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柴皇帝登樓吐豪言

符皇后香消馥蕙宮

趙匡胤隨軍回到開封,未做停留,快步回家。走到家門口,推開院門,赫然看到屋檐下掛着兩盞白燈籠。他心中大驚,當即奔進堂屋,伏在棺槨上失聲痛哭,道:“阿爹,兒子回來晚了,兒子不孝...”爲了撐住這個家,杜氏始終沒有在人前哭過。趙匡胤終於回家,她一顆心終於放下,也哭泣起來。他們這麼一哭,賀貞也跟着抹起了眼淚。趙普勸道:“老將軍走的倒也安詳,請將軍節哀,先換上孝服。”苗訓道:“是啊,老將軍的後事還沒有完,將軍不要自己先亂了方寸。”趙匡胤於是止了淚水,換上孝衣,跪在棺槨前,磕了三個頭。

杜氏嘆道:“你的事,趙先生和苗先生都說過了,你阿爹命該如此,你也不要太過自責了。”趙匡胤道:“阿孃,都是兒子的錯,要是當夜打開城門,迎阿爹進城,阿爹也不病情加重。”說道最後,已是泣不成聲。杜氏抹了抹淚水,道:“你阿爹一生操勞,現在好了,不必再奔波了。”

趙普道:“按照古制,無論做多大的官,一旦遇到雙親亡故,必須立即辭官,回家守孝三年,否則就是不孝,將軍應當立刻向陛下辭官。”趙匡胤答應一聲,當即進宮覲見柴榮,道:“陛下,臣父病故,臣要辭官回家守孝了。”柴榮唏噓不已,嘆道:“老將軍一生南征北戰,想不到去的這般匆忙。”又對侍立在側的孫延希道:“草擬一道詔書,追贈老將軍太尉、武清軍節度使。”趙匡胤跪下謝恩,道:“臣代先父叩謝陛下。”柴榮道:“老將軍有功於社稷,追贈太尉、武清軍節度使恰如其分。”又對孫延希道:“賜一百貫帛金,你替朕去趙家,祭拜老將軍。”孫延希應聲說是。

得到趙弘殷病故的消息,張永德當即帶領石守信等諸軍官上門祭拜。他知道趙家人口多,並不寬裕。置辦酒席、修造墳墓,方方面面,開銷不少。辦完喪事,原本並不富裕的趙家,只會更加拮据,於是私下裡贈送了五百貫帛金。五百貫銅錢在他眼裡不過九牛一毛,但是於趙匡胤而言卻是一筆巨財。他雖然感激不盡,但是屢受資助,不好意思收下,推辭道:“駙馬送的帛金實在太多了,末將不能收。”張永德微微一笑,道:“給老將軍操辦喪事,花錢的地方太多了,你家也不寬裕,我都知道。你是我的心腹愛將,我不幫你誰幫你?老將軍戎馬一生,喪事一定要操辦的熱熱鬧鬧。”趙匡胤還要推辭,張永德道:“我還要進宮與陛下商量訓練水軍的事,有話以後再說。”言罷轉身而去。

張永德來到皇宮,柴榮正和王環觀看地圖。柴榮問道:“你去過趙家沒有?”張永德回道:“臣去過了,操辦完喪事,趙匡胤就送棺槨回洛陽安葬。”柴榮點了點頭,轉過話題,道:“不是淮南綿綿不絕的雨水,還看不到禁軍的不足。這次吃虧就吃虧在沒有水軍,倘若有水軍,早就渡過了長江,何至於被迫退兵?朕在淮南就說過了,要訓練一支水軍,朕準擬讓王環出任水軍都虞候。”張永德早就知道組建水軍的事,急切問道:“請問陛下,這支水軍是隸屬於侍衛親軍司,還是殿前司?”在他心裡誰任水軍都虞候無關大局,重要的是這支水軍隸屬於誰。倘若隸屬於侍衛親軍司,那麼侍衛親軍司馬步水軍齊備,不但實力壓過殿前司,李重進也更加趾高氣揚,不可一世。

張永德的心思,柴榮豈會不知道?李重進與張永德明爭暗鬥,互相制衡,更有利於他掌控禁軍。冷眼旁觀,一切看破不說破。柴榮道:“李重進在淮南,這支水軍就隸屬於殿前司罷。”張永德心中大喜,但是臉上卻不動聲色,道:“臣一定把這支水軍訓練的馳騁江淮,無人可敵。”柴榮點了點頭,道:“可惜趙匡胤有孝在身,要守三年孝,不然可以協助王環訓練水軍了。他在六合處斬了十三個臨陣退縮的士卒,軍法森嚴。在淮南連克數城,勇不可擋,也功不可沒。”趙匡胤要居家守孝,三年不能爲官,張永德忽覺心中空空落落,似乎少了甚麼似的,於是想到一個折中的辦法,道:“趙匡胤治軍有方,有目共睹,陛下如果覺得他可以幫到王環,可以奪情。”‘奪情’又稱爲‘奪情起復’,意思是爲社稷奪去孝情之情,可不必去職,以素服辦公,不參與吉禮。各朝各代都以孝治天下,親孝最重。奪情原本少見,但是在戰場上,原談不上‘丁憂’,稱之爲‘墨絰從戎’,或者‘金革之事不避’。

柴榮想了一會,道:“爲了操練水軍就要趙匡胤奪情,似乎有點不近人情,這事以後再說。”頓了一頓,又道:“我想過了,在京師開鑿湖池,訓練水軍。湖池連接汴河,交戰的時候,戰船由汴河直達淮河長江。”張永德道:“臣覺得開鑿湖池不但耗費巨資,而且無風無浪,莫若就在黃河岸邊訓練水軍,只須打造戰船。不但可以節省時間,而且能節省錢財。”柴榮也知道湖池裡練出來的水軍,終究不如長江黃河裡練出來的水軍。之所以這般大費周折,是因爲高平之戰七十餘名將官臨陣退縮,已經沒有信任的大將了。水軍乃是新組建的,更是將來的致勝法寶,無論如何也要在自己的掌控之下。王環乃是降將,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柴榮吩咐下來的事,只能盡力而爲,因此始終緘默不語。柴榮乾綱獨斷,道:“這件事就這樣定了,即刻打造戰船,開鑿湖池,不可延誤。”張永德和王環領命說是。

退出大殿,王環道:“如今末將是駙馬的部屬了,還請駙馬多多關照。”張永德笑道:“好說,好說。”頓了一頓,又道:“開鑿湖池訓練水軍怎麼比得上在黃河裡訓練出來的水軍,究竟是誰出的主意?”王環見他語氣不善,大有責問之意,不禁誠惶誠恐,欠身道:“回駙馬,是陛下自己的主意,末將從來沒有多說一句話。”張永德道:“你從前是水軍虞候,難道不知道訓練水軍要在黃河裡或者長江裡,這樣才能身臨其境嗎?”王環道:“末將當然知道。”張永德臉色一沉,道:“既然知道,爲甚麼不勸勸陛下?”王環嘆息一聲,道:“末將乃是降將,知道自己的身份,更知道該說甚麼不該說甚麼,該做甚麼不該做甚麼。陛下主意已定,我這個降將還能說甚麼?”言辭之間透着幾許無奈。

張永德道:“是啊,陛下吩咐下來的事,咱們做臣子的照做就是,這件事我不怪你。不過以後你要好生訓練水軍,如果打了敗戰,丟了殿前司的臉,丟了本駙馬的臉,本駙馬決計不會姑息。”王環連聲說是,又道:“末將這些時日一天也沒有閒着,早就就親手畫好了戰船的圖紙。”張永德道:“去殿前司說。”來到殿前司,王環打開圖紙,道:“駙馬請看,這就是末將親手畫的戰船,戰船分爲大中小三等,大戰船可載三百人,不僅可以載人,還能轉運軍械戰馬以及糧草輜重。因爲體型碩大,不及小戰船靈活。中等戰船可以載一百至一百五十人,體型介於大小戰船之間,南唐用的大多是這種戰船。小戰船可載二三十人,因爲體型小的緣故,在水面上來去自如,可以大量建造,用以平時巡視。”他精通水軍之事,打造戰船用甚麼木料,用多少釘子,當下一一詳細道來。張永德連聲稱好,道:“還等甚麼?即刻依圖打造戰船,訓練水軍。水軍的人數是五千人,務必精挑細選。”王環應聲說是。

得到趙弘殷病故的消息,遠在陝州的潘美不假思索,當即告假來開封祭拜。趙匡胤性情豪爽,交遊廣闊,朋友衆多。衆朋友幫襯,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齊心合力,把喪事操辦的熱熱鬧鬧。這天趙匡胤置辦了幾桌酒席答謝衆人,端起酒碗,道:“多謝衆位兄弟朋友幫襯,我心中感激不盡,千言萬語道在這一碗酒裡,我先乾爲敬。”言罷一飲而盡,又道:“衆兄弟都辛苦了,請吃好喝好。”衆人有說有笑,推杯換盞,歡聲笑語,吃喝起來。

張瓊不和趙匡胤一桌,他猛然想到一件事,站起身來,衝着趙匡胤道:“都虞候明天送老將軍的棺槨回洛陽,我和你一起去。”又問石守信等人,道:“你們去不去?要是不去就不是好兄弟。”石守信道:“都虞候的事就是咱們的事,當然要去。”張瓊道:“一言爲定,今天不回去,明天一起動身。”石守信笑道:“還回去幹嘛?”趙匡胤站起身來,道:“衆兄弟的心意我心領了,只是我已經辭官,要守孝三年。而衆兄弟都是官身,不能因爲我家的事而耽誤了大家的前程。”張瓊嚷道:“大不了咱們一同辭官,過三年再一起回殿前司。”趙匡胤見他見識幼稚,笑了一聲,道:“你以爲殿前司是你家的菜園子,想出就出,想進就進的嗎?大家能有今天的地位來之不易,務必要好好珍惜。聽我一句勸,好好做官。我又沒有走遠,以後還是能夠經常相聚的。”張瓊雖然心中極不情願,但是趙匡胤所言不但入情入理,而且爲自己這些人着想,只得道:“好罷,咱們聽你的就是。等你回來,咱們再爲你接風洗塵。”趙匡胤笑道:“這纔是好兄弟,我敬衆兄弟一碗。”

衆人對飲之後,趙普笑道:“他們不能和都虞候一起去洛陽,我卻可以。”趙匡胤道:“你也是官身,也不行。”趙普道:“我原來是滁州軍事判官,現在滁州回到了南唐人的手裡了,我這軍事判官也名存實亡了。”趙匡胤沉吟片刻,道:“你若沒有事,跟我一起去洛陽也好。”

次日,趙匡胤和趙匡義,以及趙普、苗訓一同運送棺槨前往洛陽。回到洛陽之後,先把棺槨停在趙氏祠堂。苗訓不但精通醫術,還精通風水堪輿之術,選了一個風水寶地,趙匡胤當下請了幾名工匠修建墳墓。雖然張永德贈送五百貫帛金,衆兄弟也慷慨解囊,但是方方面面都要用錢,時至今日,已然所剩無幾了。

棺槨下葬的那天,韓令坤的父親韓倫也來送趙弘殷最後一程。他與趙弘殷乃是至交,自從韓令坤成爲節度使之後,就回到洛陽享清福了。他一面燒錢紙,一面道:“老兄弟,哥哥送你最後一程了,願你九泉之下安息!”自此陰陽割絕,再無相見之日。想到傷心處,不覺落下幾滴老淚。

在趙匡胤心中,父親雖然戎馬一生,但是到老才官至侍衛親軍馬軍都虞候,成了韓令坤的部將,太尉、武清軍節度使還是死後追贈的。縱觀這一生,實在平平無奇,庸庸碌碌,沒有一點可圈可點之處,也沒有一點出採的地方。只是這些念頭深藏心底,即便偶爾想到,也是稍縱即逝,不再深究下去。目注棺槨下葬,趙匡胤心想父親這一輩子沒有後臺沒有靠山,如同塵埃一般的小人物,在這兵連禍結的亂世之中,僅憑一己之力,就養活了一家老小。爲這個家遮風擋雨,用盡全力。實在是舉步維艱,殊不容易。其間多少艱辛多少無奈,又豈是自己所體會的?從前還隱隱約約有些看不上父親,只到此刻才體會到父親的偉岸。目注靜悄悄的墳墓,他又是悲從中來,伏在墳墓上失聲痛哭,道:“阿爹,兒對不起你...”韓倫勸道:“賢侄,趙老弟的事,我也知道一些。你奉命守城,當夜不放他進城,其實也沒有錯。”頓了一頓,又道:“其實趙老弟是放不下家,不像我沒心沒肺。兒子在戰場上拼殺,我卻在洛陽享清福。”

過了許久,趙匡胤方纔止住淚水。韓倫道:“賢侄甚麼時候回開封?”趙匡胤道:“侄兒想過了七七四十九天再回去。”韓倫點了點頭,道:“我看着你和德順一起長大,當你如同自己的兒子一樣,這段時間就住在我家。”趙匡胤道:“多謝伯伯好意,侄兒想住在趙家祠堂。”韓倫見他執意如此,也不強求,道:“短缺甚麼,儘管開口。”趙匡胤道:“侄兒不會客氣。”韓倫笑道:“這就對了,人生在世,過去的事就過去了,甚麼都要往前看。你父親已經入土爲安了,無論誰對誰錯,都煙消雲散了。”趙匡胤道:“侄兒記住伯伯的教誨了。”

分手之後,趙匡胤四人買了木板草蓆,在趙氏祠堂搭了四張簡易的木板牀。趙匡胤道:“爲了我的家事,連累你們遭罪了。”趙普道:“咱們若是貪圖安逸享樂之人,也不會隨你來洛陽了。”苗訓點了點頭,道:“朋友相交,貴在知心。在別人眼裡,這裡或許簡陋。但是在我看來,卻是難得的清靜。身處清靜之處,若不讀書,豈不辜負了大好光陰?”言罷拿起攜帶的書籍,心無旁騖,仔細品讀起來。

一連多日趙普見趙匡胤變得沉默寡言了,除了讀書練功,極少說話。以爲他於趙弘殷之事,仍然耿耿於懷,問道:“將軍還在想老將軍?”趙匡胤點了點頭,嘆了口氣,道:“先父之死,我難辭其咎。”趙普道:“做大事者,提的起放的下,將軍不要想太多了。”趙匡胤走到祠堂外,趙普緊隨其後。趙匡胤又道:“我現在居家守孝,無官無職,不要再稱我將軍了。”頓了一頓,又道:“我現在無權無勢,你跟着我,圖的甚麼?”這一問看似輕描淡寫,實則探視趙普的心思。趙普道:“將軍還記得滁州的事嗎?當日我那樣頂撞你,你不但沒有介懷,反而更加信任我,就圖你胸襟磊落,我就願意跟你一生一世。”趙匡胤一聲壞笑,道:“當時有一百多名百姓要審,爲了難爲你,我才把他們交給你審,想不到還是你對了我錯了。”頓了一頓,又道:“我要守孝三年,常言道人走茶涼,三年過去,只怕早就物是人非了。殿前司還有沒有我的一席之地,都很難說了。趁我現在還有些人緣,在殿前司能說的上話,幫你在殿前司謀個一官半職,總好過賦閒。”

趙普微微一笑,道:“我雖然沒有讀過多少書,但是年紀輕輕就進了官署當差,官署裡的門道,我閉着眼睛也能摸清。想要找份差事養家餬口,並非難事。難就難在,能遇上一位明主。伯樂常有,千里馬難覓,這句話反過來說,何嘗不是一樣?我的事將軍不必擔心,將軍自己的事也不必擔心。”趙匡胤見他話中大有深意,似乎點到爲止又似乎言有所指,道:“我現在居家守孝,不用操心怎麼打敗敵人,也不用擔驚受怕,被敵人打敗,還有甚麼好擔心的?”趙普笑而不語,神情詭異。趙匡胤乃是聰明人,眼見趙普似乎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不再藏藏掖掖,於是推心置腹道:“你替我侍奉先父,朝夕不倦,又護送棺槨回開封,此情此義,山高海深,我早就視你爲兄長了。”

趙普見他剖明心跡,忙道:“將軍擡愛,我受之有愧。”他十多歲就進入官署當差,精於吏治,善於察言觀色,揣摩人心。一陣交談,猜到趙匡胤是在擔心仕途,因此悶悶不樂,當下道:“以我的見識,將軍雖然居家守孝,但是無損仕途,因此不必擔心。”趙匡胤奇道:“此話怎講?”趙普道:“天子從淮南退兵有天時不利的緣故,也是爲了訓練一支能與南唐水軍相抗衡的水軍,留李重進在淮南,繼續圍困壽州,明證天子咬定了南唐,不把南唐全境納入版圖,決計不會善罷甘休。退而求其次,即便不橫掃南唐也要得到淮南州城,否則絕不會罷兵。三年很快就過去了,三年後還有很多仗要打,將軍還有用武之地。縱然這三年之內攻破了南唐,還有吳越、南漢、北漢甚至遼國,因此將軍只能耐心等待。”其實趙匡胤更懂柴榮,深知他雄才大略,銳意進取,素有削平天下之志。以後還有很多仗要打,不必急於一時。只是當局者迷,身處迷霧之中,反而不如趙普旁觀者清。

這天王樸陪同柴榮出城巡視,其時已是七月時節,晴空萬里,天氣酷熱難當。修築新城的人們頭頂似火驕陽,無不渾身大汗淋漓。男人們都赤着上身,穿着短褲。婦人則穿着短衣,赤着雙腳。趙上交得知柴榮巡視來此,急忙帶領一衆官員迎駕。柴榮道:“我今天是微服私訪,你們也不要興師動衆,免得驚嚇到了百姓們。”他身穿一襲湖色便服,足蹬皁靴,看上去與常人無異。王樸和六名禁衛也是身穿便服,禁衛們連刀也沒有攜帶。即便暗藏匕首,旁人也看不出來。趙上交連聲說是。柴榮見他襆頭官服穿戴的整整齊齊,但是汗水浸透了官服,才三個月不見,變得又黑又瘦,知道是累的,心中一陣憐惜,當下道:“天氣太熱了,不必時時刻刻穿着官服,換件衣裳,涼快涼快。”趙上交道:“臣一向都是這樣,雖然出了點汗,卻沒有覺得熱。”柴榮知道他和王樸一樣的人品端方厚重,無論何時何地都正襟端坐,目不斜視,要他們像築城的民夫一樣赤膊上陣,簡直比登天還難,於是不再相勸。

趙上交道:“那邊有竹棚,請陛下去竹棚裡避避日頭。”柴榮笑道:“民夫們都在頭頂烈日干活,我怎麼能獨自去乘涼...”話猶未了,輕輕咳了幾聲。趙上交問道:“陛下病了?”柴榮點了點頭,道:“在淮南的時候,淋了雨受了涼,雖然大好了,不過還是偶爾有些咳嗽。”趙上交道:“陛下保重。”柴榮笑道:“才三個月不見,你就累的又黑又瘦了,我心中不忍啊!這句話本來該是我說的,卻被你先說了,陪我走走。”一邊信步而行,一邊詢問築城的進度。趙上交與民夫們同吃同住,日夜監督修城,自是對答如流。柴榮甚是滿意,道:“民夫們的工錢,一個銅板也不少給。現在天氣炎熱,不妨正午多休息一會,下午做晚點。”趙上交連聲說是。柴榮又道:“民夫們幹得是力氣活,一定要讓他們吃飽,不過也不能浪費,民夫們吃的怎麼樣?”趙上交道:“每天都有面片、米粥、麪餅,每頓都有肉吃。現在是吃飯的時間,請陛下查驗。”

走進竹棚,只見幾張方桌拼成了一個大長桌,上面擺着面片、米粥、麪餅以及鹹菜青菜,一大盆燉羊肉香氣撲鼻。柴榮笑道:“吃食還真不少,看得我都餓了。”趙上交道:“陛下若不嫌棄,不妨嚐嚐。”柴榮笑道:“你這麼一說,我還真的餓了。”趙上交當下盛了一碗米粥,道:“陛下請用。”柴榮道:“那我就不客氣了。”言罷坐下喝了一口,眼見衆人都肅立在側,道:“大家也都坐下吃罷。”王樸道:“臣下們豈能與天子同桌?”柴榮道:“我是微服私訪,沒有許多規矩,都坐下來。”王樸道:“趙尚書,陛下已經開金口了,咱們從命就是罷。”趙上交當下告罪,接着坐在柴榮對面。柴榮道:“你們一位監督修城,一位留守京師,尤其文伯,本職之外,還要校定大曆,與司天監共撰《大周欽天曆》,都着實辛苦了,多吃些肉。”在他的慰勉之下,趙上交和王樸都吃了好幾塊肉。

回到皇宮,柴榮道:“上城樓看看,朕要好好看看大周江山。”登上城樓,極目遠眺。夕陽映照之下,汴河宛如一條金龍,蜿蜒綿亙,大有飛翔雲霄之勢。江山盡收眼底,不禁胸襟大暢,道:“等新城築成,京師必定宏偉雄壯,氣象萬千。”王樸頷首道:“陛下所言正是,長安和洛陽王氣已盡,只有京師蒸蒸日上。新城築成之後,必定八方輻輳,萬國來朝。”柴榮道:“你精通相術,何不給朕算算,朕還有多少年壽數?”王樸想了一會,道:“臣相術不精,最多隻能算出三十年的事情。”柴榮道:“如你所言,十年拓天下,十年養百姓,十年致太平,三十年足矣!”唐亡至今,中原兵連禍結,不但一貧如洗,而且四面受敵,用三十年的時間,做成這三件事,可謂是雄心萬丈,豪氣沖天。正當躊躇滿志之時,忽然咳嗽幾聲。

王樸道:“陛下龍體尚未康復,請回宮歇息。”柴榮不以爲意,道:“不過咳嗽幾聲而已,沒有甚麼大不了,不必擔心。”頓了一頓,又道:“三十年的時間,不能從今日算起,而要從朕即位之時算起。”王樸道:“三十年不算短,陛下不必急於求成。”柴榮搖頭道:“三十年光陰如同白駒過隙,一瞬而過,朕不能浪費一天。”王樸勸道:“陛下日理萬機,旰食宵衣,歷朝歷代的君王,沒有比陛下更勤政的了。不保重龍體,如何完成十年拓天下,十年養百姓,十年致太平的鴻圖偉業?”柴榮笑道:“你太多慮了,朕才三十五歲,年富力強,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甚麼亦張亦弛,勞逸兼得,那不過是有的人給自己偷懶找得藉口。天下這麼大,人口這麼多。有多少官員得過且過?有多少百姓還在捱餓受飢?有多少冤案沒有審清?北漢區區彈丸之地,竟然屹立不倒。遼國虎視眈眈,南唐倔強不降。裡裡外外,有做不完的事,因此朕一刻也不能閒着。”頓了一頓,又道:“皇后尚在病中,朕還要去看看她。”王樸道:“臣就先告退了。”

來到馥蕙宮,柴榮見符皇后躺在榻上,問道:“皇后服了藥沒有?”關切之情,形於辭色。符皇后在柴榮御駕親征不久就生了大病,御醫們想盡了辦法,人蔘鹿茸之類的珍貴藥材用了個遍,仍然藥石罔效。她腮頰之間全無血色,從前靈動璀璨的雙眸變得黯然失色,神態極其虛弱,道:“已經服過藥了。”柴榮道:“那就早點歇息。”符皇后搖了搖頭,道:“躺了一天,扶我起來坐坐。”兩名宮女當下扶了她坐起,在她背後加了兩層被褥。符皇后靠在被褥上,道:“我要和陛下說說話,你們都退下罷。”兩名宮女當即退下。

柴榮微微一笑,道:“你要與我說甚麼?”言罷坐在榻邊,握住符皇后一手。符皇后雙手雖然依舊柔弱無骨,可是卻入手冰涼。柴榮驚道:“你的手怎麼這麼涼?這些宮女是怎麼服侍你的?”符皇后道:“近來一直這樣,不要怪罪宮女。”頓了一頓,又道:“自從陛下御駕親征之後,我就病了,到今天沒有好轉,想必時日無多了。”柴榮道:“不要這樣想,我明天就要御醫們再想辦法。”符皇后搖了搖頭,道:“我的病我自己知道,沒有辦法了。”柴榮心如刀絞,神色一陣黯然。只聽得符皇后又道:“我放心不下的就是陛下和宗訓。”柴榮溫言道:“我瞧你精神不太好,可否明天再說?”符皇后道:“趁着我還清醒,想和你說說話。就怕哪天話沒有說,就醒不來了。”頓了一頓,又道:“陛下勤政愛民,是位好皇帝,可是不必甚麼事都親力親爲。就說這次,如果不是御駕親征,也不會淋雨生病。”柴榮笑道:“早就好了。”原本想忍住,不過還是咳了幾聲。

符皇后又道:“雖然好了大半,可是終究沒有好透,陛下要保重龍體。”柴榮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符皇后又道:“要說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宗訓了,他還年幼,就怕我死了之後,沒有照料,有人欺負他。”柴榮道:“皇后放心,有朕在,沒有人能欺負他。”符皇后道:“我想求陛下一件事。”柴榮道:“皇后請講,朕能做到的,一定答允。”符皇后道:“我死了之後,求陛下立我二妹爲皇后。她是宗訓的親姨母,一定會善待宗訓的。”柴榮想了一陣,道:“好罷,我答應你。”符皇后笑道:“這樣我就放心了。”這些話似乎是遺言一般,柴榮聽來,心中格外不是滋味。雖然能號令千軍萬馬,叱吒之間,風雲爲之變色,可是卻救不了符皇后。縱使壯志凌雲,雄心萬丈,卻也徒呼奈何。

離開馥蕙宮,來到偏殿書房,隨手拿起一本書籍看了起來。符皇后病重,心情低落到極處,原本沒有心情看書,可是看到唐代李紳所著《憫農》詩時,於是念道:“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心想國家以農爲本,沒有糧食,就有饑饉之憂,一寸土地也不能閒置荒廢。但是稅賦過重,就會傷農。念及於此,決意再次減少農稅。

次日柴榮召見衆大臣,道:“朕昨夜偶爾翻閱書籍,看到李紳所寫的《憫農》一詩。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天下沒有一分閒田,仍有農夫餓死,乃是稅賦過重的緣故。朕想了一晚上,民富才能國強,只有減少賦稅,民間才能富庶。稅賦減輕了,民間才願意種田。二者相互關聯,並行不悖。”又對範質道:“範相。”範質坐在錦墩上欠了欠身,道:“臣在。”柴榮道:“現在是否還有許多荒廢的土地沒有人認領耕種?”範質頷首道:“正是如此。”柴榮道:“即刻詔諭各州府,再減免三成賦稅,不得巧立名目,擅自增加賦稅。有誰敢陽奉陰違,朕知道了,一定會治他的罪。各州府的官員們要想方設法勸農,不能讓一分土地荒廢閒置。國家人口不足,可是卻有許多流離失所的流民。要讓流民們安頓下來,就要讓他們耕作。沒有耕牛農具,就要借他們。一分耕耘一分收穫,流民們得到了實實在在的好處,也就不會四處流竄了。”範質道:“陛下所言極是,臣立刻向各州府下發詔令。”

柴榮又道:“從前汝州知州枉法,害死馬遇的父兄。這是朕查出來了,究竟有多少官員貪贓枉法,朕就無從知曉了。追本溯源,乃是律法混亂的緣故。太祖曾令編修《大周續編敕》,仍承襲晉、漢之法,弊端很多。張湜、據可久,你們二人主持重修,以律爲主,力求簡明易懂。百姓知法守法,官吏畏法,國家方能太平。”張湜和據可久應聲說是。

就在柴榮衆大臣議事的時候,符夫人攜了兩個女兒進宮看望符皇后。符夫人眼見符皇后臥榻不起,氣色一日不見如一日,不禁淚水簌簌涔然,哽咽道:“女兒,你病了這許久,怎麼仍然不見好轉?”符皇后知道現在不是啼哭的時候,道:“阿孃莫哭,召阿孃和兩個妹妹進宮,女兒是有話要說。”符夫人抹了淚水,握住符皇后一手,道:“女兒有甚麼話要說,咱們都聽着呢。”符皇后道:“我這病怕是好不了啦,最放心不下的還是宗訓。”符夫人心中一陣酸楚,道:“女兒莫要胡思亂想...”話猶未了,已然泣不成聲。符皇后道:“阿孃,你這麼啼哭,要女兒如何說話?”符夫人連忙道:“我不哭,我不哭。”符皇后等符夫人止住淚水,方道:“宗訓還小,我怕我一旦不在他身邊,無人照料。雖說有太監宮女服侍,怎及得上親孃?”符夫人道:“女兒若是不放心,我把宗訓接回家去。”

符皇后搖了搖頭,道:“宗訓是嫡子,將來要繼承皇位,怎麼能住到符家?昨天女兒和陛下商量好了,女兒死了之後,就立二妹爲皇后,二妹你願意嗎?”符二妹驟聞此言,不禁腮頰一熱。她已經十五六歲了,正是韶華如花,情竇初開的年紀。試問那個懷春少女不想嫁給一位英雄,況且這個英雄就是當今神武天子。她垂下頭去,道:“我的婚事全憑皇后和阿孃做主。”言下之意,已經答允了。符皇后又道:“阿姐求妹妹一件事。”符二妹忙道:“阿姐儘管吩咐就是,你是皇后,又是親姐,說不上求不求的。”符夫人道:“是啊,女兒有話就說。”符皇后道:“求妹妹看在咱們親姊妹份上,把宗訓當成自己的孩子,悉心照料,將他撫養成人,姐姐先在這裡裡謝謝你了。”又對宮女道:“帶宗訓過來。”

宮女答應一聲,抱着柴宗訓走來。柴宗訓已經兩歲了,臉蛋粉粉嫩嫩,兩隻眼珠又大又圓,甚是可愛。符二妹接過他,道:“阿姐,我答應你,一定把宗訓當成自己的孩子,悉心撫養成人。”符皇后看着柴宗訓,臉上雖然露出笑容,心中卻是陣陣刺痛,道:“你就不要回家了,就在宮裡住下罷。”符二妹點了點頭,把柴宗訓放在她的身邊。符皇后雖然也想把柴宗訓抱在懷裡,可是沒有力氣了。眼眶裡含滿淚水,道:“宗訓,阿孃走了之後,你要乖乖的聽姨母的話,不要淘氣。快快長大成人,將來繼承皇位。記着阿孃的樣子,千萬不要忘了阿孃...”母女四人當下抱成一團,哭的淚人也似。

傍晚時分,柴榮來到馥蕙宮,一進宮門就見符二妹抱着柴宗訓,於是問道:“二妹,你幾時進的宮?”符二妹道:“今天皇后召我進的宮。”想到他以後就是自己的丈夫,不禁一陣羞赧。柴榮卻沒有看出她神情靦腆,問道:“皇后今天還好嗎?”符二妹搖了搖頭,道:“皇后似乎不如先前了,今天還哭了一場。”柴榮道:“皇后爲何哭泣?”心想符皇后自知大限將至,不久於人世,見到孃家人,自是傷心欲絕。符二妹道:“皇后放心不下宗訓,心裡難受。”柴榮嘆息一聲,道:“你既進了宮,不必急着回家。一來陪皇后說說話,二來照料宗訓。”符二妹點了點頭,道:“皇后也是這個意思,因此要我留下來。”柴榮點了點頭,道:“我去瞧瞧你阿姐。”走進內室,只見符皇后閉眼躺在榻上,於是小聲道:“皇后。”符皇后緩緩睜開眼睛,叫了一聲‘陛下’。柴榮問道:“皇后今日好些沒有?”符皇后輕輕搖了搖頭,道:“今天阿孃和妹妹們進宮看望我,我把二妹留下來了。”柴榮點了點頭,道:“宗訓有二妹照料,你也該放心了。”符皇后道:“是啊,我可以放心的走了...”話猶未了,長長出了口氣。柴榮見她雙眸無神,瞳孔放大,忙道:“來人,傳御醫。”

御醫匆匆忙忙而來,診視一番之後,垂首道:“皇后娘娘薨了。”柴榮閉上眼睛,嘆息一聲。馥蕙宮裡的宮女太監們頓時哭成一片,無論是虛情假意還是真情流露,都哭天抹淚,及盡悲哀之情。符二妹想到符皇后把柴宗訓託付給自己,忍住不哭,哄了柴宗訓睡下之後,才偷偷抹淚。符皇后終年二十六歲,諡號‘宣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