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碧雲天傳閱假詔書 軍情急君臣議退兵

郭崇威回到官署,面見郭威,道:“侍中,陛下給了下官一道詔書,命下官伺機處死你。”韓通見他出言不遜,猶是勃然大怒,一把拽住他的衣領,厲聲道:“你胡說八道甚麼?信不信我宰了你?”郭威素知郭崇威性情穩重,不會信口開河,又見他神情凝重,當下道:“退下,讓他說完。”韓通雖然退開數步,可是卻拔出了長劍。怒目圓睜,只要郭崇威稍有異動,便即仗劍刺殺。

郭崇威道:“陛下下詔,處決大臣,已經殺了史弘肇和楊邠,只剩下侍中一人了。”郭威鎮定如恆,道:“既是如此,你動手罷。”郭崇威從懷裡拿出一件東西,不是匕首尖刀之類的利刃,而是詔書,道:“這是陛下交給下官的詔書,請侍中過目。”韓通拿過詔書,交給郭威。詔書黃字黑字,寫的明明白白。郭威看了一遍,心中雖然無比震驚,但是神情卻異常平靜,看不出絲毫異樣,似乎這件事和自己毫無關聯。他微微一笑,道:“好了,我已經讀過詔書了,是真的,不是你僞造的,你可以動手了。”

郭崇威單膝跪下,道:“下官不敢也不能動手。”郭威正色道:“你不奉詔,就是背叛陛下,這可是欺君之罪。”郭崇威道:“下官寧可背叛陛下,也不能背叛侍中。”郭威眼中精光四射,不怒自威,問道:“你寧可背叛陛下也不出賣我,這是爲何?”郭崇威深知他精明過人,一旦回答有誤,勢必給他看出破綻,當下道:“侍中一片赤膽忠心,但是陛下昏昧,胡亂猜疑不說,還弒殺有功之臣。侍中沒有做過對不起陛下的事情,陛下卻要斬盡殺絕。此等舉動,豈不叫天下人寒心?再說侍中待我不薄,人心都是肉長的,我不是豬狗禽獸,知道知恩圖報的道理。李業許諾,事成之後,下官做天雄軍節度使。”

郭威嘿嘿而笑,道:“既是如此,那就動手罷,殺了我之後,你就是節度使了。”郭崇威道:“捫心自問,不但下官,天下的武將,沒有一個不想做節度使。說是夢寐以求,一點也不誇張。可是人貴有自知之明,明明只有三碗的肚量,卻執意要吃五碗飯,結果必是撐破肚子,死於非命。下官有幾斤幾兩,有多大能耐,自己心知肚明,不是做節度使的料。下官沒有別的長處,一是忠心,二是有幾分自知之明,因此沒有答允李業。”既然決意投靠郭威,自是再無隱瞞。竹筒倒豆子一般,說出了心中所想。

這些回答,郭威很是滿意,點了點頭,道:“你是鐵骨錚錚的男子,我沒有看錯你,起來說話。”郭崇威知道他已經相信了自己,當下站起,韓通也還劍入鞘,不再怒目瞵視。郭崇威小心翼翼道:“李業告訴下官,他將侍中的家眷全都殺了,一個活口也沒有留下。”

郭威驚聞噩耗,如被霹靂劈中,怔在原地,一言不發。柴榮失去了妻子和孩子宜哥,心如刀剜,悲痛欲絕。一邊失聲哭泣,一邊用盡全力捶擊牆壁。郭威昂首長嘯,嘯聲不但聲嘶力竭,而且充滿殺氣。柴榮轉身道:“侍中...”郭威也失去了妻子楊氏及孩子青哥、意哥,自也痛不欲生,心在滴血,也想和柴榮一樣痛哭一場。但是知道後面有大事要做,絕不能自亂方寸。眼中噴出無盡怒火,面目變得猙獰可怖,嘴脣咬得鮮血淋漓,恨聲道:“李業,你殺我妻兒,此仇不共戴天,若不血債血償,我不姓郭。”轉頭又道:“榮兒,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

柴榮也知道劉承祐的屠刀架在了自己等人的脖子上了,決計不能無動於衷,應該商量對策了,當下止住淚水,道:“下官明白。”強忍悲痛,傳來王峻等人。郭威見衆心腹親信到齊,吩咐軍吏關閉正堂大門及側門,並嚴加把守,一隻蒼蠅也不許放進來。

王峻等人不知道發生了甚麼大事,但見諸門緊閉,料知事情不但重大,而且萬分危急。王峻問道:“出了甚麼大事?”郭威指着案上的詔書道:“這是陛下要處決我的詔書,大家看看。”衆人傳閱一遍,心情都無比沉重。王峻問道:“你是打算乖乖就範還是放手一搏?”韓通早就等的不耐煩了,大聲道:“小皇帝的屠刀已經架在脖子上了,乖乖就範就是睜着眼睛等死,不如放手一搏,尚有一線生機。”

郭威環視衆人,一字一頓道:“陛下先謀害了郭某一家老小,現在又要我的項上人頭。陛下不仁不義在先,我絕不能坐以待斃。諸位有的與我認識多年,有的認識沒有多久。但是咱們推心置腹,以誠相待,不論時日長短,情義卻是一樣的深厚,都是我的好兄弟。這是我和陛下的事,傾巢之下,豈有完卵?我不能連累你們,你們走罷。”轉頭對柴榮道:“把府庫裡的錢全都拿出來,分給大家。”李重進忽然拔出長劍,厲聲道:“你們誰敢臨陣脫逃?”郭威沉聲道:“放肆,放下劍。”李重進怒吼一聲,擲了手中長劍。

過了一陣,柴榮把府庫裡的金銀銅錢悉數搬至大堂。郭威嘆息一聲,道:“有道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與諸位相識一場,可是現在緣分已盡。大家分了錢財,各奔東西罷。要是我有幸活下來,咱們有緣再見。”眼罷轉過身去。大堂裡一片沉寂,衆人各自想着心事。王樸慧眼如炬,識破了郭威以退爲進的謀略,一直不動聲色。王峻心念電轉,心中尋思:“一旦揮師南下,殺了小皇帝,改朝換代,功臣第一,非我莫屬。”王溥既害怕又興奮,害怕的是,一旦功虧一簣,勢必死無葬身之地。興奮的是,倘若成功,飛黃騰達,不在話下。魏仁浦則認爲這是一場危機,危機二字拆開,正是危險和機遇。做的天衣無縫,便能化險爲夷。

王樸走上前去,抓起一把銅錢。李重進以爲他要拿了錢財逃之夭夭,恨不得一拳打死他。可是郭威有言在先,不許爲難在場諸人。縱是如此,眼中火星迸射,雙拳握得格格作響,似乎要生吞活剝了王樸。

王樸視而不見,展開五指,一枚枚黃燦燦的銅錢落在銅錢堆上,發出一片悅耳的叮噹聲音。嗟嘆一聲,道:“要說錢財真真是好東西,沒有了它,寸步難行。”掃視衆人一遍,又道:“這世上有件東西比之黃金白銀更加貴重,便是情義。黃金有價,情義無價。侍中要我們分了錢財,各奔東西,似乎沒有當咱們是自己人。”郭威轉過身來,正色道:“我正是當諸位是自己人,纔不忍心你們跟着我鋌而走險。這次的對手不是別人,而是堂堂當今大漢天子,當真動手,我沒有一分勝算。”

王峻大聲道:“縱然九死一生,不是還有一線生機嗎?”王樸道:“依我推算,侍中倒有五分勝算。”郭威眉毛一挑,問道:“那五分勝算?”王樸道:“侍中驍勇善戰,此爲一分。足智多謀,此爲二分。識人善用,此爲三分。廣交朋友,此爲四分。手握重兵,此爲五分。反觀陛下,昏庸闇昧,任人唯親,失一分。沒有真憑實據就殺戮大臣,失掉了人心,又失一分。疑神疑鬼,猜疑忠良,再失一分。看上去侍中有五分勝算,陛下有七分勝算,相比之下,處於劣勢,但是隻要運籌帷幄,焉知不能反敗爲勝?”他條分縷析,將雙方優劣剖析的一目瞭然,衆人不禁肅然起敬。

王樸來到鄴都的時間不長,還沒有機會施展一身才學。適才雄辯滔滔,有理有據,絕非信口雌黃,一派胡言。郭威見他智慧過人,心思縝密,不禁刮目相看。王樸又道:“下官當初辭官之後,原本打算專心著書立說,從此不問世事。後得侍中盛情相邀,於是留了下來。下官不是三心二意之人,願爲侍中出謀劃策。”王峻掃視衆人,神情冷峻,厲聲道:“侍中如果倒了,朝廷必然不會放過天雄軍屬官,樹倒猢猻散的道理你等不是不懂,還等甚麼?”魏仁浦等人恍然大悟,當下紛紛起誓,願和郭威同舟共濟。郭威適才以退爲進的法子,就是要衆人表達忠心,眼見衆人誓死效忠,心中頓安。

李榮大聲道:“侍中,大丈夫行事義無反顧 ,一往直前,還猶豫甚麼?”韓通道:“是啊,侍中再不答允,恐怕會寒了衆人之心。”這番說辭,倒像是比郭威本人更急,在逼迫他一樣。郭威神情悽苦,喃喃道:“當初我與史弘肇、楊邠等人共同輔佐先帝,披荊斬棘,患難與共,歷經千辛萬苦,遂建國大漢。君臣之間,毫無猜疑,相得益彰。我受先帝知遇之恩,無以爲報,原本打算鞠躬盡瘁,忠心輔佐陛下。殊不知陛下早已猜忌於我,殺戮家眷在先,咄咄相逼於後。先帝啊先帝,陛下這般心狠手辣,我不能束手就範,你在天之靈不要怨我。”衆人見他終於決意起兵,都覺有了盼頭。

王樸問道:“請問侍中打算如何起兵?”郭威沉吟片刻,道:“其實陛下人品不壞,只是年紀太輕,難以辨別忠奸善惡。再加上身邊有奸臣,這些壞事都是奸臣假借陛下的名義做的,例如李業之流。我打算以‘清君側’的名義起兵,大家以爲如何?”自來叛臣都沒有好下場,郭威目睹了李守貞的教訓,當然不會公然稱叛。神情變得擔憂,又道:“我心中所慮者,來到鄴都時間不長,天雄軍將士未必肯聽從調遣。”韓通道:“是啊,天雄軍將士如果不肯起兵,只咱們這幾個人,成不了大事。”

魏仁浦道:“下官有一計,或許能有用。咱們可以篡改詔書,以陛下的口吻斥責天雄軍,說道天雄軍四萬將士桀驁不馴,留着貽禍無窮,詔令侍中悉數斬殺。天雄軍將士看到這道詔書,必定羣情激憤,爲了保命,甚麼事都做的出來。如此一來,就能爲侍中所用,任侍中驅使了。”王溥笑道:“好計策,下官代侍中揮毫了。”郭威點了點頭,道:“狀元郎才思華瞻,文章無人能出其右,寫一道詔書當然不在話下。”

王溥找來一張黃紙,略一思索,搦筆濡墨,模仿劉承祐的筆跡,一揮而就,寫了一道假詔書。假詔書好寫,可是沒有玉璽,衆人又犯了難了。字跡可以臨摹,玉璽總不能雕刻一個。話說回來,總不能因爲沒有玉璽,就放棄這個起兵的機會。王樸道:“侍中不必發愁,沒有真玉璽,可以倒用留守大印,一樣可以以假亂真。”郭威皺眉道:“萬一給人識破,勢必留下矯詔的把柄。”王樸搖頭道:“侍中多慮了,將士們大多是目不識丁之人,誰會仔細辨別玉璽的真僞?再說世上又有幾人見過真正的詔書?又有幾人見過玉璽的真面目?”

王峻道:“我看此計可行,就這麼做。”不等郭威答允,拿起案上的留守大印,倒着蓋在假詔書上,道:“萬事俱備,就等你一聲令下了。”韓通道:“侍中,下令罷。”衆人齊聲道:“侍中,下令罷。”有的人已經面紅耳赤,神情激昂了,郭威卻異常冷靜,而且沒有十足的把握,道:“諸位的身家性命皆繫於此事,沒有十足把握,決計不能倉促起兵,再想想看,還有沒有遺漏的地方?”不等衆人回答,又道:“先帝晏駕之前,爲漢朝留下了四個人,他們分別是河東節度使劉崇,武寧軍節度使劉贇,忠武軍節度使劉信,泰寧軍節度使慕容彥超。慕容彥超是先帝同母異父的弟弟,素來好大喜功,眼高手低,吹牛的本事大過手上的本事,倒也罷了。可是劉崇和劉信是先帝的親弟弟,劉贇既是劉崇的親生兒子,更早早被先帝收爲了養子。這三人是陛下的至親,不得不防。這三鎮兵力加起來何止十萬?猶其河東兵強馬壯,萬一聯手,天雄軍恐非對手。”

王峻道:“這也不難,即刻派遣偵騎,打探他們的一舉一動。”郭威頷首稱善,補充道:“不僅打探他們四人的一舉一動,別的節度使的動向,也要盡在掌握之中。”王峻道:“我即刻調兵遣將,決計誤不了大事。”郭威雙眉深鎖,道:“我還有一層顧慮,萬一有人識破假詔書,不肯起兵,該當如何是好?”王峻嘿嘿而笑,道:“這也不難,爲了激勵將士,把府庫裡的錢悉數賞給他們。有道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沒有人會跟錢過不去。再說如今這年頭,哪個大兵會理會詔書是真是假,只要賞賜夠重,天子的寶座也會砸個稀爛。”

郭威搖頭道:“府庫的錢不能動,萬一出師不利,咱們還能退守鄴都。這些錢可以用來招募兵馬,購買糧草。”王峻沉吟片刻,咬牙道:“那就準允士兵劫掠京師,京師遍地都是黃金白銀,我想沒有一個大兵不會動心。”

這天傍晚,李洪義隻身走進羈押張永德的廂房。張永德並不驚慌失措,從容行禮,道:“見過藩帥。”李洪義見他身處險境而面無懼色,心中頗爲讚許,點了點頭,坐到桌旁,道:“你也坐下罷。”張永德依言坐在他的對面,道:“藩帥有話要問?”李洪義道:“你知道本帥爲甚麼要扣押你嗎?”張永德搖頭道:“下官不知道。”頓了一頓,又道:“下官沒有得罪藩帥的地方,還請藩帥明示,以解下官心中不惑。”

李洪義道:“你遲早會知道的,本帥現在說出來,也沒有甚麼關礙。”頓了一頓,又道:“朝廷下詔,要處死郭侍中。”張永德猜到一定出了甚麼大事,否則李洪義不會無緣無故扣押自己,但是沒有想到竟然會是這件事。他先是大吃一驚,隨即鎮定下來。不過電光火石之事,轉瞬即逝,李洪義絲毫沒有察覺。原來他腦中心念電轉,李洪義來見自己,無非是要套取口風。倘若驚慌失措,一定會敗壞了岳父郭威的大事。於是裝作若無其事,昂首大笑。

李洪義沉聲道:“你笑甚麼?”張永德道:“藩帥當然不會欺騙下官,此事屬實,那就太好了。”李洪義問道:“依你之見,郭侍中會坐以待斃還是要殊死反抗?”張永德躊躇滿志道:“論說旁人,下官無從得知。若說郭侍中,下官可以斷言,縱然不殊死一搏,也決計不會坐以待斃。”李洪義聞得此言,更加堅信自己的猜測判斷,道:“先委屈賢侄幾天。”張永德既不求饒也不反抗,打定主意,隨遇而安,問道:“郭侍中如果起兵,途經澶州,藩帥如何應對。”李洪義愁眉鎖眼,長吁短嘆,道:“本帥夾在天子和郭侍中中間,當真左右爲難。”

張永德道:“天子殺戮忠臣,倒行逆施,不得人心。郭侍中勢必因時制宜,趁勢而起,勢不可擋。藩帥是明眼人,當然知道該何去何從。”這正是李洪義頗費思量,頭痛不已之處,道:“容本帥再想想。”

衆人從白晝商議到黑夜,直到次日清晨,才商議妥當,面面俱到。郭威正色道:“兵貴神速,大家立即分頭行事,務必在正午之前,召集本鎮軍馬。柴榮、王樸,你們留下來,我還有事情交代。”衆人齊聲唱諾,除了柴榮和王樸,其他人退出大堂。

郭威道:“榮兒,我要你留下來守好鄴都。”柴榮躬身道:“下官遵命。”郭威點了點頭,道:“我要帶走大部分軍馬,你肩上的擔子並不輕鬆。”柴榮神情剛毅,道:“侍中放心,下官一定守好鄴都。”郭威想了一會,道:“我打算只留下兩千軍馬,我走了之後,你們不能自亂章法,要做到外鬆內緊,不能叫別人瞧出破綻。”柴榮心中也是這般想法,道:“下官明白。”郭威喟然長嘆,道:“我也不想這樣鋌而走險,可是劉承祐咄咄相逼,殺了咱們的家眷,逼得咱們沒有退路,只好以死相拼了。”

柴榮心中一陣悲痛,終於還是忍住不表露出來,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劉承祐親小人遠賢臣,倒行逆施,天怒人怨,侍中代天行道,必定出師大捷。”郭威知道他這是在爲自己鼓氣,心中甚是欣慰,道:“留你駐守鄴都,你不要覺得委屈。李重進暴躁倨傲,勇武有餘,失之智謀不足。張永德豁達大度,但是失之瞻前顧後。二人皆有不足之處,唯有你能擔此重任。”轉頭對王樸道:“文伯,你留下來輔佐榮兒。”

王樸頷首說是,又道:“下官看侍中似乎沒有十足把握。”郭威嘆道:“還是你心思縝密,目光敏銳。自來叛臣都沒有好下場,遠的不說,李守貞就是這樣。”王樸道:“事已至此,除了自戕和起兵,侍中別無選擇。”柴榮道:“這是背水一戰,欲要獲勝,唯有義無反顧,置之死地而後生。”他們養父養子二人相依爲命十數年,早已心意相通。郭威點了點頭,道:“你們鎮守鄴都,我就能放心的放手一搏了。”

正午時分,郭威頭戴鎏金頭盔,身穿山文鎧甲,外面罩着一件披風。他腰懸寶劍,在韓通、王樸等衆屬官簇擁之下來至軍營。天雄軍四萬將士早已集結完畢,正在原地待命。他們不知道爲何緊急集結,一個個疑惑滿臆。天色晴朗,風捲雲舒,一面面旗幟迎風招展。

郭威手持假詔書,登上高臺,大聲道:“本侍中下令緊急集結,事出有因。”將假詔書高擎過頂,又道:“這是陛下的親筆詔書,你們肯定很想知道詔書上寫了些甚麼?”展開假詔書,大聲念道:“天雄軍素來桀驁不馴,不服君命,無法約束。朕夙夜擔憂,恐長此以往,遂成叛逆。命樞密副使、侍中、天雄軍節度使、鄴都留守郭威一體斬殺,爲國永絕後患。”

衆將士聽完假詔書,有的憤懣難平,有的目瞪口呆,紛紛嚷道:“咱們一向規規矩矩,天子爲甚麼要斬殺咱們?”“媽的巴子,老子不幹了。”“天子逼咱們造反,咱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反了。”“有沒有人造反?咱們殺上京師,把天子的寶座砸個稀爛。”羣情激憤,叫罵涌向高臺,有的更是拔出了刀劍。柴榮見狀,當下右手一揮,二百名親兵當下一字排開,站到了衆將士與高臺之間。

柴榮大聲道:“大家莫要慌亂,侍中有話要說,站回原位,保持隊形。”天子的屠刀都已經砍過來了,衆軍哪裡還有閒情逸致站好隊形?難不成站好隊形,伸出腦袋,好一顆顆給砍下來?二百名親兵雖然都是百裡挑一的壯士,畢竟阻攔不住激憤叫囂的將士,瞬間就被衝散。衆兵圍住高臺,叫罵之聲響成一片,有的軍士更向上攀爬。郭威大聲道:“肅靜,肅靜。”但是衆兵充耳不聞,已經有人開始推動高臺了。郭威在高臺上東擺西晃,搖搖欲墜,眼見局面幾乎失控,於是向韓通和李榮使了使眼色。兩人心領神會,各自拔出寶劍。

韓通抓住那個向高臺攀爬的士兵,大喝一聲,重重摜在地上,一劍刺死。他出自卒伍,知道對付亂軍的辦法就是殺一儆百。刺死那兵士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瞪大眼睛,吼道:“大家肅靜,侍中有話要說。”他這一招果然奏效,衆兵慢慢安靜下來。

郭威道:“你們沒有看到詔書,大約不信。”把假詔書交給韓通,又道:“你給大家看看。”衆兵哪裡分辨的出詔書的真僞,頭腦發熱之下,俱都信以爲真。最後憤怒的兵士,竟然將假詔書撕成碎片。這麼一來,真是死無對證了。一名兵士大聲道:“郭侍中,你打算奉詔,處死咱們這些人嗎?”這是最關鍵所在,衆兵紛紛大聲質問。郭威掃視衆兵,正色道:“本侍中不能奉詔。”此言一出,衆兵無不撫掌叫好喝彩。

郭威雙掌虛按,示意衆兵稍安勿躁,又道:“你們是無辜的,因此本侍中不能奉詔,不過朝廷不放心你們,本侍中打算帶領你們趕赴京師,向朝廷討個說法。”王峻早已安插了親信混在衆兵之中,當時就有人叫道:“朝廷既然不相信咱們,不能坐以待斃,乾脆反了。”衆兵當下大叫造反。王峻爲了激勵士氣,大聲道:“京師遍地金銀財寶,本監軍許諾,事成之後,准許你們劫掠一旬。”一旬即是十日,劫掠十天,想不發財都難。衆兵想象開封城裡有取之不盡的金銀財寶及高不可攀的婦人,無不摩拳擦掌,心搖神馳,恨不得馬上插上翅膀飛進開封,大肆劫掠一番。

郭威眼見水到渠成,當機立斷,即刻下令起兵。命郭崇威爲先鋒,帶領兩千精騎,率先出發。正所謂:師出有名,就算是造反,也不能明目張膽,喧之於喙。郭威對外宣稱回朝負荊請罪,打着‘清君側’的旗號,率領天雄軍三萬餘大軍,隨後起程,柴榮則留下來鎮守鄴都。事先商議妥當,諸事有條不紊,一切按部就班。

李業在澶州靜候佳音,可是等來等去,等到的卻是郭威起兵的消息。聽說郭威回朝負荊請罪,又打着‘清君側’的旗號,心想既是負荊請罪,一個人回京師就夠了,哪有帶領數萬大軍請罪的道理?造反就造反,偏生許多故弄玄虛的花樣。又想郭威要‘清君側’,自己不正是那個‘君側’嗎?越想越是害怕,再也不敢停留,惶惶如喪家之犬,逃回開封。

郭威率領天雄軍將士抵達澶州的時候,已是次日戌牌時辰。衆兵手持火把,遠遠望去,火光通明。李洪義不敢抵抗,大開城門,並且在城外等候。郭威翻身下馬時候,李洪義迎上前去。兩人四目相對,心中感慨萬端,不知從何說起,竟然相對無言。這時張永德快步而來,行禮道:“下官見過侍中。”郭威問道:“你還沒有去潞州爲常思藩帥賀壽嗎?”張永德微微一笑,道:“侍中命下官繞道澶州,向李藩帥問安,李藩帥留下官住了兩天,不但盛情款待,而且諄諄教誨,下官受益良多。”

郭威從一介小兵,當上了侍中,甚麼人沒有覿識過?甚麼事情沒有遭遇過?早已成了人中之精,不用思索就知道張永德被扣爲了人質,好在安然無恙,沒有掉一根頭髮。他裝起了糊塗,順着張永德的話語道:“多謝國舅盛情款待。”李洪義也打起了哈哈,道:“賢侄是侍中的乘龍快婿,既然來到澶州,我再忙也要盡地主之誼。”郭威轉頭道:“你明天就起程前往潞州罷。”張永德應聲說是。

李洪義問道:“侍中帶領兵馬是要前往京師嗎?”郭威道:“實不相瞞,朝廷裡有奸臣惑亂君心,煽動朝政,我這次回朝一來向天子請罪,二來要清理奸臣,還大漢一個朗朗乾坤。我不能多呆,這便走了,告辭。”李洪義道:“侍中多多保重。”李洪義畢竟是皇親國戚,雖然放行,但還是派遣快騎前往京師報信。

剛出澶州沒有多遠,郭威遇上了王殷的精銳步軍。郭威還沒有開口詢問,王殷先上前行禮,畢恭畢敬道:“下官見過侍中。”郭威見這位侍衛親軍步軍都指揮使突然現身澶州,雖然驚訝,卻面不改色,下馬道:“你是奉了陛下的密詔,來斬殺我嗎?”王殷道:“事先陛下密令下官帶領三千精銳禁軍來到澶州,聽候李藩帥調遣。”郭威眼見被自己猜中,語氣平靜的說道:“你動手罷。”話猶未了,韓通、李榮、李重進等人早已拔出了兵刃,只要王殷敢輕舉妄動,便即將之剁成肉醬。

王殷也是見慣了大風大浪之人,並不驚慌失措,道:“侍中太小覷下官了。”郭威昂首大笑,道:“割下我的頭顱,獻給天子,是件大大功勞,你不心動嗎?”王殷道:“假如下官願意追隨侍中呢?”郭威沉聲道:“你是大漢朝重臣,就不怕別人戳着脊樑骨罵你是叛逆?”王殷道:“下官雖然愚鈍,但是眼睛卻還沒有瞎。天子雖然年輕,但是心狠手辣,下官審時度勢,願棄暗投明,追隨侍中。”郭威見他剖明心跡,心中大喜。他素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當下道:“你能棄暗投明,再好不過了。”王殷見他答允,道:“下官願爲侍中馬前之卒。”郭威身經百戰,深諳兵法,知道兵貴神速的道理,而且要打劉承祐一個措手不及。於是快馬加鞭,連夜疾行。

李業心急火燎回到開封,一刻也不敢耽誤,急忙入宮報信,見到劉承祐的第一句話就是:“陛下,不好了,大事不妙了。”劉承祐皺眉道:“甚麼大事不好?郭威的人頭呢?”李業道:“臣沒有割下郭威的人頭,他起兵了。”劉承祐心中‘咯噔’一下,一陣心煩意亂。走上前去,一把抓住李業的衣襟,道:“怎麼會這樣?”口氣憤怒,唾沫濺了李業一臉。

李業嚥了口口水,道:“臣到了鄴都,找到郭崇威,把詔書交給了他,告訴他事成之後,陛下重重有賞。殊不知這個傢伙表面上忠厚老實,實則狡猾奸詐之極,轉身就把詔書交給了郭威。”劉承祐怒道:“混賬。”把李業重重推倒在地,戟指罵道:“你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朕真是瞎了眼睛,竟然屢屢相信你。”越想越氣,吼道:“滾,給朕滾的遠遠。”

李業爬起來道:“其實這件事不能怨怪臣。”劉承祐道:“不怪你,就該怪朕了?”李業道:“要怪就怪郭崇威那吃裡扒外的傢伙,臣怎麼就相信了這麼個人面獸心的傢伙。”劉承祐重重‘哼’了一聲,道:“是誰拍着胸膛說道,郭崇威絕對靠的住?”李業面無慚愧之色,咬牙切齒道:“早知道這個傢伙心懷鬼胎,欺君罔上,臣就該殺了他。”劉承祐道:“現在說這些廢話有甚麼用?”

正在這時,孫延希在殿外道:“啓稟陛下,鎮寧軍節度使李洪義差人上呈密奏。”劉承祐道:“傳那人進來。”那太監領着一名軍士走進別殿,軍士拜倒在地,呈上密奏。劉承祐不看則已,一看不禁氣得肺炸,幾下把密奏撕成碎片。李業問道:“陛下,發生了甚麼事?”劉承祐連聲罵道:“混賬,混賬。”又質問那軍士,道:“李洪義按兵不動,是幹甚麼吃的?”那軍士毫不知情,自是答不上來。劉承祐怒道:“滾。”孫延希察言觀色,領了那軍士退出別殿。

李業道:“出了甚麼事,陛下竟然這般龍顏大怒?”劉承祐道:“李洪義密奏,郭威起兵了。”李業道:“臣沒有欺騙陛下罷。”得意之情,形於辭色。劉承祐道:“李洪義眼睜睜的看着郭威的兵馬大搖大擺路過澶州,一直按兵不動,還不知羞恥的給朕寫密奏,當真...當真...”氣急敗壞之下,實在想不出合適詞語形容唾罵李洪義。氣得胸膛起伏,大口喘氣。

李業道:“他不是這種人罷?”劉承祐怒道:“怎麼不是?你們姓李的,沒有一個是好人。”氣急敗壞之下,把李太后也算進去了。雖然後悔,可是收不回來了。李業道:“陛下,郭威終於還是謀反了,必須連同天雄軍將士一體剿殺。”劉承祐道:“朕還用你教嗎?”

當即召集衆大臣商議對策。蘇逢吉暗中慫恿李業,李業又在劉承祐面前扇陰風點鬼火。或多或少,與此事脫不了干係。他當下道:“郭威謀反,居心叵測,朝廷要早做準備,傳詔各路藩鎮火速回京,勤王護駕。”劉承祐當下急召高行周、符彥卿、慕容彥超、薛懷讓、吳虔裕、李谷七路藩鎮,回京護駕。

郭威帶領天雄軍於十一月十六日從澶州出發,一路馬不停蹄,於二十日抵達宋州,這是歸德軍的治所。一路而來,沒有一個藩鎮出兵阻攔,暢通無阻,極其順利。

郭威距離京師開封已經不足百里,朝野震動,劉承祐更是惴惴不安,當即召集衆臣商議對策。五朝元老馮道道:“陛下,郭威雖然來勢洶洶,但是打的是回朝請罪和清君側的旗號,沒有十足叛逆的罪證,不比李守貞自立爲王,公然稱叛,事情或許還有轉機。”他六十七八歲年紀,不但須發皆已花白,而且臉龐上生出了一片片黯斑。劉承祐問道:“郭威帶領叛軍殺來了,還能有甚麼轉機?”頓了一頓,又道:“郭威之所以能暢通無阻,皆因沿途藩鎮按兵不動,要是他們出兵阻攔,郭威早就死在半道了。”越說越是氣憤,語氣也越是氣急敗壞。

馮道勸道:“郭威口口聲聲說是回朝請罪,沿途的藩鎮也不知真假,不敢輕舉妄動,也是人之常情。”劉承祐怒道:“朕看他們是首鼠兩端,想看朕的笑話。”馮道道:“陛下,現在不是追究他們過失的時候,要先想辦法讓郭威退兵。”蘇逢吉道:“郭威反意昭然若揭,要他退兵只有殺敗他。”李業應聲附和,道:“他要是真的請罪,一個人回來就夠了,哪有帶領天雄軍數萬兵馬請罪的道理?分明就是想謀朝篡位,斷然饒恕不得。”

馮道緩緩道:“郭威並沒有明目張膽的開戰...”李業打斷他的話,道:“他這是緩兵之計,等到兵臨城下,甚麼都晚了。”馮道點了點頭,道:“郭威進兵神速,只四五天的工夫就從鄴都到了宋州,現在調兵遣將,只怕頗有倉促。依臣之見,一邊穩住郭威,一邊調兵遣將,能不打就不要打。大家坐下來,心平氣和的談談,或許能一笑泯恩仇。民生凋敝,國庫空虛,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聽到這裡,劉承祐心中生出幾分悔意,後悔的是爲甚麼沒有把郭威一網打盡,終於留下了絕大後患。他沉吟片刻,道:“郭威肯談嗎?”馮道搖頭道:“臣不知道,不過臣願意去面見郭威,探探他的口風。”劉承祐尚未回答,李業卻跳出來反對,道:“陛下,萬萬不可。倘若陛下要和郭威談談,豈不是在向他示弱,告訴他,我怕你了?再說天子沒有錯,就算是錯,也是臣子的錯。”

正在劉承祐猶豫不決之際,慕容彥超和吳虔裕聯袂走進大殿。劉承祐問道:“怎麼只你們二人回朝來了,其他人呢?”慕容彥超道:“別提了,他們推三阻四,各自尋找藉口按兵不動。”憤慨之情,形於辭色。劉承祐怒不可遏,臉色氣的發青,大聲道:“朝廷對他們不薄,太平的日子,一個個歌功頌德,叫得比誰都向。可是當真到了他們出力的時候,卻一個個當起了縮頭烏龜。”李業道:“陛下息怒,莫要氣壞了龍體。”

慕容彥超道:“是啊,有臣在,陛下只管把心放在肚子裡。就算天塌下來了,也有臣替陛下頂着。”頓了一頓,又道:“敢問陛下,急着召臣等回朝,究竟發生了甚麼大事?”此言一出,舉座皆驚。李業瞪大眼珠,問道:“鬧了半天,你還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嗎?”慕容彥超道:“接到詔書,我就率領本鎮兵馬,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趕回京師,當真不知道出了甚麼大事。”李業道:“郭威造反了。”慕容彥超驚聞此言,不禁吸了一口涼氣,心中犯起了嘀咕:“我道高行周、符彥卿他們爲甚麼按兵不動,原來是懼怕郭威。”

李業察言觀色,眼見他神情猶豫,問道:“怎麼,你害怕郭威?”慕容彥超吹牛的毛病又發作了,昂首挺胸道:“我會懼怕他嗎?不戰則已,一戰必能斬下他的人頭。”又對劉承祐道:“陛下,臣要領兵征討郭威,不殺的他落花流水,臣絕不罷休。”劉承祐見他信誓旦旦,胸有成竹,自是深信不疑,道:“朕命你爲主帥,統領禁軍及本鎮兵馬,剿殺叛逆。”慕容彥超道:“臣奉詔。”

按照慣例,開戰之前,要先行賞賜出征的將士。不然人都死了,怎麼爬起來領賞錢?蘇逢吉當然期望郭威兵敗隕命,可是又捨不得國庫裡那點微薄的家底,道:“陛下,對付郭威,不一定要出兵討伐,或許有更好的法子。再說國庫空虛,沒有多少錢,全拿出來賞賜三軍將士,國庫就空了。”李業皺眉道:“相公好生糊塗,郭威已經殺過來了,不把國庫裡的錢拿出來犒賞三軍,誰肯奮不顧身的拼命?”

蘇逢吉嘆道:“這個道理,本相如何不知曉?”頓了一頓,又道:“我身爲首相,上輔佐天子,下安撫百姓,燮理朝政,定國安邦,終須爲國家長遠打算。傾盡國庫,犒賞三軍,國家就沒有錢了,以後的日子怎麼過?”李業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先要度過眼前這個難關。”蘇逢吉只是搖頭不允。

李業急的跳腳,最後只得跪下,央求道:“說句不好聽的,萬一郭威破城而入,國家的錢財,不都成了他的?國家危難之際,請相公不要再吝嗇錢財了。”蘇逢吉長嘆一聲,閉目不語,算是默許了。當下傾盡國庫,犒賞三軍。禁軍每人只十緡銅錢,而慕容彥超和吳虔裕的地方兵更少得可憐。犒賞三軍之後,大漢朝的國庫裡,連根麻繩也沒有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