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剛落地, 阿弦已掀開轎簾,衝了出去。
身後轎簾徐徐垂落,也掩起崔曄凝視她的雙眼。
此刻他眼中的神情, 就好像纔看見了天下紅雨一樣。
轎裡轎外, 彷彿兩個世界,秋風颯冷,讓人精神一振。
阿弦定了定神,纔要向崔曄辭別, 就聽身側有人驚奇喚道:“女官?”
阿弦聞聲轉頭, 卻見在身旁數步之遙, 有幾個崔府的丫頭跟小廝, 手中抱着大大小小地物件兒,最前的正是衛氏姐妹兩人, 明豔照人的妙齡少女,叫人眼前也爲之一亮。
目光相對,韋江走前幾步, 笑得嬌豔無匹:“果然是女官, 我還當是看錯了呢……”說話間便瞥了眼崔曄的轎子。
阿弦做揖:“韋姑娘。”
韋江笑道:“這是表哥的轎子, 你們是一塊兒回來的?”
阿弦道:“是, 方纔說了……幾句話。”
韋江道:“既然已經到了這裡, 不如去府裡坐會兒,之前夫人提起女官,還甚是惦念的口吻呢。”
她果然跟崔府上下都廝混的十分熟絡了,如今邀約阿弦的口吻, 就像是邀請人去他們家裡一樣的。
阿弦越發想到那個夢,如此倒也是理所當然。
但是……韋江生得如此美貌動人,在阿弦所見者中,這通身的風情氣質,也只有那個天香閣的西域舞姬所能匹敵。
而且行事又落落大方,人也極聰明。出身雖不算高門,到底也是官吏之女。若說“天作之合”,卻也並不辜負。
阿弦笑道:“不了,天色不早,改日有空會來拜會太夫人跟夫人的。告辭了。”
拱手行禮,阿弦退後一步,轉身而去。
此時韋洛走過來:“姐姐,她怎麼跟……”
韋江正望着阿弦背影,聞言橫她一眼,韋洛忙噤口。
原來就在這時,轎簾一動,是崔曄走了出來。
韋江笑着迎了上去,道:“表哥,你回來了。”
阿弦這會兒已經走出一段路去,崔曄緩緩收回視線:“嗯。”
韋江道:“我們正好兒從集市回來,買了好些東西。方纔女官怎地匆忙去了,本想叫她去府裡吃過晚飯再去。”
崔曄並不回答,只是淡看着她,目光冷靜的有些過分。
韋江對上這般目光,不知爲何,竟像是心底那些私念都好像給他看穿,纖毫畢露無處隱藏似的。
向來極迷惑人的嬌媚笑容竟有些拿捏不住,韋江道:“表哥……我、我說錯什麼了?”她不安地垂下眼皮,睫毛抖動,透出一股我見尤憐的楚楚之色。
可這樣動人的模樣,崔曄卻並未認真欣賞,他驀地轉頭看向阿弦離開的方向,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事。
“表哥?”韋江見他不睬,只好又喚了聲。
崔曄這纔回答道:“沒什麼。大街上不是說話之地,你們先回府吧,我還有事。”語氣有些匆忙。
韋江愣住,本想問他要去哪裡,但竟不敢貿然出聲。
***
等崔曄上轎離開,韋洛兒才道:“都要走到家門口了,表哥又有什麼急事?”
韋江不語,只是看着轎子離開的方向,正前方,阿弦的身影早無影無蹤了。
韋洛又道:“姐姐,方纔女官怎地跟表哥同乘一轎,他們之間竟好的這樣?”
“你沒聽夫人說麼?”韋江回過神,道:“之前我們沒來的時候,她還在崔府住過一段時間……還是跟表哥同住一室呢,同乘一轎又算得了什麼?”
韋洛不由道:“這是不是有些太過了,再怎麼說也是女孩子,怎地跟表哥這樣親暱,難道她不怕人說閒話麼?”
轉身往回走,韋江道:“之前她女扮男裝,把衆人都瞞過了,聽說是女子之後,一個個都不信呢,而且還在朝爲官,這樣驚世駭俗的事都做得出來,又怕什麼閒話。”
韋洛嘆道:“這長安城真是怪的很,皇帝不做事,讓皇后代替處理政事,如今又有個女官,以後還想怎麼樣了?”
韋江心頭一動:“夠了,說說女官而已,你怎麼扯到皇后身上去了,告訴過你多少次,在長安不像是在普州一樣,有些話不要脫口就說出來。”
“哦,”韋洛怏怏答應了一句,見家奴們隔着有些距離,便挽住韋江的手臂,低聲道:“姐姐,你說表哥……會看上你麼?”
韋江皺眉:“你說什麼?”
韋洛有些擔憂:“不知怎地,我總覺着表哥對咱們淡淡地,雖然禮數不缺,但……咱們在普州的時候,那些有頭有臉的子弟們,哪一個見了姐姐不是口角流涎眼睛發直?怎麼表哥就像是一點也不介意。”
“行了,”韋江有些心煩,卻不願表露自己的擔憂,“你以爲表哥是那些沒見過世面毛頭小子,毫無修養的輕薄子弟?他若是也那樣輕狂,又怎會被羣臣推崇,名聲在外?若真那樣我也瞧不上。”
韋洛笑道:“我知道了,姐姐最喜歡對自己不理不睬的人,那些愛自己湊上來的,反而無趣。”
韋江咳嗽了聲:“行了,要進府了,記得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別再給我丟臉。”
“放心就是了,”韋洛心領神會,“我一定不會壞姐姐的事。”
兩人說說笑笑來到門首,忽然發現今日在門前停着一輛馬車,旁邊立着許多宦官跟金吾衛的禁軍。
韋洛吃驚,韋江也有些驚疑,忙問道:“發生何事?”
門口一名家奴接了兩人,道:“兩位姑娘莫驚,是太平公主殿下在府裡。”
韋洛目瞪口呆,韋江還算鎮定,隨着家奴入內,因他兩人是暫住崔府,又是平民身份,無法擅見公主,便靜悄悄一聲也不敢出,往後而去。
不料正走着,卻是太夫人跟盧夫人正親自陪着太平出來,像是要走。太平遙遙地看見他們兩個,便問道:“那是誰,怎麼看着面生?”
盧夫人道:“那是韋家的兩姊妹,江兒跟洛兒兩個,近來她們隨母上京,住在我們家裡。”
太平道:“我隱約聽說有個你們府裡的親戚藉助,就是他們?”
崔老夫人見太平好奇,便對盧夫人道:“你讓他們過來參見公主殿下。”
當即家奴傳命,很快叫了韋江韋洛到跟前,兩女恭敬行禮,不敢貿然擡頭。
太平將兩女仔細打量了會兒,問韋江道:“是多大了?”
韋江道:“回殿下,十七。”
太平仔細打量韋江的臉,忽道:“你長得真好看,比先前的魏國夫人都好看呢。”
崔老夫人聞聽,眉頭不由一皺。
盧夫人心裡也略微咯噔了一下,韋江卻笑盈盈地回道:“多謝公主殿下誇讚。臣女汗顏。”
太平回頭對盧夫人道:“兩位夫人不必送了,橫豎我是常來常往的,自己去就是,不用過於客套。”
盧夫人便對崔老夫人道:“我來送殿下就可以了,天色昏暗,老夫人眼神又不好,就不用勞動了。”
太平也如此說,又道:“前些日子我沒來府裡,一來是事多,二來,實在可惜師孃去的早,我怕來了觸景生情,唉,如果師孃還在,今晚我就不走了,留在府裡也好……這樣的日子以後只怕就沒有了。”
說了兩句,未免傷感,太平道:“太夫人,我改日再來見您。”
韋江韋洛雙雙行禮,盧夫人便陪着太平出府去了。
***
且說太平上車回宮,一路上想到韋江韋洛,尤其是韋江的容貌神情。
身側貼身的宮女道:“殿下,您大概沒聽說呢?方纔那韋氏姊妹中的那位大小姐,聽說崔府有意讓她成爲天官的繼室呢。”
太平一驚:“你說的是真的?”
宮女道:“我只是偶爾聽說,未必是真。”
“雖然韋江的確美貌過人,”太平皺眉想了片刻,道:“但我還是覺着師孃那樣的人跟崔師傅更配一些。”
因說到韋江,又想起魏國夫人,太平不由掀起車簾,往外張望,夜色漸濃,外頭的長街,屋宇,連綿不絕,燈火點點。
車過長街,太平一震,卻見周國公府的門首浸在沉沉夜色之中,門首兩點微光,遙遙地彷彿野獸的眼睛。
太平看了眼,驀地記起那天的遭遇,嚇得手一抖,忙將簾子垂落,回手按在胸前,怦怦心跳之中,手心按在一物上——正是阿弦曾給她的那“護身符”。
這連日來太平偶有驚心不安的時候,摸一摸這護身符,總會有安心凝神之效。
***
就在太平車駕經過之時,周國公府之中,敏之斜躺在胡榻上,他的樣貌比先前有些消瘦而憔悴,眼神看向某處,微微發直。
門口人影一晃,是侍女悄無聲息走了進來,跪地奉上一個托盤,中間金盞之中放着一顆茶色藥丸。
敏之並不去接,只低頭看了半晌,才舉手拈起。
藥丸在掌心裡微微晃動,又舉起在眼底看了半晌,敏之才又從旁邊拿了一盞金盃,杯中卻是硃紅色葡萄酒。
正一仰脖要將藥吞了,卻聽有人道:“殿下。”
敏之停手,便見楊尚從外走了進來。
將藥丸握在掌心裡,敏之冷淡地看着楊尚,並不做聲。
楊尚無視他冷然眼神,走到身前,將他右手中的酒杯舉手拿走。
敏之才道:“你幹什麼?”
楊尚輕聲道:“殿下不能再喝了。”
敏之道:“你管我?”
目光相對,楊尚道:“我當然知道我是管不了殿下的,但仍是有幾句話要跟殿下說。”
敏之轉開目光,淡淡道:“有什麼話,快些說完。”
楊尚左右看看,終於在敏之旁邊緩緩落座,道:“之前雖發生過許多事,但總算有驚無險,不管殿下是否做錯了什麼,宮中卻並無動靜,可見……二聖還是憫恤殿下的。”
敏之脣角起了一抹冷笑,卻並不插嘴。
楊尚又道:“但是殿下,卻更變本加厲地沉湎酒/色,之前雖也無狀,卻也還做了許多令人稱道之事,譬如在在弘文館裡編纂《三十六國春秋》一百卷,何其叫世人都爲之震驚歎服?那時候滿朝文武,無不以跟殿下結交爲榮,爲什麼竟一步步……走到現在這種人心離散、門可羅雀的地步?”
敏之眼神微變,握着藥丸的手微微發抖,卻仍不做聲。
楊尚雙手一握,道:“我……先前的確是十分傾慕殿下,正如你所說,我喜歡你。”
敏之猛地轉頭。
楊尚垂頭,眼中神色複雜:“可是是皇后看中了我,我自然只能全心竭力地當一個將來的合格太子妃,皇后的爲人你是最清楚的,被她看中,再也沒有第二條路走,我同殿下格外疏遠,是爲了我們彼此着想。但是你……”
楊尚苦笑:“爲什麼我們也會走到現在這種離心離德的地步?”
敏之喉頭動了動,終於說道:“我知道你是恨我誤了你,我知道你也巴不得離開我……也好,我可以成全你。你若要和離,我即刻答應,放你自由,以後男婚女嫁,再不相干。如何?”
楊尚頗爲意外。
敏之忽地身心疲倦:“你的話說完了?可以走了。”
楊尚緩緩起身,卻並不離開。
敏之道:“你還想怎麼樣?這不是你最想要的麼?”
楊尚道:“這,不是我最想要的。”
敏之冷笑:“那你到底想如何?提你的條件就是了。”
楊尚擡頭道:“我想要殿下振作起來,想要你做一個堂堂正正的周國公殿下,讓衆人仰慕,士子們爭相結交的周國公殿下。”
“呵……”敏之不僅笑了出聲,“你這是怎麼了?忽然間爲我着想起來?”
楊尚淡淡道:“我不僅僅是爲了殿下着想,還是爲了我自己……以及,我們沒出世的孩兒着想。”
敏之原本是不屑一顧的神情,聽到最後一句,雙眸微睜,滿面驚疑:“你……說什麼?”
“是,”楊尚轉頭看向他,沉靜說道:“我有身孕了。”
敏之無法回答,手卻不由自主鬆開,那藥丸從掌中滑落,骨碌碌不知滾到哪個角落去了。
***
且說阿弦一路就像是漏網之魚驚弓之鳥,頭也不回地往平康坊回竄。
因天冷,路上行人比夏日要少許多,疾走間覺着秋風更急,風中似乎有些淡淡地血腥氣,阿弦起初並未留意,又走了片刻,才察覺那味道已經越來越濃。
猛然止步,阿弦轉頭四看,身上迅速發冷。
今日是京兆府秋決的日子,中午纔在市口斬首了十三名兇頑囚犯。
中午阿弦聽說這消息的時候,心裡還想要休班後一定要避開這條路,只是先前着急走開,心思煩亂,竟然忘記了。
暗叫要糟,阿弦環顧周遭,目光所及,卻見在行走的路人之中,有許多幽魅詭異的影子,雙腳無根,隨風飄搖。
而且……盡數無頭。
自從帶過窺基給的護身符、後從崔府出來後,阿弦再沒看過這樣“刺激”的場景。
她站在原地,目光有些慌亂,可在她打量羣鬼的時候,死囚們的陰魂也發現了她,搖搖晃晃地都向着她的方向而來。
阿弦先是後退一步,卻又止步,身後同樣有一股刺骨的陰冷襲來。
“還我頭來,還我頭來!”
鬼魂們雖無頭,聲音從腔子裡冒出來。
這些新死的惡鬼不比那些有冤屈要訴的鬼魂,毫無理智可言,且又極爲兇戾,所以很難對付。
阿弦喝道:“別過來!”
她咬着下脣,正在拼命鎮定想法兒,卻沒提防身後有一人經過,因天黑趕路,一不小心竟狠狠地撞在她的肩頭。
阿弦被撞得踉蹌往前,正同前方的一個鬼魂撞在一起,剎那間,身上彷彿有一層冰水蔓過,呼吸也在瞬間窒息。
“不……”極快地,手足身軀都有些麻痹不能動,就好像是才撞上了蜘蛛網的小小蟲豸,被粘在蛛絲之上。
阿弦竭力掙扎中,忽然有幾句話浮現腦中,不由念道:“身超物外,迥出常倫。大道玉皇,共居靈境……”
這是《存神煉氣銘》裡的句子,眼前同時浮現崔曄手書的那些字跡,阿弦覺着眼中酸酸澀澀地,不由自主地溼了眼眶。
“聖賢集會,弘演至真。造化通靈,物無不達……”咬牙切齒說罷,似清醒了幾分,正要用盡最後的力氣掙脫,身側一鬼卻又迫不及待地撲了上來。
心頭雖熱,身上冷絕,冷熱交加,幾乎激發的一口血吐了出來。
神智已迅速模糊,雙眸睜開復又閉上。
就像是黃書吏曾跟她說過的,對於鬼魂而言,她就像是那種“美食”一樣,而且是餓極之人眼中的美食。
此時的情形,便正應了這句了。
周圍羣鬼見狀,一個個都迅速圍了上來,鬼影重重,已經無力可逃,無處可逃,天地雖大,她卻被困在這樣狹小的、常人眼中甚至連看也看不見的困境之中。
眨了眨眼,將要倒地的瞬間,有一隻手從後探來,將阿弦的肩頭用力一握,復張開雙臂,抱在懷中。
似乎千萬個尖銳而絕望的呼嘯在阿弦耳畔響起,那些原本還窮兇極惡彷彿要“分食”她的鬼魂們,都在一霎時魂飛魄散,灰楊煙滅,徹底消失在天地之間。
阿弦往後倒下,雙眼所見,是崔曄宛若星光的目光,但她來不及細看,就被他一手按頭,緊緊地抱在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