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袁恕己問罷, 崔曄還未回答, 趙雪瑞淺笑款款道:“容寶齋有一件《中秋帖》,說是王獻之親筆的,我本來想收了當作父親的生日賀禮, 卻自忖見識短淺,竟不認得真假, 只得有勞哥哥幫我去看了眼。”
袁恕己道:“哦?那可驗明真假了?”
“是, ”趙雪瑞微笑道:“雖並不是王獻之的親筆,乃是後人臨筆,卻也是很難得的, 因此仍是收了。少卿可要一觀?”
趙雪瑞身後站着兩個丫鬟,其中一人手中捧着一個長條錦盒, 裡頭必然就是那寶物了。
“不必,我是個粗人,對文墨上見識有限, ”袁恕己似笑非笑道:“到底是天官, 對這些高文雅墨瞭若指掌,整個長安只怕都無人能及。”
崔曄淡聲道:“少卿過譽了, 不敢當。”
桓彥範忽然笑道:“怎麼兩位也來這樓裡, 敢情是來吃飯的?”
趙雪瑞笑道:“是我要請大哥,畢竟幫了我這樣大忙, 又是這個時辰了,沒想到幾位也正在。”
袁恕己道:“既然如此,請兩位落座自安, 萬萬不要因爲我們在此而打擾了。”
趙雪瑞目光依依,含笑柔聲道:“少卿多慮了。”
袁恕己瞥她一眼,便又恍若無事地看向別處。
崔曄則道:“請。”自顧自邁步往內走開。
趙雪瑞看一眼阿弦,也跟着去了,身後跟隨的衆下人也都走開。
剩下他們四個站在原地,一直目送崔曄跟趙雪瑞入了前方的隔間,才各自落座。
崔升擦擦汗道:“沒想到竟然在這裡遇到哥哥。”
桓彥範笑道:“天官又不是老虎,怎麼嚇得臉色都變了?再說虎毒不食子,你是兄弟,何至於如此恭謹哩?”
崔升嘿嘿地笑。
袁恕己冷道:“他是養老虎的人,豈不是比老虎還可怕?”
桓彥範笑着低聲:“咱們背後說人,倒要小心些,別如此張揚,若給天官聽見,豈不難堪?”
袁恕己道:“又非說他的壞話,怕個什麼?”
桓彥範見阿弦沉默不語,便道:“你又怎麼了?這臉色倒也跟崔二哥有些相似。”
阿弦訥然,忽地問道:“《中秋帖》又是什麼?”
桓彥範笑道:“是一張行書字帖而已,不過三行,區區二十二個字罷了。”
阿弦目瞪口呆:“這也成?”
崔升忍不住笑說:“這是當然了,王獻之乃是‘書聖’王羲之之子,同王羲之並稱爲‘二王’。正是讀書之人心目中登峰造極的兩人,但凡會寫字的,都要先學二王,就如同讀書人拜孔夫子一樣,二王便似書法文墨界的孔夫子一般,所以你想想看,別說是二十二個字,就算是一個字也是如珠如寶價值千金,這般還極是搶手難得呢。”
阿弦看看自己的雙手,嘖嘖嘆道:“我當初怎麼不去學寫字呢?別說一字千金,就算一字一文,也能衣食無憂了吧?”
桓彥範大笑:“你怎麼這點兒出息!一字一文?若要得家財萬貫,手腕還要不要了。”
“別聽小桓子的,”袁恕己對阿弦道:“這是個天賦相關,你又不是那一路人,何必自討苦吃,何況你會的那些,別人還是邊兒都摸不到呢。”
阿弦笑道:“有點道理,我心裡好過多了。”
“什麼有點道理,是大有道理。”袁恕己白了她一眼,“你要也去學什麼《中秋帖》,什麼‘難得的’,我還懶得理你呢。”
桓彥範聽他口吻隱約泛酸,忍笑問:“怎麼,莫非你瞧不起斯文人?”
袁恕己哼道:“我哪裡敢?我雖不懂,也並不非議,只敬而遠之罷了。”
桓彥範道:“你敬而遠之的是書法,還是人?或者兼而有之?”
袁恕己道:“偏你話多。”夾起一塊兒白肉,遞到桓彥範嘴邊兒,“趕緊堵住這嘴!”
崔升在旁看他們說笑,之前的“驚恐”才也逐漸散開。
阿弦回頭看了一眼那隔間,並無動靜,只有小二進出,想是在點菜吃了。
桓彥範吞下那肉又喝了口酒:“趙姑娘酷愛文墨倒也罷了,只是……她居然能請動天官爲她鑑賞真假,倒是出人意料。”
桌上三個人的目光頓時都看向崔升。
崔升會意,因低低解釋道:“哥哥對於這些前輩高人的文墨也格外喜愛,若知道是書齋打着王獻之的旗號,不管是不是趙姑娘相請,他一定都要去看一眼的。”
袁恕己道:“那麼受人之託,吃人之飯,想必也是尋常的?”
崔升笑道:“這個倒是有點意外,不過我們家跟趙家向來關係不錯,而且……”
崔升又小心地看了一眼那邊兒隔間,手攏着嘴脣低低道:“之前家裡曾請了幾位姑娘到府中,聽說是給哥哥擇親,據我所知,家裡似乎很中意趙姑娘,畢竟……”
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問道:“畢竟怎麼樣?”
“噓,”崔升示意他們小聲,又道:“難道你們沒看出來麼?趙姑娘的相貌雖無可挑剔,但那股氣質,倒是有些像是……”
袁恕己挑眉,桓彥範摸着下巴不語。
阿弦口乾,抓起杯子就要再喝一口。
袁恕己忙攔住:“你那酒冷了,換一換。”
從她手中將杯子拿了過來,將殘酒一飲而盡,又親自從滾水裡拿了銀壺,給阿弦斟了半杯:“別喝太多。”
“唔。”阿弦慢慢地啜了口,先前喝的時候,還是甜香的,這會兒嚐起來,卻不知怎地喉頭竟泛起一絲苦澀。
阿弦便笑說:“酒足飯飽,咱們還是走吧?”
話音剛落,崔升道:“好啊!”因崔曄在旁,畢竟令他有些無法安坐。
桓彥範跟袁恕己雖不覺如何,卻也並不勉強他們,當即崔升起身向崔曄告退,桓彥範對阿弦道:“你怎麼不去跟你阿叔說聲兒?”
阿弦略一遲疑,道:“我就不用了。”
袁恕己道:“不用那些虛禮,畢竟又不是嫡親的叔侄,再說……人家正相談甚歡的,就不用去貿然打擾了,咱們去外頭等吧。”
因此不由分說,拉着阿弦往外走去。
***
雖是臘月天氣,但因近年關,長安城越發花團錦簇,張燈結綵,熱鬧喧囂。
寬闊的朱雀大街上,從早到晚,都有熙熙攘攘的人羣穿梭來往,而平康坊跟崇仁坊正也是最爲絢麗鬨鬧之地,燈火徹夜達旦。
空氣中散發着爆竹跟吃食們交織的氣息,是象徵新年將至的一種特殊的令人心生喜悅跟期盼的味道。
因路上行人摩肩擦踵,時不時地會有不經意的擦撞發生,袁恕己跟桓彥範心有靈犀般一左一右在阿弦身旁,崔升則在前一步。
阿弦心中不時閃現方纔在飛雪樓中的情形,雖知道趙雪瑞傾心於袁恕己,可是方纔打量趙雪瑞跟崔曄站在一處,當真是……有種天作之合的感覺。
郎才女貌,珠聯璧合,所到之處人人驚羨,也不怪他們兩人才進酒樓,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了兩人身上。
但是對阿弦來說,這兩人站在一起散發的光芒太強烈了,甚至到達刺眼的地步。
這還不算完,尤其是聽崔升說起崔府爲崔曄擇親之說……就好像有許多小人兒手持弓箭在圍攻她的心,如此感覺,十分討厭。
袁恕己低頭打量阿弦,他心裡明白,在他不在長安這段日子裡,一定發生了很多他意想不到,甚至超乎他想象的事,比如阿弦……就有些跟先前不同了。
除了崔升無心,桓彥範依舊笑嘻嘻地,袁恕己跟阿弦兩個可謂各懷心事。
正穿過平康坊往外而行,忽地桓彥範道:“喲,有熱鬧可看了。”
崔升回頭:“什麼?”
袁恕己不由也隨着擡頭打量,但因面前人山人海,簡直到處都是熱鬧,又往哪裡去看?
只有阿弦一眼看見了桓彥範所指。
就在四人前方岔路口的右手側,一座客棧之外,站着一個“奇裝異服”之人,身上衣着同大唐百姓很不一樣,卻是同樣的寬衫大袖,在他周圍圍着許多孩童,一個個拍手叫嚷,歡呼雀躍。
在桓彥範指點下,袁恕己總算也看見了此人,因說道:“這個……這個像是倭國的使者?”
崔升也道:“真的是他。”
桓彥範道:“你們都認得此人?”又對阿弦道:“小弦子定然不認識。”
從太宗貞觀四年開始,倭國便派了使者來唐,學習大唐的文化,習俗,甚至法令制度,種種工藝技能等。
使團上下有數百人之衆,除了倭國天皇所任命的使臣,水手舵師之外,還有很多各行各業的能工巧匠,僧人,學生等,統稱爲遣唐使。
這一批在大唐的遣唐使,乃是自貞觀以來的第七次使團,因倭國國內生變:當時的齊明女皇病逝,倭國羣龍無首,又加上先前在白江口之戰中倭國大敗,所以這次的遣使來唐也跟之前的六次意義大不一樣,表面是爲了恭賀大唐平了高麗,實則是怕大唐會對倭國不利,故來示好。
阿弦畢竟是長安新客,倭人這種生物又且稀少(遣唐使人數雖多,但大唐也並非毫無警惕一股腦地允許他們所有進入長安城),能在長安城裡隨意活動的遣唐使人數並不算多,所以阿弦還是頭一次見到。
阿弦搖了搖頭,雙眼一直都望着前方那名遣唐使。
只見他站在許多小童之中,雙手原本揣在大袖之中,因見小童們叫嚷的厲害,便抽出手來,當空一拍。
“哇……”小孩子們發出驚歎之聲,甚至連崔升跟桓彥範忍不住也驚呼了一聲。
隨着這遣唐使的動作,他原本空空如也的手掌底忽然翩翩飛出了幾隻斑斕的彩翅蝴蝶,甚是絢麗熱鬧地揮動翅膀,在衆人頭頂上快活自在地飛舞。
這場景若是出現在夏日,自是無妨,可是出現在冰天雪地的臘月,又是在鬧市之中,所有目睹之人不由地都爲之驚歎,目眩神迷。
小孩子們大叫,有的跳起來想要去捉那蝴蝶,蝴蝶們卻似有靈性般,靈活地高飛閃避。
忽然間,其中有一隻最大最美的蝴蝶,翩然地從那遣唐使的頭頂飛過,往回飛來。
***
那極大的蝴蝶飛過街頭百姓們的頭頂,有人滿懷敬畏讚歎地仰頭打量,有人不依不饒、大膽地伸手想去捕捉,那蝴蝶卻閃動着美麗的翅膀,一直來到了阿弦四人的頭頂。
袁恕己天生冷靜果決,並不被這些絢爛色相所迷,反而覺着妖異不對,又見大蝴蝶像是往他們的方向而來,早探手護在阿弦身前。
桓彥範也有意無意地踏前一步,身子微微側開,擋住了阿弦。
那大蝴蝶果然來到阿弦的頭頂,翅膀舞動,彷彿有誘惑邀請之意。
阿弦看了一眼蝴蝶,目光卻越過人羣,看向前方被小孩子們圍在中間的那遣唐使,正好那使者因見蝴蝶飛離,就也回過身來。
對袁恕己而言,有些意外。
——此人倒是生了一張頗爲俊秀的臉孔。
早先大唐跟倭國在新羅交手,袁恕己有幸見過幾個倭人,長安的遣唐使,他也瞧過些許,印象統統不佳。
雖然作爲出使大唐的“使者”,遣唐使的挑選也有一定的條件,相貌自然不能太敗壞,可就算如此,來唐的倭國使者,不論氣質還是相貌,都是“等閒”之極。至少在袁恕己看來,一概透着猥瑣。
可是現在這個人,卻像是異類。
就連袁恕己也不得不承認“俊秀”,這人的相貌氣質,就算是在唐人之中,也算是極不錯的了
阿弦同那人對視一眼,見頭頂的蝴蝶仍在盤桓,她便伸出手去。
袁恕己皺眉,就在阿弦的手指將碰到那蝴蝶的時候,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同時出手如電。
阿弦低呼了聲,卻已經來不及了。
在圍觀百姓們的驚呼聲中,袁恕己袖底的鋒芒掠過,眼前的大蝴蝶已被削做兩片。
蝶翼自空中墜落,落地之時,卻化作兩片雪白紙片。
此刻那遣唐使已轉身往此處走了過來,袁恕己因對倭人有天生的惡感,不由道:“雕蟲小技,妖行惑衆。”
桓彥範笑道:“人家畢竟遠來是客,就不必如此劍拔弩張了。”
阿弦慢慢俯身,將地上那兩張紙片撿了起來。
袁恕己正要讓她扔掉,那遣唐使已經走到近前,彼此相距不過一步之遙。
“不必爲他們覺着可惜。”遣唐使平靜地看着阿弦,居然是很純正的大唐官話。
阿弦不語。
遣唐使伸手,虛虛一點,那兩張紙片從阿弦的掌心穗穗而動,竟合二爲一,慢慢地仍成爲一隻蝴蝶,重又振翼而起。
在衆人都爲之驚豔的時候,袁恕己心中大惡,恨不得讓阿弦快些丟掉,幸而那蝴蝶已經飛離,竟回到了遣唐使的手上。
遣唐使微笑,看着手指上的蝴蝶:“是莊周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變成了莊周?”
阿弦一驚,正要問他說什麼,人羣中響起一個奇怪的口音,遣唐使向着阿弦微微俯身,將蝴蝶籠在手心,再張開手的時候,已經仍是兩片被袁恕己削開的紙片。
他翻掌往下,紙片飄然下落,還未墜地,就已經消失在衆人眼前。
***
人羣中又響起先前那個聲音,大概是在召喚。
遣唐使轉身,走了兩步,回頭又看阿弦一眼。
袁恕己皺眉道:“這個妖人是誰?”
“是這次使團中最出名的一位,”桓彥範身爲長安頭號靈通者,自難不倒:“陰陽師阿倍廣目。”
崔升是四人中最震驚的一個,見阿倍廣目消失在人羣中,才問道:“他方纔所說那句,是指的莊周夢蝶的典故?”
袁恕己不以爲然,又皺眉對阿弦諄諄教導:“方纔怎麼去碰那妖人的東西?倭人乃化外之民,此人的舉止有如此妖異,以後不可貿然如此了。”
阿弦答應。
桓彥範笑道:“少卿對倭人頗有微詞。”
袁恕己哼了聲,目光沉沉道:“何止,我很不喜歡這些人,先前還趾高氣揚地跟我們爭新羅,見兵敗大勢已去,又浩浩蕩蕩地來到大唐,表面臣服,實則四處窺探搜尋,不知懷着什麼心思。”
崔升道:“聽說他們過了年,就要回倭國去了,應該不至於生事,想他們也沒有這個膽子。”
袁恕己道:“小心駛得萬年船。”
桓彥範不做聲,卻也隨着點了點頭。
四人出了平康坊,正要分別,崔升拉住阿弦,低低同她說了兩句話。
崔升同桓彥範兩人便先去了,剩下袁恕己問道:“二郎悄悄地跟你說什麼?”
阿弦道:“沒什麼,冬至後兩日是崔夫人的壽,二哥讓我去呢。”
袁恕己打量着她,欲言又止,只問:“你要去麼?”
阿弦道:“是要去的,少卿呢?”
袁恕己道:“非親非故的我去幹什麼?”
阿弦笑道:“趙姑娘大概也會去的。”
“跟我有什麼關係?”袁恕己啐她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