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劉子坡天子殞性命  風雪夜北軍劫開封

次日慕容彥超統領禁軍及本鎮軍馬,與郭威在劉子坡相遇。這裡距離開封不過二三十里了,只要戰敗禁軍,就能和劉知遠當年一樣,兵進開封了。然則郭威沒有公然稱叛,而是打着‘清君側’的旗號回朝請罪,不便先行出兵動手,於是傳令:“我這次還朝,爲的是清除朝廷裡的奸佞小人,而不是和朝廷作對,更不敢與天子作對,全軍按兵不動。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妄動,否則軍法從事。”李榮、韓通等人當下傳遞軍令。

慕容彥超眼見對面的叛軍聲勢浩大,旌旗蔽空,刀槍耀眼,殺氣騰騰,不禁心中發虛。但是已經吹過了牛皮,奉詔平叛,也只能硬着頭皮領兵出戰了。兩軍遙遙相對,相距不過一里。慕容彥超眼見叛軍不動,心想:“郭威在耍甚麼花樣,不得不防。”唯恐叛軍突然襲擊,當下傳令嚴陣以待。郭威是不方便先動手,慕容彥超則是不敢先發難,雙方就這麼遙遙相望,僵持不下。

禁軍以擺儀仗爲主,衣甲鮮明,居多紈絝子弟,心中老大瞧不起對面的叛軍。天雄軍將士多數是久經沙場的老兵,打心底也看不起對面的繡花枕頭,都想:“已經快到了開封,三下兩下打敗禁軍,衝進開封,搶個痛快,豈不過癮之極?”又覺得郭威優柔寡斷,猶猶豫豫,太不乾脆利落。可是軍令如山,誰也不敢擅動刀劍。

王峻道:“對面是慕容彥超,這個傢伙好大喜功,只會吹牛,將士們都心急火燎,不要再等了。”郭威搖頭道:“我不能先動手,否則必遭天下人口誅筆伐,傳令下去,嚴陣以待,如果慕容彥超動手,方能反擊。”王峻原本還要再勸,但見郭威神情凝肅,知道再勸也無濟於事,只得跺了跺腳,傳遞軍令。

慕容彥超眼見郭威一直按兵不動,心中犯起了嘀咕:“郭威這是甚麼兵法?想跟我乾耗下去嗎?既是如此,咱們就這麼耗下去罷,看誰耗得過誰?”兩軍遙遙相對,既不說話,也不動手。天色陰沉,墨雲靉靆,朔風呼嘯,看來一場風雪即將來臨。

禁軍這邊起初還能站着,站累了之後,索性坐着。後來則是三五成羣,擠在一起,抱團取暖。郭威見將士們也站累了,於是下令坐下。將士們各就各位,坐在原地,仍然手握刀槍弓箭,還是原來的隊形。雙方的鬥志氣勢,高下立判,不可相提並論。

劉承祐把希望全都寄託在慕容彥超身上,君臣連日來議來議去,都是阻擋叛軍之事。該說的話,翻來覆去,說過無數遍了,早就了無新意,口焦舌爛了。到了最後,君臣枯坐,長吁短嘆,相對無言。

朝廷出兵的消息傳到李太后耳中,她心中極爲震驚,急忙來到別殿。衆大臣起身行禮,李太后端莊嫺靜,雖然事態緊急,可是卻沒有忘記禮數,道:“諸位大臣都請坐罷。”她沒有落座,衆大臣自也不敢坐下。劉承祐眼見李太后不請自來,不禁皺了皺眉頭。

李太后問道:“陛下,聽說郭威起兵了?而且已經到了劉子坡,距離開封只有二三十里了?”劉承祐頓時艴然色變,看了侍立在側的孫延希一眼,怒道:“是哪個多嘴多舌的東西亂嚼舌根,把話穿到太后耳朵裡去了。”孫延希連忙跪下,道:“小人不知道。”劉承祐沉聲道:“自己掌自己的嘴。”孫延希心中雖然大叫冤枉,可是不敢違抗君命,當下左右開弓,自己打自己的耳光。畢竟是自己打自己,下手不能太重。劉承祐見他敷衍了事,怒道:“重重的打。”孫延希答應一聲,重重扇自己的耳光。幾巴掌下來,臉龐已經紅了。

李太后道:“這件事與他沒有干係,不要難爲他了。”又對孫延希道:“起來罷。”孫延希如蒙大赦,連聲道:“謝太后恩典,謝太后恩典。”搬來一張鋪着錦緞的椅子,擺在案邊,道:“太后請坐。”叛軍步步緊逼,大漢朝岌岌可危,李太后哪有心情坐着,但想自己不坐,衆大臣也要陪着站着,於是坐下,對衆大臣道:“諸位大臣請坐下說話。”衆大臣待她坐下之後,這才坐回原位。

劉承祐越看孫延希越是來氣,吼道:“滾下去。”孫延希巴不得離他遠遠,躬身退下。李太后道:“宮裡的太監宮女也都是爹生娘養的,就算陛下有氣,也不該拿他們出氣。”頓了一頓,又道:“郭威起兵,天下人都知道了,只我最後一個知道,陛下打算如何應付?”劉承祐道:“朕已經詔令慕容彥超統領禁軍平叛了,不出所料,郭威應該兵敗了。”李太后搖了搖頭,道:“陛下終究年輕,把天下的事想的太簡單了。郭威身經百戰,精通兵法,不是那麼好對付的。再說慕容彥超這個人我素知他的脾性,輕佻浮躁、眼高手低不說,誇誇其談正是他的最大的弊病。此人的話不可深信,更不能託付大事。”

李業道:“太后,你這般說法,豈不是助郭威志氣,滅朝廷威風?”李太后肅容道:“你還有臉說,這件事皆因你而起,若非你上躥下跳,煽風點火,何至於逼的郭威起兵?事情過去之後,我再與你算賬。”李業縮着腦袋,不敢再說,心中卻想:“明明是陛下自己拿主意要除掉郭威,怎麼我就成了替罪羊?”

只聽得李太后又道:“歸根結底,還是劉家先對不起郭威。他是劉家使過的老人,一直忠心耿耿,要不是陛下下詔處決,怎麼會鋌而走險?他沒有明目張膽的稱叛,大約心中就是這層顧慮。事到如今,朝廷應嚴守城池,不要貿然出戰。免得激怒了他,火上澆油。一面派遣使者出城宣慰,勸說郭威撤軍。一面急詔劉崇、劉贇、劉信提領兵馬勤王,只要他們三鎮兵馬到了,郭威也就知難而退了。眼下最要緊的是穩住郭威,以後的事,再徐圖良策。”這個緩兵之計乃是最好的辦法,衆大臣無不打心底佩服李太后高屋建瓴,見識過人,紛紛稱讚巾幗不讓鬚眉。馮道道:“太后所言極是,攻心爲上,殺伐爲下,這一戰能不打,最好不打。畢竟就算大獲全勝,國家也會元氣大傷。先拖住叛軍,等到各鎮兵馬到齊,叛軍也就不戰自退了。”

劉承祐年輕氣盛,復又志大才疏、剛愎自用,把寶全壓在了慕容彥超身上,當李太后的話是耳邊風,真真忠言逆耳,一個字也聽不進去,道:“郭威一介跳樑小醜,只要朕一聲令下,就能殺的他潰不成軍。”李太后見他固執己見,自是心急如焚,苦口婆心道:“陛下,郭威也是一世英雄,不可小瞧了他。”劉承祐重重‘哼’了一聲,道:“派遣使者宣慰?宣慰甚麼?向郭威低頭認錯嗎?自來只有錯的臣子,沒有不是的君王。”又大聲吩咐守在殿外的宮女,扶太后回宮。李太后見他下了逐客令,只得離去。

黃昏時分,慕容彥超入宮覲見。劉承祐迫不及待問道:“殺死郭威沒有?”慕容彥超道:“回陛下,今天兩軍僵持不下,沒有開戰。”劉承祐大爲失望,大聲道:“爲甚麼沒有開戰?你怯戰了,不敢出兵?”慕容彥超道:“陛下息怒,臣今天雖然沒有開戰,可是在陣前大罵郭威不忠不孝,把他罵得體無完膚,羞愧難當。”劉承祐皺眉道:“你罵他有甚麼用?這個時候,要殺了他,方解朕心頭之恨。”

慕容彥超道:“陛下有所不知,臣使的是攻心爲上的法子,先瓦解叛軍的軍心士氣,明天出戰,叛軍勢必一觸即潰,紛紛投降。”劉承祐哪裡知道他竟是花言巧語,一派胡言,竟然鬼使神差的深信不疑了,道:“好罷,你明天出戰,務必一舉生擒郭威。朕要親手割下他的人頭,懸掛在城門上。”慕容彥超聞言一怔,暗暗責怪自己話說的太滿了。

劉承祐問道:“明天不能出戰嗎?”慕容彥超忙道:“可以,可以,明日一戰,臣必定戩滅叛軍,活捉郭威,陛下等着臣的好消息罷。”言辭及此,想到了一個餿主意,又道:“如果明日宮中無事,陛下可以出城觀戰,看臣如何大破賊逆。郭威帶的那些亂兵,多是雞鳴狗盜之徒。以臣之威名,不必交戰。只要陣前一聲大喝,就能嚇得他們屁滾尿流,四散逃竄。”劉承祐心中大喜,欣然應允。

次日,天子的車駕出宮。劉承祐帶領蘇逢吉、李業、郭允明等大臣,興沖沖來到劉子坡,觀看慕容彥超大破叛軍。慕容彥超能邀請到天子親臨戰場,格外趾高氣揚,神氣活現。劉承祐登上高臺,高聲宣慰。他自己慷慨陳詞,激昂排奡,意氣風發。但是禁軍們領的賞錢太少,早就怨氣沖天,牢騷滿腹。眼見天子上嘴脣碰下嘴脣,盡說些乾巴巴的廢話,一個銅錢也不打賞,俱都無精打采。不但沒有提振士氣,反而噓聲四起。劉承祐自討沒趣,只得悻悻下了高臺。

慕容彥超道:“請陛下退後,且看臣如何大敗叛軍。”劉承祐當下帶領衆大臣退後二里,遙望戰場。慕容彥超騎上戰馬,帶領禁軍緩緩前行。天雄軍早已嚴陣以待,兩軍又和昨天一樣,相隔裡許,俱都按兵不動。

劉承祐眼見兩軍僵持不下,誰也不肯先動手,心想這般耗下去,要耗到甚麼時候?於是命李業上前催戰。李業來到陣前,道:“你怎麼還不下令開戰?陛下等不及了。”慕容彥超道:“你懂甚麼?我在尋找戰機,然後伺機出戰。你回去轉告陛下,要他放一百二十個心,今天郭威必死無疑。”李業道:“我等你的好消息。”慕容彥超答應一聲,胸有成竹之情,形於顏色。

過了一會,狂風呼嘯,天上飄起了雪花。一朵朵晶瑩雪白的雪花給凜冽朔風吹的翻翻滾滾,落在地面和兩軍之中,兩軍一陣輕微騷動。慕容彥超終於沉不住氣了,大喝一聲:“殺呀!”帶領騎兵衝了出去。可是不知道甚麼原因,戰馬沒跑多遠,竟然前蹄踏空,栽倒在地,把慕容彥超掀到了地上。

郭威看的真切,下令出戰。郭崇威當下一馬當先,揮舞長槍,吼叫着衝了出去。後面的天雄軍將士也揮動兵刃,潮水般衝向禁軍,頓時殺聲震天動地,彷彿地動山搖一般。禁軍原本就士氣不振,慕容彥超又摔落在地,更加無心戀戰。頓時潰不成軍,有的倉皇逃竄,有的則更加省事,乾脆棄械投降。禁軍被天雄軍裹挾着逃竄,叫殺聲哀嚎聲響成一片,戰場上亂成一鍋熱粥。慕容彥超不愧是久經沙場的老將,眼見大勢已去,拋下數萬禁軍,帶領部將親兵逃回兗州。

劉承祐聽到號炮聲響,接着殺聲驚天動地,知道兩軍已然短兵相接,大戰起來了。他引頸眺望,滿懷期待,等到卻是禁軍大敗虧輸,潮水一般敗退,心中第一個念頭便是,禁軍敗了。大失所望之下,目瞪口呆,腦中一片混亂。還是李業見機的快,大聲道:“禁軍敗了,陛下,咱們得趕快回城。”牽了一匹馬,將劉承祐扶上馬背。衆大臣各自騎上駿馬,簇擁着劉承祐逃離戰場。

衆人快馬加鞭,奔回玄化門下,但見城門緊閉。李業對着城上守軍叫道:“陛下回來了,快開城門。”開封府尹劉銖登上城樓,問道:“怎麼只你們回來了,人馬呢?”李業道:“慕容彥超臨陣脫逃,禁軍敗了。”劉承祐沒有拿到證據就肆意誅殺大臣,早已失去了民心。劉銖得知禁軍兵敗如山倒,於是落井下石,下令放箭射殺。城上守軍得令,當即彎弓射箭。劉承祐無法進城,只得往西北方向逃竄。

郭威帶領部衆緊追不捨,劉承祐無路可逃,只得下馬,躲進密林。李業是屠殺郭威家眷的兇手,自知郭威決計不會放過自己,不敢停留,逃往陝州,投靠另一個兄長李洪信去了。

郭允明心中眼見劉承祐大勢已去,心中念頭轉動,決計審時度勢,大喝一聲,拔出長劍,道:“陛下,你無路可逃了,認命罷。”劉承祐心中大驚,道:“你要做甚麼?”郭允明目露兇光,臉上肌肉扯動,顯得猙獰陰森。蘇逢吉怒道:“郭允明,你想弒君作亂嗎?”郭允明一手指着劉承祐,道:“劉承祐,你這昏君,受死罷。”話猶未了,提劍刺死了劉承祐。

這時郭威已然趕到,郭允明當下道:“侍中,下官殺了昏君。”頓了一頓,又道:“下官也姓郭,論說輩分,還是侍中輩。”郭威道:“你是酒茶使郭允明?”郭允明點頭哈腰,滿臉諂媚之色,道:“正是下官。”蘇逢吉大聲道:“郭威,你逼死了陛下,你是亂臣賊子。你之罪惡罄南山之竹難書其窮盡,濯東海之波難滌其清白。”這句話說的咬牙切齒,憤慨之情,形於辭色。

李重進提劍而上,便要刺殺。蘇逢吉不愧是當朝首相,昂然道:“不用你動手。”對着血泊中的劉承祐拜了三拜,悵然道:“陛下,臣沒能保護好你,臣之罪也。”站起身來,昂首大笑。衆人見他神情如瘋似顛,正自驚愕之際,蘇逢吉忽然橫劍自刎,倒斃在地。他智薄才寡,德不配位,自任首相以來,並無建樹。尤其霸佔前朝宰相李崧的府邸,更是心狠手辣。劉承祐屠殺史弘肇、楊邠這件事情,他更是推波助瀾,及盡挑撥離間、火上澆油之能事。然則適才大義凜然,又顯大丈夫之鏗鏘本色。衆人不禁聳然動容,肅然起敬。

郭允明道:“侍中,天子昏聵無能,任用奸佞小人。蘇逢吉也不是甚麼好貨色,知道必死無疑,因此嘴硬罷了。劉承祐死了,漢朝完了,可是國不可一日無君,請侍中爲天下計,即皇帝位。”這句話當真說到郭威心坎裡去了,他起兵無非是報弒妻殺子之仇,奪取漢朝江山。劉承祐已死,改朝換代,順理成章,點了點頭,道:“你做的很好。”郭允明受了嘉許,大爲受寵若驚,輕飄飄熏熏然,骨頭都酥了。

王溥在郭威身畔小聲道:“侍中打着‘清君側’的旗號起兵,君側沒有清,君卻先清了,這說不過去。再說他爲了保命,而殛殺君王,這種反覆無常的小人,不能留着。”郭威幡然大悟,怒喝道:“你這亂臣賊子,弒殺天子,人人得而誅之,我要爲天子報仇。”話聲未落,拔出寶劍,把郭允明刺了個對穿。王峻道:“劉承祐已死,咱們進城罷。”郭威沉吟片刻,道:“把他入殮,送回皇宮。”

王峻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回城之後,只等着文武百官勸進便是。”郭威心中也是這般想法,點了點頭。看了看天色,暮色蒼茫,道:“命將士們休整一晚,明晨回往開封。”王峻當下傳遞軍令,將士們逐漸聚攏,安營紮寨。

禁軍兵敗,劉承祐殞命的消息傳回皇宮。李太后痛失兒子,自是傷慟欲絕,淚水漱漱而落,心想:“陛下啊陛下,你爲甚麼要一意孤行。倘若能聽進我的話,何至於殞命?”正在悲傷之際,宮女小聲道:“太后,宰相馮道求見。”這時已是亥牌時辰,李太后知道若無緊急大事,馮道不會夤夜入宮求見,當下道:“請他進來。”宮女應諾,引了馮道入宮。

馮道趨上前來,道:“臣見過太后。”李太后點了點頭,道:“相公請坐。”馮道坐定之後,但見李太后神情戚哀,臉頰上猶有淚痕,一雙眼睛又紅又腫。一襲素衣白鞋,金釵玉鐲等首飾皆已除去。李太后痛失兒子,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只得道:“請太后節哀。”聽到這句話,李太后淚水又奪眶而出。宮女遞出羅帕,李太后擦了擦淚水,心想劉承祐雖然晏駕,可是漢朝還在,於是定了定神,自責道:“我失禮了,相公勿要見怪。”

馮道微微嘆息一聲,道:“陛下雖然以身殉國,但是漢朝還在,朝廷還要太后主持大局,請太后保重。”李太后道:“我舊居深宮,不知道外面的情形,相公且詳細道來。”馮道道:“郭威派人傳話,酒茶使郭允明忘恩負義,犯上弒君,他當場將這個亂臣賊子明正典刑了。”李太后心中不無疑惑,問道:“相公覺得此話可信嗎?”馮道回道:“郭允明已經身首異處,死無對證,事到如今,太后權且信之罷。”言下之意,不信又能怎樣?唾罵斥責,興師問罪,惹惱了郭威,揮師殺進皇宮,漢朝就真的滅亡了。

李太后是聰明人,知道輕重緩急,現在不是追究誰是弒君兇手的時候,重中之重,就是穩住搖搖欲墜的局勢,擇立新君。她問道:“隨行的大臣們呢?”馮道回道:“慕容彥超逃往了兗州,蘇相公、閻晉卿自盡,竇貞固、蘇禹珪等人逃散。”李太后問道:“李業呢?”馮道道:“聽說他逃往陝州,多半投奔保義軍節度使李洪信去了。”追本溯源,一切事情皆因李業而起,罪責難逃。但是終究血濃於水,李太后嘆息一聲,緩緩道:“由他去罷。”

馮道道:“郭威說明天清晨,親自護送陛下棺槨回城。讓不讓他進城,請太后示下。”李太后道:“讓他進城,若是城門緊閉,不讓他進城,不啻示弱,倒像是告訴他,怕了他似的。再說陛下在他的手裡,不但讓他進城,相公還要帶領文武百官在城外迎接他。”她之所言,正與馮道不謀而合,馮道應聲說是。

李太后又道:“相公先把別的事放一放,立刻派遣六百里加急,催促劉崇、劉信、劉贇三人,帶領本鎮兵馬回京。”馮道應聲說是,回到中書省,以李太后的名義起草文書,連夜派遣快騎奔赴太原、徐州、陳州三地。李太后壓抑心中悲痛,吩咐太監宮女們張掛白幔白幡。一夜之間,皇宮裡掛滿了白幔白幡。

風勢雖然稍減,可是雪卻越下越大,紛紛揚揚,鋪天蓋地。翌日清晨,地上的積雪就已經沒過了足踝。

劉承祐不問青紅皁白,屠殺了郭威家眷親朋,此仇不共戴天。郭威以‘請罪’和‘清君側’的名義起兵,劉承祐最終死於混亂之中。不必自己出手,有人代勞。這個結果,正中他的下懷。按照慣例,接下來大戲登場,就該是百官紛紛勸進,三番兩次推辭之後,改朝換代。郭威滿懷信心,率領天雄軍將士,披麻戴孝,護送着劉承祐的棺槨回往開封。

行至宣德門外三四里的時候,郭威遠遠看見馮道帶領文武百官及太監在大路旁等候,諸人也都披麻戴孝,與白皚皚的大地連成一色。回首當年,往事歷歷,如在目前。劉知遠兵進開封的時候,馮道也是在宣德門外恭候,一拜在地,確立了君臣的名分。郭威按轡徐行,等待馮道上前行禮。可是馮道目不斜視,等待郭威行近。

郭威端坐於馬上,目視前方,只是用餘光注視着文武百官的一舉一動,一步步走近宣德門。可是以馮道爲首的大臣們還是如同泥塑一般,紋絲不動。行到一箭開外,馮道還是一動不動。郭威勒住戰馬,心中波瀾起伏。文武百官雖然在城外迎接自己,可是卻非臣服。總不能按着他們的腦袋,逼迫着行跪拜之禮。起程之時,豪氣沖天,躊躇滿志。可是此情此景,頓時冷靜下來。羣臣不服,時機尚不成熟。他應變極快,只在馬背上呆了一會,隨即下馬,趨上前去,行禮道:“下官見過相公。”

馮道握住郭威雙手,微微一笑,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侍中這次回來,很不容易啊!”郭威豈能聽不出話中深意,道:“下官沒有保護好天子,罪孽深重。”馮道道:“這不是侍中的錯,侍中不必自責。”轉頭吩咐太監們扶着棺槨進城,又道:“侍中請。”兩人並肩而行,馮道問道:“侍中有何打算?”郭威道:“下官先回府邸,然後再入宮覲見太后。”馮道頷首道:“這樣也好,本相先入宮向太后覆命。”言罷帶領衆文武百官徑直走進宣德門。

郭威神情凝重,遙望城樓,心中卻翻江倒海。王峻問道:“馮道這些人不識時務,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他們。”郭威搖頭不語,王峻急的蹀足,道:“再走幾步就進城了,快下令罷。”郭威道:“劉承祐雖然死了,可是太后還在,眼下是她主持大局,且看看再說。”王峻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個當口,怎能猶豫不決?”郭威起初想象文武百官夾道歡迎,爭先恐後擁立自己爲帝,然則事與願違,竟然只是迎接自己而已。由此可見,劉氏一族根深蒂固。要想奪取天下,還要另謀良策。

王峻事先許諾,進城之後劫掠一旬。天雄軍將士早就摩拳擦掌,等不及了。剛剛進城,這些大兵們就迫不及待的分散開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搶劫財物強暴婦人,如果有人反抗,拿起兵刃就殺。

趙匡胤擔心父母妻兒和弟弟妹妹,大着膽子跪在馬前,央求道:“侍中,我的家在城中,求侍中開恩,準我回去一趟。”郭威並非鐵石心腸之人,擺了擺手。趙匡胤見他準允,一邊磕頭一邊道:“謝侍中開恩。”轉身拔腿疾奔,抄近路回到大院。一口氣跑回家中,杜氏驚問道:“你怎麼回來了?”趙匡胤道:“阿孃,大事不好了,天雄軍在城中殺人放火,你們快躲藏起來。”外面叫殺聲哀嚎聲此起彼伏,賀貞懷胎數月,挺着大肚子,原本身體羸弱,此時嚇得面色蒼白,不知所措,道:“這可如何是好?”趙匡胤喘着粗氣道:“阿妹,你快扶着阿孃躲起來,我守在外面,決計不會放亂軍衝進來的。”杜氏道:“二嫂懷着身孕,你扶着她。”小妹當下扶住賀貞。

趙匡胤眼弟弟妹妹皆在,唯獨不見父親,問道:“阿孃,阿爹呢?”杜氏道:“你阿爹好些天沒有回家了。”趙匡胤對趙匡義道:“我在外面守着,你栓上門閂,再用重物堵住。除了我和阿爹,無論是誰叫門,都不要開門。”趙匡義十二歲年紀,身形單薄,還不到兄長的肩膀。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櫃子桌上搬到門後。

安頓好家人之後,趙匡胤手握鋼刀走出小院。大院裡的人們都知道了天雄軍殺人劫掠的消息,每家每戶,門窗緊閉,平日裡東奔西竄的貓狗也嚇得躲了起來。整座大院靜悄悄的,顯得格外陰森。

正在這時,一羣亂軍衝進大院,趙匡胤數了一下,共有十八人之多。一名小軍官大聲道:“挨家挨戶的搜,看見值錢的東西就搶。”趙匡胤橫刀道:“我是郭威侍中麾下親兵軍校,我的家在這裡,你們不能胡來。”那小軍官不是瞎子,看出趙匡胤穿的正是是天雄軍的軍服,嘻嘻一笑,道:“這麼說來,咱們是自己人了。”趙匡胤語氣親切,道:“請各位兄弟高擡貴手,日後我請諸位吃酒。”那知那小軍官忽然變臉,惡狠狠道:“自己人也要搶,兄弟們上。”衆兵吼叫着衝上前來。

趙匡胤當機立斷,大吼一聲,提步而上,持刀劈翻當先的一名兵士,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你們不要逼我殺人。”這是他第一次殺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竭盡全力,儘自己所能保護家人,毫不懼怕膽怯。那小軍官看了倒在地上的兵士一眼,臉上肌肉扯動,大聲道:“先殺了這廝。”衆兵亂吼亂叫,把趙匡胤圍在中間。

趙匡胤臨危不亂,舉刀劈向那小軍官,這正是擊其要害的兵法精髓所在。殺了小軍官,衆兵也就散了,大院之危也就化解了。那小軍官雖然封住了趙匡胤的鋼刀,卻被踢翻在地。趙匡胤正要提刀斬出的時候,背後一名兵士提槍刺來。趙匡胤當下轉身抓住槍桿,把他劈倒。天雄軍將士久經沙場,一個比一個彪悍兇狠。但是這時的對手是趙匡胤,終究衆不敵寡,頃刻之間,死傷五人。那小軍官殺紅了眼,催促衆兵攻的更急。

正在這時,一人衝進戰團,砍倒一名兵士。趙匡胤轉頭一看,正是韓令坤,喜道:“韓兄,是你。”韓令坤笑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你上陣殺敵,怎麼少得了我?”趙匡胤點了點頭,道:“你來的正是時候。”韓令坤朗聲大笑,道:“叫他們見識見識咱們兄弟的手段。”話聲未了,持刀刺出,又一名兵士死在他的刀下。二人並肩而戰,氣勢如虹,勢不可擋,將亂軍趕出了大院。

兩人大半年沒有見面,相視一陣大笑。韓令坤道:“聽說郭侍中放任兵馬劫掠,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遭殃了。”趙匡胤心中一陣黯然,道:“監軍事先許諾,劫掠一旬,這些大兵們早就望眼欲穿了。”說話之間,人喊馬嘶,一隊軍馬奔進大院。趙匡胤眼見馬上那人正是父親,心中頓安,道:“阿爹,你總算回來了。”趙弘殷躍下馬背,道:“天雄軍在城裡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我放心不下,帶領兵馬守衛大院。”趙匡胤道:“既是如此,孩兒便回郭侍中身邊去了。”趙弘殷道:“城裡到處都是亂兵,你自己當心。”趙匡胤道:“父親也要保重。”

出了大院,沿途但見瘋狂的亂軍喪失人性,到處亂竄,殺人放火,搶劫財物。此情此景,恍若人間地獄。此時此刻,趙匡胤心情格外沉重,心想:“城中的人們都是無辜的,爲甚麼要遭受如此磨難?”走不多遠,只見兩名兵士抱着一名十五六歲的女孩,要把她拖進小巷中施暴。那女孩啼哭央求,不但無濟於事,反而更加激發兩兵士的獸性,狂笑着撕扯那她的衣裳。

趙匡胤心中不忍,衝上前去,大聲道:“放了她。”那兩名兵士幾近瘋狂,眼裡只有柔弱的女孩,於趙匡胤置若罔聞。趙匡胤一手一個,抓住他們,重重摜在地上。一兵士怒道:“你敢壞老子的好事?”趙匡胤揚了揚手中鋼刀,正色道:“再不走,我宰了你們。”另一兵士道:“你想獨自享用美人嗎?咱們都是天雄軍,有話好商量。”趙匡胤見他嘴裡不乾不淨,怒道:“再不走,休怪我動手了。”兩兵士可不想枉自送了性命,當即恨恨而去。趙匡胤望了縮成一團的女孩一眼,道:“趕快回家。”女孩嚇得不輕,急忙離去。

郭威在親兵護衛之下,回到府邸。沿途雖見亂軍們殺人放火,可是有言在先,只得裝聾作啞,視而不見,充耳不聞。走進府邸,但見箱倒篋翻,到處都是血跡。他在一個角落裡看到了一隻虎頭鞋,知道這是意哥的鞋子,當下拾起。想象當日的情形,武士衝進府邸,不分男女老幼,見人就殺,哀嚎一片,血流成河。想到此處,一陣剜心刺痛,心中默默道:“劉承祐已死,楊氏,我爲你報了大仇。青哥、意哥,父親爲你們報了大仇。”悲從中來,心中再也難以自持,眼角淚水滾落。

王峻吩咐親兵打掃清理府邸,等待百官勸進。可是等來等去,竟然沒有一個人登門勸進。郭威把自己關在書房裡,表面上雖然不動聲色,但是心中卻翻江倒海,波瀾起伏。

獸性大發的天雄軍徹夜劫掠開封,樂此不彼,到處殺人放火,把能搶的都搶到了手,也把開封幾乎燒成了白地。

次日王殷、郭崇威、韓通、李榮等人急匆匆奔進府邸,走進書房。王殷道:“稟告侍中,大兵見東西就搶,就人反抗,就動刀動槍殺人,都快把開封洗劫一空了,應該下令,要他們住手了。”郭威見郭崇威欲言又止,問道:“郭崇威,你想說甚麼?”郭崇威道:“末將也覺得該下令住手了,再這樣下去,只怕發了瘋的大兵們就要衝進皇宮劫掠了。”韓通道:“如今京師怨聲載道,都說咱們是強盜。”王峻道:“這些無法無天的大兵們殺了不少人,也搶飽了,該住手了。”郭威沉聲道:“命令人馬即刻出城,駐守劉子坡。”王峻道:“我親自出去。”郭威點了點頭。

王峻帶領衆人出了府邸,下令整軍出城,但是亂軍們已經喪心病狂,殺紅了眼,于軍令充耳不聞,猶是吶喊尖叫,大肆劫掠。正行之間,一羣亂兵迎面而來,一個個面紅耳赤,精神亢奮。韓通大聲道:“侍中有令,天雄軍將士即刻整軍出城,駐守劉子坡,原地待命。”天雄軍如今眼裡只有金銀銅錢,哪裡還有甚麼軍令?竟然沒有一個人從命唱喏。

一名軍校道:“監軍事先許諾,劫掠一旬,只搶了兩天,還有八天,咱們還沒有搶夠,不能收兵。”衆兵當下應聲附和,叫嚷着還沒有搶夠。王峻勃然大怒,沉聲道:“本監軍現在就要你們收兵。”那軍校不服,梗着脖子道:“監軍既然答應咱們劫掠十天,就要說話算話。沒有到十天,咱們不能收兵。”衆兵又大聲起鬨,要王峻說話算話。更有甚者,指責王峻言而無信。

王峻惡性勃發,走上前去,嘿嘿冷笑,道:“你沒有長耳朵,聽不清本監軍的話嗎?”那軍校雖然不說話,可是一臉的倔強不服。冷笑聲中,王峻撥出寶劍,刺中那軍校心窩。那軍校神情痛苦,道:“監軍,你...爲甚麼下此毒手?”王峻大吼一聲,將他踹翻在地。接着連刺數劍,只至一動不動,方纔罷手。搶了金銀銅錢,散落一地。

鮮血濺得王峻臉上身上斑斑點點,他臉上肌肉扯動,額頭青筋暴起,眼神寒冷徹骨,如刀似劍。衆兵見他殺人不眨眼,俱都心中發憷,嚇得大氣也不敢出。過了良久,王峻冷冷道:“你們都看到了,這就是不遵號令的下場。”狠狠瞪了一眼,又道:“滾出城去。”在身家性命面前,畢竟金銀財寶不值一提,衆兵再也不敢抗命,灰溜溜的出城了。

爲了令行禁止,王峻狠下心來,連殺數人。天雄軍眼見軍令如山,心中雖然不服,也只得陸續出城,駐守劉子坡。

回到府邸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王峻道:“天雄軍全都出城了,爲了令行禁止,殺了好幾個人。”郭威點了點頭,道:“爲了當初的諾言,我算是揹負罵名了。”眼見王峻神情不悅,於是笑道:“我不是再埋怨你出的主意,你別往心裡去。我到鄴都赴任時間不長,沒有掌控天雄軍,除了這個辦法,天雄軍怎麼會給咱們賣命。不說這些了,外面怎麼樣?”

王峻道:“這些大兵們下手真夠狠的,殺人放火,沒有他們不敢做的,燒燬了許多民房,外面路斷人稀,一個人也看不到。”頓了一頓,又道:“有沒有官員來勸進?”郭威搖頭不語。王峻恨聲道:“我就不信,人都死絕了。”郭威道:“當天開戰的時候,隨同劉承祐觀戰的大臣逃散了,要找到他們,讓他們官復原職。郭崇威,你帶領人馬出城尋找那些大臣們,一定要以禮相待。”原本打算派遣韓通,但是擔心他性情暴躁,與大臣一言不合,拔刀動劍,大打出手,反而誤了大事,於是改口。他吁了口氣,又道:“在書房裡悶了一夜一天,該出去走走了。”

郭威在擐甲執兵的親兵護衛之下走出府邸,北風呼嘯,雪花飄落,路上的積雪已經有一尺深了。沿途但見殘垣斷壁,有的地方還冒着黑煙,滿目瘡痍,宛如人間地獄。天雄軍雖然悉數退出開封,但是恐懼的人們還是躲藏着不敢露面。整座開封城,除了他們一行,再也沒有一個人。夜色深沉,狂風怒號,安靜的叫人毛骨悚然,偌大的京師死氣沉沉,彷彿一座死城。

韓通在隊伍前面開路,看到路邊蜷縮一人,當下喝道:“甚麼人?”話聲未落,已然拔出了長劍。郭威道:“不要魯莽。”親自走上前去,火光之下,只見那人蜷縮成一團,身上一層厚厚的積雪,當下問道:“你是何人?爲甚麼不回家?”那人直起了身體,只見他四十左右年紀,面色白淨,臉龐圓潤,容貌儒雅。雖然臉上一道傷痕,一身衣裳又破又髒,卻掩不住書卷氣息。郭威認出他是翰林學士、知制誥範質,大吃一驚,道:“文素,怎麼是你?”‘文素’是範質的字。

範質見到郭威的第一眼時,先是一陣驚慌恐懼,但是隨即鎮定下來。他拍去身上的雪花,理了理頭髮,道:“不錯,正是範某人。”郭威道:“我找你很久了。”範質正色道:“你起兵做亂,朝廷討伐你的檄文和詔令皆出自範某人之手,既然捉住了我,那麼動手罷。”昂首挺胸,一付視死如歸的模樣。

郭威不怒反喜,大笑一聲,解開身上的狐毛大氅,披在範質身上。範質不解,直直瞪着郭威。他越是威武不能屈,郭威越是惜才,笑道:“你的檄文和詔令寫的文辭排奡,慷慨激昂,不愧是學貫古今的翰林學士。我每讀一遍,都忍不住拍案叫絕。”範質不知道他說的是冷嘲熱諷的假話還是推心置腹的真話,不置可否。

郭威又道:“你爲何落的這般模樣?”範質道:“還不是給亂軍逼的,亂軍搶了我身上的錢財,還揍了一頓。”郭威怒道:“誰敢毆打當朝翰林學士,我軍法從事,絕不姑息。”範質道:“總算亂軍手下留情,沒有殺了我,只打我一頓,搶去了錢財而已,否則我便見不到侍中了。”郭威見他譏諷自己心狠手辣,心中非但不以爲忤,反而覺得敢說敢當,乃是性情中人,當下轉頭道:“查出誰人毆打了翰林學士,立刻就地正法。”韓通領命說是。

只聽得範質又道:“我的遭遇還是好的,只是苦了城中百姓。”直視着郭威,續道:“侍中打着請罪的旗號,縱容天雄軍燒殺搶掠,真叫人大失所望。當年契丹霸**原的時候,雖然也打草谷,一樣的燒殺搶掠,一樣的無惡不作,可是耶律德光還算清醒,還知道嚴令契丹兵不許在洛陽和開封胡作非爲。比起他這個蠻夷,侍中恐有不及。”韓通見他言辭之中不無責備之意,怒道:“你胡說八道甚麼?留神我割下你的舌頭。”

郭威叱道:“退下,不得對翰林學士無禮。”韓通雖然退下,但仍然瞪大眼睛,眈眈而視。範質草擬了所有的詔令和檄文,料想郭威恨之入骨,既然落在了他的手裡,必死無疑。左右都是一死,心中反而坦然,又道:“我的話說完了,動手罷。”

郭威道:“天雄軍軍紀敗壞,是該好好整飭整飭了。我已經下令,天雄軍悉數出城,駐守劉子坡,爲了令行禁止,還處決了好幾個不要命的傢伙。萬幸翰林學士只是受了輕傷,否則就是我的罪過。”轉頭道:“你帶領幾個親兵護送翰林學士回家。”趙匡胤應聲說是,道:“翰林學士,請。”範質脫下狐毛大氅還給郭威,郭威微微一笑,重新給他披上,道:“風大雪急,天寒地凍,披上狐毛大氅,多少能擋點風雪。”

範質心想,郭威起兵作亂,縱容天雄軍燒殺搶掠,算得上心狠手辣。可是卻對自己另眼相看,噓寒問暖,無微不至。究竟是甚麼樣的人,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更不是好人或者壞人就能蓋棺定論。他嘆息一聲,在趙匡胤護送之下移步而去。王峻問道:“這個書生傲慢之極,你怎麼還對垂青有加?”郭威道:“他學識淵博,滿腹經綸,雄辯滔滔,筆鋒犀利,乃是宰相之才,怎能不以禮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