是惶恐的有些手足無措。
這一場“家宴”,雖然私底下不免暗潮洶涌, 表面上卻是其樂融融。
武氏宗親同諸位李家王爺彼此打量,各懷心思。
其中最高興的,大概便是太平了。
對太平而言,這是難得的家裡衆人都齊聚一起的場景,尤其是除了她所熟悉的幾位哥哥外,還有她不熟悉的……比如跟她年紀相當的武攸寧武攸暨。
太平是在長安長大,對這兩兄弟的山西口音很感興趣,在席間衆人不免說些家常的話,但凡在武攸寧武攸暨兩人開口的時候,太平總會忍不住咯咯地笑出來,因爲她覺着那種口音實在是怪異而有趣。
武攸寧年紀略大,更懂事些。且知道太平深受帝后寵愛,又見她生得貌美可愛,心裡雖然窘迫,卻假裝不在意,甚至面帶微笑。
武攸暨卻時不時地怒視太平,流露明顯的不快之色。
幾次三番,武后斥責了太平幾句,道:“哥哥們才上京,彼此還不熟悉,如何只管跟他們玩笑?留神他們當真了惱你。”
太平吐舌道:“男子漢大丈夫,怎麼會那麼小心眼呢?”
武攸寧果然笑道:“殿下天真爛漫,她肯同我們說笑,也是侄子們的榮幸,姑母不必在意。”
武后果然很是高興,回頭對高宗道:“陛下你看,攸寧小小年紀,卻如此大度。”
高宗呵呵笑了兩聲:“此子甚是出息。”
李賢掃了一眼在旁邊的李顯李旦,見他兩人無語,便含笑低低對太平道:“雖然如此,但你也要適可而止,等彼此熟絡了之後再玩鬧不遲,你瞧,攸暨都有些不高興了。”
太平看一眼武攸暨擰眉的模樣,幾乎忍不住又嗤笑出來,勉強道:“好,我知道了。”
武三思微微探身,對旁邊的武承嗣道:“你瞧瞧,我們纔是姑母嫡親的侄子呢,這個小子卻如此會拍馬,實在是後生可畏。”
武承嗣低聲笑道:“橫豎都是一家子,寧肯他有出息些,我們也跟着長臉。”
武三思嗤了聲:“你倒是會做人,只是將來別給他壓下去就行了。”
武承嗣一笑不語。
忽然武后望了過來:“你們兩個在說什麼呢?”
武三思纔要開口,武承嗣笑道:“回娘娘,表哥也正誇攸寧出息大方呢。”
武后笑着點頭,環顧周圍道:“正是如此,今夜在座的,橫豎都是家人,彼此都要相互愛護照料纔是。”
李氏王爺跟武氏宗親衆人也都拱手道:“娘娘說的是。”
夜宴之後,高宗扶着宮女自回去歇息。
李賢,李顯,李旦跟太平告退。武攸寧武攸暨兩兄弟隨着出宮,武三思本想跟武承嗣一同去,不料武后道:“承嗣留下。”
武三思一愣,看武承嗣也有些意外,武三思心頭轉動,就悄無聲息地先退了。
剩下武后跟武承嗣兩人在殿中,武承嗣畢恭畢敬道:“不知姑母留下侄兒,有何訓誡?”
武后輕描淡寫道:“沒什麼,自家人說說話罷了,自打你回京,還沒說過幾次話呢。”
“是。”武承嗣雖乖乖答應,心裡卻有些警醒,只聽武后道:“你回京後,向來可好麼?”
武承嗣垂着手,點頭道:“都很好,有陛下跟姑母的關愛,加上表哥也十分照料,一切都甚好。”
武后微微一笑:“差事可都順手?”
武承嗣道:“同僚跟上下也都很是照顧,順利的很。”
“嗯,”武后道:“奉御是個閒差,只是讓你在初來長安,先行熟悉一下長安的風物跟朝堂的情勢而已,以後自然就不同了。”
這一句的意思,自然是說如今這官職不過是個跳板而已。武承嗣一震,拱手垂頭:“是,承嗣明白。”
武后凝視着他:“你雖晚來,但照我看來,你卻比三思還能更懂事聰明些。”
“這……”武承嗣啞然,卻靦腆笑道:“姑母實在是過獎了。”
武后道:“你也不必多心,只要辦好自己該做的差事,拿出些本事來讓衆人看看,別像是三思一樣,丟三落四,會叫人捏着把柄叫罵就行了。”
武承嗣當然知道武后指的是什麼。
張柬之彈劾武三思的幾大罪狀,在朝堂上掀起軒然大波,最令他震驚的卻不是什麼括州的貪墨之類,而是對於武三思暗害了周國公賀蘭敏之的指控。
若不是高宗念在節下網開一面,今夜的家宴註定會少一人。
但就算如此,武三思身上的事兒還沒完了,張柬之雖被駁斥,但此案卻已交付了大理寺跟刑部聯手追查,如果查明屬實……武三思的命運如何,倒也難說。
武承嗣恭敬謹慎地肅然回答:“姑母放心,侄兒一定警惕自省,絕不會給姑母丟臉,更不會辜負姑母一片提拔苦心。”
武后聽他答的通情達理,面上流露欣慰之色。
忽然,武后又問道:“對了,我聽說,戶部的十八子在灞河救了盧國公家裡的獨子,而事發之時你也在場?到底如何,你跟我細細說來。”
武承嗣精神一振,笑道:“其實侄兒當時只是路過,並不曾親眼看見女官救人的場景,倒是陰差陽錯,把女官捎帶回城了,侄兒知道的只怕不比姑母多。”
武后道:“哦?那你便把你所知的說來就是,比如你是怎麼遇見女官他們的。”
武承嗣並未多心,便將事發經過一一說明。武后聽罷笑道:“這個十八子,怎麼總是惹事。”
武承嗣忙道:“姑母,侄兒雖不曾親眼目睹,卻也聽人說起當時的情形,侄兒自忖若當時是我在場,未必會有跳入冰水裡救人的勇氣,因此甚是欽佩女官。”
武后挑眉道:“你像是很讚賞十八子?”
“這是當然……”武承嗣即刻回答,話音未落,忽然一頓又道:“其實侄兒很是感慨,到底是姑母的目光厲害心思聖明,才能從萬人叢中挑出女官這般巾幗不讓鬚眉的人物。”
武后一怔,繼而大笑:“好,說的好。”
武承嗣正要鬆一口氣,武后又道:“你若真是這般想,倒是罷了,只要你別……抱了什麼不該有的心思。”
武承嗣一愣,忍不住問道:“侄兒蠢笨,竟不知姑母指的是……”
武后斂了笑,道:“承嗣,你可知道我千里迢迢把你從嶺南召回來是爲什麼?”
心念轉動,武承嗣道:“一來是姑母的關愛之心,二來,應該是想讓承嗣……爲朝廷效力,爲姑母分憂……”
武后眼中複流露讚許之意:“說的好,那你可知道我起用十八子,又是爲了什麼?”
武承嗣愣怔,有些答不上來。武后卻也並沒真心想他答這句,卻盯着他道:“我用她,跟你方纔的答案是一個原因。”
咕咚……是武承嗣嚥了口唾沫。
武后招了招手,武承嗣忙上前數步,武后略微傾身:“我要的是一個能真真當差辦事,最好會揚名天下的女官,而並不是誰的娘子、誰的夫人,甚至誰的妾!……且我也不允許如此,至少在她還沒有走到我所設想的那一步之前,絕不允許,你可明白了?”
悄聲低語,字字入耳,武后並沒有言辭苛責,更無疾言厲色,而像是訴說一件很尋常的事。
武承嗣卻覺着被人撲面潑了一盆灞河的冰水,冰碴子糊住口鼻,瞬間窒息。
“姑母……竟是這個意思,”他喃喃地,本能地道:“是,承嗣明白了。”
武后點點頭,輕輕吁了口氣:“凡事不必操之過急,等過了年開春兒,一切安穩後……再尋思你的終身大事,放心吧,姑母總不會虧了你。”
武承嗣深深低頭:“是。”
武后聽出他話語中的失落之意,不由笑道:“怎麼,你才見了她幾次,難道就真個兒動了心了?”
武承嗣訕訕笑道:“姑母是在取笑承嗣了。”
武后斂笑:“你且記住,如今不是有心思風花雪月的時候,做好你該做的,萬萬別叫我失望。”她擺了擺手:“去吧。”
武承嗣領命,後退數步,正要轉身,忽地想起一事,乃回頭道:“姑母……爲何我聽說……”
武后道:“聽說什麼?”
武承嗣話一出口,心跳驟然加快,隱隱竟有點後悔,但面對武后審視的目光,改口已經晚了,武承嗣只得說道:“侄兒聽人說,這女官……是吏部崔天官……”
武后眼神一沉:“嗯?”
把心一橫,武承嗣道:“有人說女官跟吏部崔天官……關係匪淺。”
雖然此話已儘量婉轉,但不知是否是錯覺,武承嗣覺着大殿內冷風繚繞。
頃刻,是武后笑了數聲:“什麼‘有人說’,我知道是誰跟你嚼舌,除了樑侯再無旁人,對麼。”
武承嗣微驚,武后哼道:“樑侯跟崔曄素有些不睦,你又是新回長安什麼都不懂,他不免趁機嚼些無稽之談罷了。長安中誰不知道,崔曄曾被十八子所救,所以以長輩身份對她略有照料,如此而已。且崔曄的爲人難道你沒聽過?竟什麼都信樑侯所說,你也太心實了。”
武承嗣憨笑道:“原來是這樣,其實我也心疑呢,按理說崔天官那般正直端莊的君子,不會這樣破格的……可見表哥的話有時真的不能盡數相信。”
武承嗣退下之後,武后臉上的笑也像是隱沒在燭光的暗影裡,“牛公公。”
她轉頭叫了聲,望着小步跑上來的太監,沉聲道:“傳丘神勣即刻來見!”
***
懷貞坊。
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亥時過半,崔曄望着面前昏睡未醒的阿弦,回頭對虞娘子道:“我該走了。”
虞娘子原本半坐在他身後桌旁,聞言騰地起身:“天官……”
先前阿弦從戶部回來,於門首昏迷不醒,崔曄將她抱了進來後,一直都守在身側。
期間大夫來看望過,又開了新的藥方,虞娘子親自去熬了藥,還是崔曄幫着餵了的。
但阿弦卻始終未醒,身子一會兒冷的如冰,一會兒卻又高熱燙手。
崔曄本是想來探一探就走的,因放心不下,便一直熬到了這個時辰,聽得外頭打更之聲,再耽誤下去便到了子時了。
目光從阿弦臉上移開,崔曄回頭,緩聲對虞娘子道:“我不便在此久留,今夜就辛苦你,仔細看着阿弦。”
虞娘子當然也明白他非走不可的理由,可是看阿弦燒得發紅的臉,又看着兩人相握的手掌,——起先是崔曄握着阿弦的手,後來她彷彿有些感知,便也主動地握緊了他的。
“真的、真的不能嗎……”明知不該這樣說,但擔憂之心佔了上風,虞娘子囁嚅,極小聲道,“自從灞河上救人後,就一直睡得不安穩,昨晚上……我還看見她……”
虞娘子欲言又止,眼中的淚先掉了下來。
崔曄道:“看見她怎麼了?”
舉手捂住嘴,壓着哽咽,虞娘子越發放低了聲音:“我因怕出事,半夜起來想看一看,卻無意中……看見她不知在跟、跟什麼說話……”
原來昨夜虞娘子也睡得很不踏實,又因擔憂阿弦,夜間便起來探視,誰知在門口聽見裡頭低聲說話,大膽看了眼,嚇得她魂不附體。
雖然知道阿弦有那種能爲,但是暗夜之中目睹這一場,竟是讓她十分惶恐,而且阿弦病的如此,若還見鬼,這可是大大地不吉利。
偏偏這些話又不能對別人說,但是面對崔曄,就忍不住很想把所有都告訴他一樣。
***
崔曄默然。
他本想狠心鬆開阿弦的手,——這滾燙的小手甚是執着地握着他的手指,就好像是唯一的救命之源。
對他而言,就連這片刻的廝守,都是如此彌足珍貴。
靜寂之中,那個聲音淡淡地,卻似敲山震虎在耳畔響起:“聽說府裡在爲崔卿擇親,不知你心裡顧念什麼樣的女子?若有看中的,不管是誰家的女孩兒,儘管去求,我跟陛下爲你做主。”
武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
明明……相親是兩月之前的舊事,除非是有一個讓她不得不提的理由。
聰明人之間不必多言,崔曄隱隱猜到是爲什麼。
其實早在當初阿弦宛州遇險,他跟袁恕己想去卻都被武后阻止的時候,他心裡已經很清楚了。
他必須跟阿弦保持距離,不僅是因爲武后虎視眈眈,更是因爲他自己。
唉,大概他的確是到了年紀了,幾乎每次見了她,都會有種飛蛾見火之感。
比如上次在宮內那一次“胡作非爲”,簡直像是最荒謬綺麗、纏綿迷離的夢幻。
崔曄回頭看向阿弦,她仍在疾病困苦的睡夢中,彷彿無知無覺,卻本能地握着他的手。
柔軟纖細的手指簡單的一勾,卻輕而易舉地困住了他的雙腿,寸步難移。
***
房門被推開,是康伯走了進來。
“您該回去了。”康伯垂手,看似恭敬,聲音卻冷淡。
門外的冷風吹入,崔曄脊背微涼。
“時候已經不早,”康伯見他不動,仍是垂着眼皮,似木訥般繼續說道:“快請回吧。”
虞娘子詫異回看,見他對崔曄如此“失禮”,本要制止,卻又無端地無法出聲。
崔曄不答,只是看一眼阿弦,將她的手指緩緩推開。
才站起身來,就聽得阿弦急促地叫道:“阿叔,阿叔!”那隻手失了目標,在牀褥上不安地亂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