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叩宮門公主探風聲 思養子天子賜婚姻

王樸告退沒有多久,孫延希入內稟告,道:“啓稟陛下,福慶長公主求見。”福慶長公主是郭威的四姐,即是李重進的母親,郭威登基之後,便即冊封爲福慶長公主。王峻聞得此言,站起身來,道:“樞密院那邊還有要緊的事等着我處置,我先告退了。”郭威點了點頭,道:“秀峰兄先去罷,有事我們再商議。”

王峻尚未走出殿門,福慶長公主就已經進殿了。她比郭威年長几歲,身穿一襲大紅錦衣,外面套着一件狐皮短襖。王峻略一行禮,道:“見過福慶長公主。”福慶長公主笑道:“王相公在和陛下商議國家大事,沒有打擾你們罷?”王峻微微一笑,道:“已經商議完了,皇上等着長公主呢。”福慶長公主道:“王相公慢走。”王峻點了點頭,步出別殿。

福慶長公主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孫延希奉承道:“長公主慢點,可別閃了腰,小人給你除雪。”說着拿來雞毛撣子,小心翼翼爲福慶長公主打掃身上雪花。福慶長公主道:“還是你細心。”孫延希道:“陛下在等長公主。”福慶長公主走進別殿,郭威問道:“四姐有事找我?”福慶長公主笑道:“沒事就不能進宮看看你嗎?阿姐幾天沒有看到你了,着實想念,因此進宮瞧瞧。”郭威笑道:“當然可以。”

別殿裡空空蕩蕩,和外面差不多冷,福慶長公主不禁打了個寒顫。郭威道:“四姐冷嗎?”福慶長公主道:“外面下起了鵝毛大雪,天寒地凍,哪有不冷的道理。”郭威吩咐孫延希,道:“拿個火爐過來,給長公主暖暖身子。”孫延希當下吩咐兩個小太監搬來火爐,放在福慶長公主跟前,又親自端來一碗熱茶,道:“長公主請喝熱茶。”福慶長公主喝了幾口熱茶,跟前又有火爐,稍微暖和了一些,道:“這場大雪從凌晨就開始下起,這會地上的積雪都快到膝蓋了,人們都說這是瑞雪兆豐年,今年一定有好年成。”

郭威問道:“人們是這樣說的嗎?”福慶長公主正色道:“怎麼不是?人們還說前朝橫徵暴斂,做皇帝只顧自己享福,沒有施恩於天下,是不折不扣的昏君。又說陛下廣施仁政,是難道的好皇帝。”郭威道:“就沒有人說北軍燒殺搶掠的事?”福慶長公主囁囁嚅嚅道:“有是有的,不過...不過不多。”頓了一頓,又道:“就算阿弟聽到這些流言蜚語,也不要往心裡去。”郭威道:“當初縱兵劫掠,是無可奈何的事,我也知道不對。有人在背後議論,也是人之常情。”福慶長公主道:“照我看來,該當抓住這些個亂嚼舌根之人,重重治罪,看看還有沒有人膽敢誣衊阿弟。”

郭威搖頭道:“我胸懷遼闊,不是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之君。天子聽政,使公卿至於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朦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後王斟酌焉。廣施仁政,民間稱頌。暴虐無道,民間唾罵,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我從善如流,絕不會堵塞言路,不許人們說話。”他前半段說的是《召公諫厲王弭謗》中的話,福慶長公主不明其意,只聽得一楞一楞。等到說完,福慶長公主終於明白,笑道:“阿弟要做好皇帝,實是天下蒼生之福。”郭威微微一笑,道:“好皇帝就是要讓人說話,說實話說真話。我坦坦蕩蕩,不怕人在背後非議。”頓了一頓,又道:“阿姐今天進宮,想必不只是爲了和我敘家常罷?”

福慶長公主給他說中心思,也不隱瞞,道:“你我是親姐弟,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親的了,阿姐想問問李重進的事。”郭威不明就裡,問道:“李重進怎麼了?”福慶長公主道:“張永德又是駙馬都尉,又是左衛將軍,好不神氣好不威風。再看看咱家李重進,只是內殿直都知這樣的芝麻小官,兩人站在一起,真是相形見絀。他可是你的親外甥,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郭威總算是聽明白了,福慶長公主這是替兒子索要官職來了,當下正色道:“李重進是我的外甥,張永德是我的女婿,兩碗水端平,我沒有胳膊肘往外拐。”福慶長公主道:“可是張永德的官畢竟大些。”

郭威問道:“這些話是李重進要阿姐來問的?”福慶長公主道:“沒有,沒有,是我自己的主意。”郭威出了一會神,問道:“近來李重進都在做些甚麼?”福慶長公主道:“你是知道的,他就喜歡舞刀舞劍。”郭威搖了搖頭,道:“武藝再好,肚子裡沒有一滴墨水,也只是一介赳赳武夫而已。阿姐回去告訴他,要他多讀點書。不要昨天這樣,今天還是這樣,沒有一絲長進。”福慶長公主連聲說是。郭威又道:“阿姐進殿之前,我和秀峰兄正在商議組建殿前軍事宜,到時候會委以重任的。”他雖然自知不該事先泄露風聲,可是姐弟情深,爲了安撫四姐之心,因此提前說了出來。

福慶長公主大喜過望,問道:“阿弟準擬讓李重進做甚麼官?”郭威道:“我自有主張,阿姐就不要再打聽了。”頓了一頓,又道:“這些軍國大事,原本不該事先說出來,阿姐一定要守口如瓶,就是李重進也不要告訴。”福慶長公主信誓旦旦道:“阿弟不說我也知道,不說一個字,不說一個字。”

王峻來到樞密院,吩咐小吏去請王殷。過了一陣,王殷走進後堂。後堂裡爐火燒的正旺,王殷推門而進,只覺一陣熱氣撲面而來,道:“外面雪片大的鵝毛似的,北風過處,好似鋼刀刮過,冷到骨子裡去了。”王峻可沒有空閒和他扯閒片,開門見山道:“當天你答應過我的事,怎麼還沒有辦到?”臉上沒有一絲笑容,顯得異常冷峻。王殷怔了一會,道:“事後我想了好一陣,還是不想去鄴都。”王峻問道:“這麼說來,你反悔了?”王殷支支吾吾道:“不能說是反悔,就是不想去鄴都了。”

王峻冷笑一聲,道:“不去鄴都赴任,你以爲你這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的位子就坐的安穩坐的長久嗎?”王殷見他話裡有話,急忙問道:“這話怎麼說,難道陛下要向我下手了?”王峻搖頭道:“眼下還不至於,不過以後就難說了。陛下已經放出話來,你不去鄴都赴任,就任命柴榮爲天雄軍節度使。”王殷沉吟片刻,道:“柴榮是他的養子,這麼個好地方,自是想着他了。”王峻見他滿腹牢騷,不禁有氣,站起身來,道:“這是甚麼話?當初要你去,是你推三阻四,不願意赴任的。”

王殷自知理虧,陪笑道:“我說錯了,相公不要生氣。”王峻道:“陛下後面還有大舉動,要在侍衛司之外,再組建殿前司禁軍。”王殷心下好生費解,道:“有侍衛司禁軍還不夠嗎?”王峻道:“劉子坡一戰,侍衛司禁軍不戰而潰,有鑑於此,陛下覺得侍衛司禁軍靠不住,因此決意組建殿前司禁軍。”王殷終於回過味來,道:“如此一來,殿前司豈不是分了侍衛司的權?”王峻道:“總算你還是明白人,看得透其中奧妙。陛下親手組建殿前司,勢必任命心腹親信掌權。兩司分掌兵權,侍衛司也就無足輕重了,這就是所謂的帝王之術罷。真到了那一天,你也只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物罷了。”王殷道:“這麼說來,我只有赴任這一條道走了?”王峻點了點頭,卻不說話。

經過王峻條分縷析的說道,王殷自知鬥不過高高在上的郭威,只得道:“好罷,我明日就上表,請求赴任。”王峻道:“不必等到明天,馬上、立刻上表。”王殷嘆息一聲,點了點頭。王峻笑了一聲,道:“又不是要你上刑場,幹嘛垂頭喪氣?還是那句話,朝廷裡有我,你牢牢抓住天雄軍,天就塌不下來。”

出了樞密院,王殷立刻上表,請求赴任。郭威即刻準允,接連頒佈三道詔令,一道授任王殷爲天雄軍節度使。一道升遷李洪義爲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這是王殷從前的職位。最後一道詔書授任柴榮爲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檢校太傅、澶州刺史、鎮寧軍節度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意思是同中書省和門下省的主官主持處置國事,相當於宰相,聽起來非同凡響,實則和檢校太傅一樣,乃是虛職,並無實權。歷來天子爲了籠絡人心,往往都會在節度使的頭上掛上好聽的虛銜,以示榮寵,因此十有七八的節度使都領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銜,美其名曰:使相。柴榮一直身居後方,沒有資歷,因此郭威讓他領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銜。

郭威心想柴榮雖然精明強幹,但是畢竟年輕,少於閱歷,身邊只有一個王樸,只怕遠遠不夠,當下傳召第三任妻子張氏的外甥曹彬。張氏連同兒女一同死於劉承祐的屠刀之下,郭威每每思之,總是一陣陣心如刀剜。

曹彬走進別殿,眼見郭威坐在案後,當即上前跪拜,恭恭敬敬道:“臣見過陛下。”郭威放下書卷,微笑道:“免禮。”曹彬告謝站起。他剛剛二十歲年紀,生得身形修長,脣紅齒白,面如冠玉。郭威見他低垂着頭,目不斜視,顯得十分拘謹,道:“這裡只咱們二人,不必拘謹。”曹彬應聲說是,道:“請問陛下傳召臣,有何吩咐?”郭威道:“事情是這樣的,朕已經授任柴榮爲鎮寧軍節度使了,他精明能幹,可是畢竟年輕,身邊沒有人輔佐,我終是放心不下。你做過成德軍牙將,地方上的事,也算略知一二,朕想授任你爲鎮寧軍監軍,輔佐柴榮。遇上大事小情,也好給他出謀劃策。”

曹彬自知郭威此舉乃是顧念姨母張氏的情分,着意栽培,給自己施展才能的地方,當下道:“臣年齒幼稚,兼且才識簡陋,恐怕難以擔此重任。”郭威道:“你做牙將時,節度使武行德對你讚賞有加,常說你端凝大度,謹慎厚重,日後必成大器。朕的眼光也不會有錯,你只管放開手腳去幹。柴榮大不了你許多,你們年輕人好相處。”曹彬見他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不再推辭。郭威道:“你回家收拾收拾,自己擇日起程罷。”頓了一頓,又道:“朕再囑咐你一句,到了澶州,一定要和柴榮同心同德。”曹彬道:“臣謹遵聖命。”

曹彬告退之後,孫延希上前稟道:“陛下,東西都擺在殿外了。”郭威點了點頭,道:“大臣們都到了沒有?”孫延希道:“三省六部和樞密院、侍衛司的官員們都到齊了。”郭威道:“走罷。”走到殿外,只見階下襬滿了奇珍異寶,大到梨木屏風、檀木桌子,小到玉瓶金盞,珍珠瑪瑙,琳琅滿目。不知情的官員們圍在珍寶周圍,有的嘖嘖稱奇,有的交頭接耳。只馮道、範質少數幾個人目不斜視,也不與人竊竊私語。

郭威笑道:“大家都到了。”王峻以爲他要當衆賞賜衆臣,問道:“陛下,你這是做甚麼?”郭威道:“這些都是皇宮裡的奇珍異寶。”彎腰拿起一隻玉碗,大聲道:“大家瞧見沒有,這是用來吃飯的玉碗,大約價值不菲。”王峻看了幾眼,道:“這一隻玉碗質地上乘,做工精細,少說也值上百貫銅錢。”郭威道:“上百貫銅錢,這可是尋常百姓家半年,乃至一年的花銷。朕若用玉碗吃飯,那可就是昏君了。”一言既畢,將玉碗重重擲在地上。玉碗頓時四分五裂,摔成了無數個碎片。

郭威肅容道:“朕不是荒淫無度的陳後主,撒尿都要用七寶溺器,把這些東西全都砸爛了。”十幾個太監呆在原地不知所措,孫延希作色道:“你們沒有聽到陛下的話嗎?還不趕緊動手?”那十幾個太監如夢方醒,有的掄起斧頭砸碎屏風桌椅,有的拿起玉器摔向地面。在場大多數人眼睜睜的看這些價值連城的珍寶轉瞬之間被砸的稀爛,成了一堆廢物,心疼不已。只馮道少數幾個人面不改色,恍若無睹。

王峻於郭威的所作所爲不但大惑不解,而且匪夷所思,問道:“好端端的,爲甚麼要咱砸爛這些寶貝?”郭威道:“朕出身寒微,倍嘗艱辛苦難,用不上這些眼花繚亂、惑人耳目的寶物。朕要做勵精圖治的天子,而不是貪圖享樂、驕奢淫逸的天子。上有所好下必趨之,朕若喜歡奇珍異寶,地方官勢必大勢收羅,投其所好,如此一來,必定鬧得民間甚囂塵上,不得安寧。當着諸位大臣的面,砸爛這些寶物,是爲了告訴天下,朕要力行節儉,各地方官也不得進獻奇珍異寶、美食佳釀。”馮道道:“陛下力行儉樸,真乃聖明天子。”衆大臣當下紛紛交口稱讚,說道郭威乃是古往今來第一聖德明君。

郭威沒有把衆大臣歌功頌德的話放在心上,道:“朕並非古往今來第一聖德明君,不過節儉慣了,國家貧苦,我這個做天子的首當其衝,要給天下做個表率。”頓了一頓,又道:“這裡的事完了,諸位大臣忙自己的事去罷。”衆大臣當下紛紛告退。孫延希道:“把這裡收拾乾淨了。”那十幾名太監當下拿起掃帚打掃起來,邊掃邊想:“不要這些寶物,可以賞賜給咱們啊,何苦砸的稀爛,真是暴殄天物。”又是惋惜又是心痛。

孫延希道:“快到晚飯時候了,陛下到哪裡進膳?”郭威道:“這些時日,朕一直忙着處置國事,好些天沒去福寧宮了,今天就在福寧宮進晚膳罷。”皇宮原是朱溫在宣武軍節度使官署原址上擴建而成,其後歷代雖也有擴建,終究原來的格局和規模就小,各宮殿之間相距不遠,福寧宮擡腿便到。郭威遠遠看到董氏站在宮門檐下,階下烏泱泱跪滿了太監宮女,不知所爲何事,於是問道:“這些宮女太監要做甚麼?”孫延希回道:“回陛下,你要德妃裁減宮中老弱宮女太監,看樣子他們不想出宮,跪在福寧宮外求德妃收回成命,不要攆他們出宮。”郭威邊走邊說道:“讓他們出宮與家人團圓,是件好事,怎麼能說是攆出去呢?”孫延希自知說錯了話,忙道:“小人口不擇言,說錯了話,陛下恕罪。”郭威並沒有怪罪的意思,擺了擺手。

董氏遵照郭威的意思掌管後宮,清理年老體弱的太監宮女,逐一查實之後,裁汰出宮。她原本並非武則天那樣強幹的女子,眼見衆太監宮女跪了一地,又是聲淚俱下的抽泣,又是可憐兮兮的求情,頓時沒有了主意。正自進退兩難之際,看到郭威走來,當下迎上前去,道:“陛下,你看這如何是好?”郭威見她着急模樣,道:“不要着急,有話慢慢說,他們要幹甚麼?”董氏道:“要他們出宮,他們都不願意走,今天竟然都來跪下,這該如何是好?”

郭威點了點頭,做了個手勢,以示安慰,接着一言不發的掃視太監宮女們。他上過戰場,親手殺過人。這時神態雖然平靜,但是目光如炬,凜凜然氣勢威嚴,宛如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這種氣勢,凡人是裝不出來的,也絕非劉承祐那樣的庸君所能比擬。衆太監宮女們嚇得噤若寒蟬,悉數低下頭去。乾嚎的也不嚎了,假哭的也不哭了,一時之間,寂靜無聲。

郭威道:“裁減太監宮女是朕的主意,勢在必行,你們跑到福寧宮來哭哭啼啼,想逼宮亂政嗎?宮裡不養閒人,一應老弱病殘,都要遣散出宮。”頓了一頓,又道:“朕也不是白攆你們出宮,每人都會給一筆錢。”衆太監宮女不敢辯駁,一個個垂頭喪氣。郭威道:“剛纔你們一個個還哭天抹淚的,現在怎麼不說話了,既然不說話,朕就算你們答應了。”

一名頭髮花白、老態龍鍾的太監顫顫巍巍直起腰來,嘶啞的說道:“小人今天豁出性命,斗膽頂撞陛下...”孫延希怒道:“胡驢子,你找死嗎?膽敢和陛下這樣說話。”郭威擺了擺手,道:“讓他說。”又對胡驢子道:“今天無論你說甚麼,朕都恕你無罪。”胡驢子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激動,四肢抖的更加厲害了。郭威並不催促,只是靜靜等待。

過了半晌,胡驢子道:“小人今年六十五了,記不起是九歲還是十歲的時候進宮做了太監,反正大半輩子在皇宮裡度過。現在老了,沒有用了,陛下要遣散我們,那是把咱們往絕路上逼。”說完啼哭起來,頓時老淚縱橫,涕泗交流。郭威道:“這可奇了怪了,朕讓你們出宮與家人團聚,怎麼竟成了把你們往絕路上逼?”一名老太監道:“陛下大約不知道咱們這些人的遭遇,咱們都是自小進宮,再也沒有回過家,沒有父母更沒有兒女,在宮裡還可以互相照料。出了宮各奔東西,說句不好聽的話,就是喪家之犬,除了等死,沒有活路。”

聽到這裡,郭威一陣默然。這些年老的太監宮女雖然都是前朝前代留下來的,可是終究是活生生的人命。可以在戰場上殺人不眨眼,然則戰場外絕不能草菅人命。這些太監宮女們一輩子在皇宮裡摸爬滾打,個個人精也似,最擅察言觀色,眼見郭威猶豫不決,當下拿出了看家本領,哀嚎哭啼起來。只盼郭威動了惻隱之心,收回聖命。其實歸根結底,還是皇宮裡好,餓不着凍不到,因此都不願出宮。

郭威問道:“從前這種事情如何處置?”孫延希道:“回陛下,從前不願出宮的太監宮女們都是老死在皇宮,臨了一張破席一裹了事。”郭威沉吟片刻,道:“你們都別哭了。”孫延希大聲道:“大家噤聲,陛下有話要說。”郭威掃視這些太監宮女,在人羣裡發現一個瘦弱矮小的身影,道:“你擡起來頭來。”那小太監沒有經歷過這樣大的場面,更是第一次看到傳說中凌駕於芸芸衆生之上的天子,膽戰心驚擡起頭來。不但身形瘦小,而且面色蠟黃,穿着一件灰白的舊單衣,在雪地裡瑟瑟發抖。

郭威轉頭問道:“這孩子是怎麼回事?”董氏道:“我查了一下,他不到十歲,因此要他和這些人一併遣散出宮。”那小太監忙道:“求求你們不要把我遣散出宮。”孫延希斥道:“這是陛下和德妃娘娘,沒有一點規矩,是那個太監帶的?”那小太監被他一陣疾言厲色的斥責,嚇得傻了,只是一個勁的淚珠潸然。淚水凝結成冰渣子,掛滿了面黃肌瘦的小臉,看上去可憐兮兮。

董氏乃是婦道人家,終究菩薩心腸,道:“算了,他還是個孩子,莫嚇到了他。”孫延希躬身說是。董氏問道:“你叫甚麼?爲甚麼這麼小就進宮來了,家裡的大人不管你嗎?”那小太監道:“我姓王,爹孃叫我小狗子,家裡窮,爹孃養不活我們,因此把我賣入了宮裡,淨身做了太監。我若出宮,爹孃一定會打死我的,求求你們留下我。”董氏聽到這裡,惻隱之心,油然而生。只聽得小狗子續道:“別看我年紀小,我很能幹的,放牛種地,洗衣服做飯,我都會做。”董氏給他逗得露齒一笑,道:“皇宮裡沒有田地,不要人放牛種地。”轉頭道:“陛下,我給他們吵得頭都痛了,終是沒有主見,還是你拿主意罷。”

郭威心中已有主意,道:“宮裡不養閒人,一應老弱病殘都要遣散出宮,不過朕不會把你們往絕路上逼。朕出錢給你們蓋一個大院,再按人頭給你們土地,除了自耕自種,自給自足,還能互相照應。比起在皇宮裡,少了許多約束,多了幾分愜意,你們看這樣可好?”這些年邁體衰的太監宮女們就怕一出皇宮就孤苦伶仃,因此請求收留。郭威如此安排,不僅恢復自由之身,而且沒有了後顧之憂,自是人人心嚮往之。一名老太監道:“陛下仁德。”衆人當下頓首,高呼皇恩浩蕩。

這件事皆大歡喜,郭威也露出了笑容,道:“你們安安穩穩把心放在肚子裡,朕不會棄你們不顧,你們放放心心出宮,開開心心過完餘生就是了。”小狗子道:“陛下,我也要出宮嗎?爹孃把我賣進了皇宮,不要我了,我不能出去。”董氏見他可憐,道:“聽你說的可憐,那就留在福寧宮罷。”小狗子道:“多謝德妃娘娘,你可真轉世的大慈大悲觀音菩薩。”德妃見他口齒伶俐,心中喜歡,道:“瞧不出你的小嘴還挺甜的,小狗子這名稱難登大雅之堂,我給你起個名字,就叫‘記恩’,是銘記皇恩的意思。”郭威道:“甚麼記不記恩的,好像我看中虛名一般,不如叫做‘繼恩’。”王繼恩欣喜之情,莫可名狀,接連磕了三個響頭,道:“謝陛下賜名,謝娘娘賜名。”

走進福寧宮,董氏笑道:“我本是沒有個主見的婦人,要不是陛下來解圍,都不知道如何處置這件事。”郭威不以爲然,道:“我何嘗不是和你一樣?剛做皇帝不久,遇上不明白的事,也是焦頭爛額。”董氏道:“誰也不是天生就是天子,摸着石頭過河,總歸不會出大錯的。”郭威正色道:“朕不會因循守舊、墨守成規,要好好打理大周天下。中原乃是四方征伐之地,強則四方依服,弱則八面欺凌。朕要讓大周恢復盛唐氣象,四面夷服,八方朝拜。”言辭及此,顯得意氣風發,躊躇滿志。

董氏道:“陛下春秋鼎盛,必然能夠做到,可是...可是我的肚子始終沒有動靜...”說到最後,話聲已然哽咽。郭威握住董氏一手,安慰道:“這件事不急,慢慢來。”董氏道:“萬一我誕不出龍子怎麼辦?”頓了一頓,又道:“陛下春秋鼎盛,應該再納幾個妃嬪,不論何人誕下龍子,終是大周后繼有人。”

郭威搖頭道:“前面雖然有三個妻子,柴氏和楊氏病亡,張氏死於非命,最後才娶了你。我不是好色之徒,你是知道的。”董氏道:“我當然知道陛下爲人,可是爲了大周后繼有人,陛下也應該再納幾個妃嬪。”郭威想了一會,道:“這件事以後再說罷。”

入寢之後,郭威久久無法入眠。剛剛登基,社稷蒼生,內外軍情,民生國計,大事小情,一件接着一件,彷彿有忙不完的事,當真是日理萬機,哪有餘暇考慮子嗣的事?經董氏日間一說,終於想到,確定皇位繼承人選,方是穩固國本的頭等大事。自己雖說春秋鼎盛,可是已經四十八九,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其實已經不再年輕。如果三五年內誕下子嗣,理所當然,傳大位於他。萬一再無子嗣,誰人能夠繼承大統?

身邊最親近之人,無非外甥李重進、女婿張永德和養子柴榮。論說親密無間,李重進乃是血親,不做第二人想。然則繼承大統,人品才能纔是首要,餘者次之。李重進身強力壯,武功超羣,是其長處。然則失之勇武有餘智謀不足,火爆脾氣,遇火就着。明明毛病一大籮筐,數不勝數,可是偏偏狂傲不羈,目空一切,誰也不放在眼裡。張永德雖然沒有李重進那麼多壞脾氣臭毛病,然則不知變通,乃是外姓人,更是美中不足之處。他們二人皆有不瑕疵,難以擔當治理天下的大任。

排除了李重進和張永德,就剩下柴榮了。原配發妻柴氏生不下子女,只得把柴榮過繼到膝下,那時他才六七歲年紀。在柴榮十三四歲的時候,柴氏不幸亡故。那時正值窮困潦倒,一貧如洗,但是柴榮並沒有嫌貧愛富,小小年紀就做起了買賣,往返於洛陽和江陵之間販賣茶葉,貼補家用。正因爲他吃苦耐勞,精明能幹,郭家才漸漸有了起色。二十多年來,父子二人相濡以沫,從來沒有彼此猜疑,雖然不是親生父子,卻勝似親生。再說柴榮胸襟遼闊,能屈能伸,精明強幹,比起李重進和張永德所,不啻天壤之別。郭威目光如炬,自忖不會看錯,想到這些,心中打定主意,萬一沒有子嗣,就把皇位傳給養子柴榮。又想柴榮的妻兒和自己的妻兒一起死在劉承祐屠刀之下,該給他物色一個合適的人選了。這個人選必須溫良賢淑,做好他的閒內助。想到這裡,坐了起來。

董氏連忙給他披上外衣,道:“陛下睡不着,可有甚麼心事?”郭威頷首道:“我想起了榮兒,他的妻兒都死於了非命,該給他物色個合適的妻子了。”董氏道:“是啊,他一個人在外地,沒有個貼心的人照料飲食起居,終究不妥。”郭威道:“誰說不是?你有沒有合適的人選?不拘出身貧寒還是富貴,只要人品好性情好。”董氏想了一陣,搖了搖頭,道:“我一時也想不起來。”郭威道:“慢慢想,也不急在這一時。”董氏微微一笑,道:“陛下自己也知道不急在這一時,物色人選的事,不能操之過急,現在該歇息了。”

郭威點了點頭,剛剛躺下,腦中靈光一現,想起了一段往事。當年河中之戰,帶兵衝進李守貞府邸的時候,李守貞父子蹈火自焚。符彥卿的長女卻躲了起來,最後給兵士搜了出來。符氏臨危不亂,自報身份的時候還不忘禮數。這份從容不迫,這份雍容典雅,尋常百姓家的女兒難以比肩,和柴榮算得上門當戶對。只是事情過去了好幾年,一年見不了幾面,不知道符氏改嫁沒有?

次晨醒來,郭威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傳召符彥卿進宮。符彥卿一大清早接到郭威的口諭,以爲出了大事,顧不上吃早飯,急匆匆入宮覲見,道:“陛下傳召,是否出了大事?”郭威這時方纔覺得自己太着急了,笑道:“冠侯兄這麼快就來了,看來是我太着急了。”符彥卿道:“我一接到陛下口信,生怕耽誤了陛下的大事,於是馬不停蹄趕進皇宮。”郭威問道:“冠侯兄還沒有吃早飯罷?”符彥卿道:“臣不餓。”郭威道:“吃了早飯再說。”吩咐孫延希端來熱粥。一來在郭威面前,不能失了儀態,二來米粥熱氣騰騰,符彥卿一勺一勺慢慢吃完。

符彥卿吃完米粥,把碗交給孫延希,問道:“陛下,臣吃飽了,有甚麼事要臣去做?”郭威笑道:“你我多年故交,不必拘禮,一口一個陛下的叫我。”符彥卿道:“三綱五常,君臣之禮儀,斷不可造次。”郭威道:“冠侯兄這麼說,顯得太生分了。”眼見符彥卿欲言又止,又道:“許久沒有見到我那義女了,近來可好?”符彥卿道:“陛下登基,冊封德妃的時候,賤內帶着兒女們進宮拜賀德妃,陛下忙於國事,臣囑咐他們不要給陛下添亂。”

郭威點了點頭,道:“我那義女嫁人了沒有?”符彥卿搖頭道:“陛下不知道,她眼界頗高,瞧不上尋常人家,可是風流才俊又怎能看的上一個寡居在孃家的女子?她常常言道,寧可守寡,也不隨隨便便找個男人嫁了,說甚麼也不委屈了自己,因此一直寡居在家。”言罷搖頭嘆息,顯得無可奈何。郭威連聲說好,道:“我這義女不但見識不凡,而且極有主見,在河中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符彥卿道:“她頑劣不堪,叫陛下操心了。”

郭威笑道:“她沒有出嫁,那就再好不過了。我心中有個主意,榮兒如今也是孤家寡人,又在地方上,我終究放心不下。我看他們郎才女貌,算的上門當戶對,因此想賜其姻緣,不知冠侯兄贊不贊成?”能和當今天子攀上親家,符彥卿自是一百個贊成,喜得合不攏嘴,道:“贊成,贊成。”郭威道:“只是不知道我那義女心中怎麼想?”符彥卿道:“柴榮人品一流,又是陛下賜婚,她自是一百個願意。”郭威笑道:“叫她進宮,我要親口問問她。”當下命人傳見符氏。

在等待符氏的時候,郭威和符彥卿敘起了家常。郭威笑道:“冠侯兄現在爵位是魏國公,等到兩個孩子成親之日,來個雙喜臨門,晉封爲淮陽王。”要是換成旁人,勢必受寵若驚。然則符彥卿能名滿天下,絕非浪得虛名,深知越在高處越要如臨深淵,否則站得越高摔得越重。他站起身來,推辭道:“陛下,臣無功不受祿,臣沒有功勞,不敢領受如此厚重的封賞。”郭威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坐下,語重心長道:“論公,你是國家重臣。論私,你我是多年的故交,再說馬上就是兒女親家了。當初劉承祐下詔命你和高行周勤王,你們按兵不動,我是知道的。”

聽到他這段推心置腹的話,符彥卿不禁爲之動容,知道該表明心跡了,道:“在臣心中,臣與陛下休慼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在臣有生之年,必定竭盡所能,爲國盡忠。”這段話語調雖然不高,但是一字一頓,道理顯而易見,遠比那些慷慨激昂的陳腔爛調更深入人心。郭威要的就是這句承諾,道:“我素知冠侯兄的人品,沒有甚麼不放心的。”頓了一頓,又道:“我原本打算要你移鎮鄴都,防備遼軍。可是目今國家內外交困,每個重鎮都要有大將鎮守,因此下詔命王殷坐鎮鄴都。”

符彥卿道:“王殷也是一員能征善戰的大將,他鎮守鄴都,比臣更合適。”頓了一頓,又道:“有句話臣不知道當說不當說。”郭威笑道:“咱們都成了女兒親家了,還有甚麼不能說的?”符彥卿道:“臣本不是搬弄是非之人,可是聽到一些風言風語。”郭威問道:“甚麼話?”符彥卿道:“聽說王殷頗有些牢騷怨言,陛下不可不防。”郭威見他欲言又止,知道還有話說,道:“還有甚麼?”符彥卿道:“臣還聽說王殷和王相公走的很近。”郭威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提防大將藩鎮與朝臣結黨,不動聲色道:“我知道了。”

正說之間,符氏走進大殿,盈盈跪拜,道:“女兒見過陛下。”郭威笑道:“免禮,免禮。”符氏道:“謝陛下。”起身之後,站到父親身後。郭威笑道:“聽說你從河中回到京師之後,一直寡居在孃家,卻是爲何?”符氏道:“不敢欺瞞陛下,女兒也想嫁出去。不是女兒高看自己,雖然是寡婦,終究是將門之後。瞧不上凡夫俗子,可是名士才俊又看不上女兒。這麼高不成低不就的,一直沒有着落。”這段話說的落落大方,沒有絲毫羞赧靦腆。

郭威笑道:“我說個人,保準你瞧得上眼。”符氏問道:“請問陛下,是甚麼人?”郭威道:“是我的養子柴榮,你在河中見過的。他的妻兒給劉承祐殺害了,如今孑然一身,你也寡居在孃家。我想你們郎才女貌,好似天造地設的一雙,因此想給你們賜婚,不知你願意不願意?”

河中之戰結束之後,郭威冒着包庇叛臣家眷的罪名,私放符氏一條生路,並命柴榮親自護送她回孃家。那段時間,兩人朝夕相處。柴榮龍驤虎步,器宇軒昂,英姿煥發,隱隱然透着王者風範,說是人中龍鳳,絲毫不足爲過。在他面前,那個只會在父親面前唯唯諾諾的李崇訓,不過一隻麻雀而已,簡直相形見絀,不值一提。其實這兩年來,不斷有媒婆上門提親,可是符氏念念不忘柴榮,他的身形容貌一直縈繞在腦海心間,揮之不散,因此始終一口回絕登門提親的媒婆,符彥卿和夫人也十分無可奈何。

符氏不假思索道:“女兒願意。”回答的直截了當,絕無一絲忸怩作態。郭威心下大喜,道:“如此甚好,你以後可要改口了。”符氏冰雪聰穎,當下拜倒在地,道:“媳婦謝父皇賜婚。”郭威連聲說好,又傳來欽天監,要他抄下柴榮和符氏的生辰八字,推算吉日。符彥卿道:“陛下賜婚,符氏一門榮幸之至,臣要回去好生準備。”郭威頷首道:“好罷,我不留你們了,回去準備罷。”符彥卿當下領了女兒告退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