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河中敗叛臣赴火海 報恩情符氏拜義父

次日拂曉時分,漢軍飽餐一頓之後,迅速集結。戰旗獵獵,刀槍耀眼,氣氛肅殺。郭威走出轅門,大聲道:“爲了攻打河中城,大家等了一年多了,本太尉早就知道你們滿腔怒火了。李守貞已經窮途末路,攻城的時候到了。望將士們奮勇當先,打出大漢朝的威風,打出大漢朝的氣勢。”將士們振臂高呼:“漢軍威武,漢軍威武。”數萬人齊聲吶喊,叫聲震天動地,風雲爲之變色。

李守貞近日早就察覺漢軍動向異常,猜想決戰迫在眉睫,不敢掉以輕心,和李崇訓守住城樓,一刻也不離開。他原本倚在椅上熟睡正酣,猛然間被漢軍吶喊聲驚醒過來,問道:“甚麼聲音,發生了甚麼事?”李崇訓氣喘吁吁奔來,道:“父親,大事不好了。”李守貞見他驚恐萬狀,皺眉道:“發生了甚麼事?”李崇訓道:“漢軍準備攻城了。”李守貞聞得此言,不憂反喜,竟然大笑起來。李崇訓無比驚訝,道:“漢軍就要攻城了,父親怎麼還笑的出來?”李守貞胸有成竹道:“我早就等着決戰的這一天了,今日一戰,郭威必定一敗塗地。”

他大步走出城樓,向城外眺望,但見漢軍整裝待發,當下調兵遣將,準備迎戰。李崇訓遠遠看見漢軍氣勢如虹,心中惴惴,道:“父親,你說咱們能獲勝嗎?萬一敗了,必是死無全屍。”李守貞怒道:“馬上就要決一死戰了,你還說這些喪氣話。一定要咬牙頂住,只要挫敗漢軍的進攻,漢朝就完了,天下就是咱們父子的了。”

郭威大聲道:“韓通。”韓通高擎漢旗,走出隊伍,大聲道:“末將在。”他脾氣雖然暴躁,動輒齜牙瞪眼,可是忠心耿耿,絕無二心。當日郭威賞賜他金銙腰帶,他猶是感恩戴德,成爲了郭威最信任的黨羽心腹。郭威問道:“你還記得當天本太尉說過的話嗎?”韓通道:“太尉說過的話,言猶在耳。當天太尉吩咐末將,攻城之日,繫着太尉賞賜的金銙腰帶,登上城樓,扯下叛軍旗幟,插上大漢旗幟。”郭威點了點頭,大聲道:“攻城。”

號角聲中,漢軍從從東南西三面攻城,城北放行。漢軍早就積壓了滿腹怨氣怒火,此時此刻,終於得以發泄,有如餓狼猛虎一般撲向城門。一鼓作氣,破城而入。李守貞滿以爲叛軍會和一年前一樣殊死反抗,挫敗漢軍一次又一次進攻。殊不知早已人心惶惶,離心離德。兩軍交戰,一觸即潰,有的奪路而逃,有的棄械投降。韓通第一個持刀衝進叛軍,見人就殺,雖然身受六處刀傷箭傷,臉上身上滿是血痕,但是面色猶是堅定如鐵。大步登上城樓,扯下叛軍旗幟,插上漢旗。如此一來,漢軍氣勢更盛。李守貞絕沒有想到己方敗得如此之快,當真是一潰千里,毫無反敗爲勝的機會,正在驚愕之際,李崇訓道:“父親,咱們敗了,快逃罷。”李守貞道:“回府。”

父子二人穿過亂軍,徑直奔回府邸。李夫人道:“官人,聽說漢軍攻城了?”李崇訓道:“母親,咱們兵敗如山倒,漢軍殺進來了,趕快逃命罷。”接着大叫符氏。李守貞手持長劍,哈哈大笑。李夫人見他神情乖張,面目猙獰,大覺不可思議,驚道:“官人,你怎麼了?”李守貞止了笑聲,道:“我犯下的是滔天大罪,你們以爲小皇帝會放過李氏一族嗎?漢軍馬上就要殺來了,與其受辱,不如自決。”仗劍而上,咬牙道:“夫人,你先去罷,我即刻就來。”言罷持劍刺出,李夫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李崇訓眼見父親親手刺死了母親,跪在母親身畔,淚如雨下,哭道:“母親,母親。”李守貞怒道:“都甚麼時候了,還哭哭啼啼?”李崇訓道:“母親死了。”李守貞道:“是我親手殺死了她,她死得乾乾淨淨,應該十分欣慰。”頓了一頓,又道:“我李守貞一代梟雄,寧可自盡,也絕不受辱。拿上火把,焚燬府邸。就算是一敗塗地,也要郭威兩手空空,甚麼都得不到。”

父子二人當下手持火把,四處縱火。李崇訓一邊縱火,一邊大喊符氏。可是裡裡外外找了個遍,符氏仍是音訊皆無。原來符氏心想自己年紀輕輕,可不願意陪葬,早就躲藏了起來。

這時郭威帶領親兵進入李府,但見到處濃煙滾滾,火光沖天,心想終究來晚了一步。李守貞看到了郭威,昂首大笑,道:“郭雀兒,你來晚了。”郭威道:“李守貞,你無路可退了,趕緊投降罷。”李守貞重重‘呸’了一口,道:“要我投降,你做夢。我活着是英雄,死了也絕不做懦夫。”拽住李崇訓,大笑聲中,衝進火場。

郭威大聲道:“救火。”衆親兵得令,慌忙尋找水井,有的則以掃帚滅火。郭威道:“你帶領親兵仔細搜搜,看看還有沒有活口。”柴榮當下帶領親兵逐房逐門,仔細搜查。過不多時,柴榮回來稟告,道:“太尉,李府的書房沒有燒燬,末將發現了許多密信。”郭威道:“過去看看。”王峻、王溥、魏仁浦等人跟隨郭威來到書房,只見案上擺滿了信函。郭威隨手拿起一封,凝目觀看,越看神色越是凝重憤慨。

王峻問道:“信上寫了些甚麼?”郭威道:“你自己看。”王峻接過信函,和郭威一樣,也是越看越怒。郭威道:“大家都仔細看看,把犯禁的信函都甄別挑選出來。”衆人當下各自甄別,搜出了許多朝廷大臣及藩鎮武將與李守貞私相勾結的信函。其中不乏陽奉陰違,大逆不道的話,簡直觸目驚心。

郭威拍案怒道:“好啊,前方將士們捨生忘死,浴血奮戰,而這些朝中大臣和藩鎮武將們卻對逆賊眉來眼去,卑躬屈膝,表達忠心,實是其心可誅其心可滅。難怪李守貞敢於造反,原來是背後有許多人給他撐腰鼓氣。”王溥小心翼翼問道:“太尉打算如何處置這些密信?”郭威道:“這些大臣和武將久蓄不臣之心,雖然沒有興兵作亂,可是包藏禍心,所言所行與叛逆同等視之。我要將這些密信上呈朝廷,請朝廷按律查辦。”

王溥道:“下官有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郭威道:“有話直說。”王溥微微一笑,道:“鬼魅這種東西,最是見不得光,遊蕩於陰森幽暗之中,出沒於鬼蜮溝壑之間。太陽一出來就灰飛煙滅,消失的無影無蹤。爲安君王身畔反賊之心,請太尉將這些信函燒了。”魏仁浦見郭威遲疑不決,道:“官渡之戰,曹操少兵缺糧,士氣不振,許多人爲明哲保身之計,與袁紹書信往來,暗通消息。袁紹兵敗之後,曹操搜到了這些屈膝求榮、三心二意的密信。他爲安衆人之心,於是既往不咎,付之一炬。太尉恢宏大度,何不效仿先賢,燒了這些見不得人的東西?”

王峻道:“咱們雖然得到了這些反信,但是並沒有他們反叛的真憑實據。一旦追究起來,這些人勢必沆瀣一氣,倒打一耙。如此一來,你在朝中就無法立足了。”這句話說中要害,絕非危言聳聽。郭威權衡利弊,覺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方是上上之策,於是將這些密函付之一炬。

正在這時,兩名親兵押着符氏走來。她雖然秀髮凌亂,臉上身上滿是黑煙灰塵,但掩蓋不了絕色容姿。一名親兵道:“稟告太尉,抓住一個女子。”符氏正色道:“我乃魏國公之女,你們鬆手。”郭威聽到‘魏國公’三個字,心中一動,道:“鬆手。”兩名親兵得令,當下放了符氏,退到一旁。符氏理了理秀髮,整了整衣裳,盈盈一拜,道:“拜見郭太尉。”郭威微微一笑,道:“你說你的魏國公之女?”符氏頷首道:“侄女正是魏國公長女,李守貞舉火自焚,侄女不想平白無故送死,因此躲藏了起來。”

李守貞自立爲王,舉兵叛亂。劉承祐詔令破城之日,不論親疏遠近,誅滅九族。符氏乃是李崇訓的妻子,自在其中。然則郭威與魏國公符彥卿私交甚厚,決意保全符氏,以全朋友之誼,當下道:“陛下詔令,李守貞罪大惡極,誅滅九族,但是侄女不與李守貞父子同流合污,心繫漢朝,自要另當別論。”轉頭又道:“柴榮。”柴榮躬身道:“太尉有何吩咐?”郭威道:“你帶上四名親兵,親自護送她回家。”柴榮答應一聲,準備馬車去了。

符氏又盈盈一拜,道:“侄女多謝太尉。”郭威微微一笑,道:“我與魏國公乃是情同兄弟的好友,侄女不須言謝。”頓了一頓,又道:“本太尉要去城中看看,呆會柴榮就會護送你回家。”言罷帶領王峻等人出了李府。過了一會,柴榮道:“符娘子,馬車準備好了,咱們走罷。”符氏笑道:“有勞了。”走出李府,登上馬車。柴榮騎上駿馬,帶領四名親兵,護送符氏回家。

河中城被圍一年有餘,糧食早已盡絕,餓死的百姓多達六七成,當真是餓殍枕藉,慘不忍睹。那些沒有餓死的人也是奄奄一息,命若懸絲。郭威一邊撥發軍糧,一邊安撫百姓。李守貞生前不吝賞賜,深得軍心,但是對待百姓卻是苛政如虎,民間深受荼毒。郭威攻破河中,解救蒼生,闔城百姓無不歡呼雀躍,感恩戴德。

朝廷新選派的節度使扈彥珂來到河中,郭威與之交割完畢之後,率領三軍班師回朝。三軍將士圍困河中兩載有餘,早已思鄉心切,終於班師回朝,自是喜形於色。趙匡胤雖然也十分高興,但是想到河中戰事,不禁陷入沉思。郭威不急於和李守貞決戰,而是以圍而不攻的辦法一次次引誘叛軍出城。叛軍每次出城,都有戰死的投降的以及逃跑的。叛軍越來越少,士氣也漸漸低落。郭威看準時間,下令攻城,漢軍終於一鼓作氣,一舉攻破堅如磐石的河中城。此戰關乎漢朝氣運,郭威其實心中比誰都急,只是深知若是一味強攻,傷亡勢必十分慘重。更知道李守貞抱着死守無援、破釜沉舟的想法,因此用圍而不攻的兵法一步步削弱叛軍實力。

趙匡胤冥思苦想數日,終於想通了郭威的用兵策略。他投軍一年多來,知道了軍中的規矩,知道了如何做一個小兵,更見識到了郭威的兵法謀略,學到了許多,獲益匪淺。

班師回朝之前,趙匡胤抽空去見了苗訓一面。苗訓眼見趙匡胤走到攤前,當下收攤,對那些看病相面的人們道:“我要收攤了,各位有事,明日再來。”兩人收拾完小攤,當下離去。

回到家中,苗訓笑道:“漢軍大獲全勝,想必不日就要回去京師了。”趙匡胤頷首道:“是啊,聽說新任的節度使不日就要到任了,不久我要隨大軍回開封了。”頓了一頓,又道:“苗兄,你我一見如故,一別之後,不知何時方能重逢,我想你一同隨我從軍。如此一來,咱們就能朝夕相處了。”苗訓微微一笑,道:“我早就說過了,做慣了閒雲野鶴,守不得軍中許多規矩,做不來軍士。”趙匡胤聽到這裡,失望之情,流於顏色。

苗訓問道:“看你言談舉止,比起一年前穩重了許多,投軍一年多,想必長了些許見識。”趙匡胤頷首說是,道:“我知道該如何做個親兵了,而且知道了郭太尉此戰的謀略。”苗訓笑道:“說來聽聽。”趙匡胤當下說了自己的想法,苗訓雙眼似閉非閉,靜靜聽完,方道:“郭威圍而不打,使得是疲兵之計,你的想法正好與他的不謀而合。天生戰將,不必多讀兵書,說的大約就是你這樣的人。”趙匡胤道:“我只是這般憑空猜測而已,也不知道對不對。”苗訓道:“我每天都關注河中戰事,你說的八九不離十。”頓了一頓,又道:“你善於動腦筋,不比那些只會出蠻力的大兵。有朝一日你登上高位,用的着我的時候,我再出山爲你出謀劃策。”趙匡胤正色道:“一言爲定。”苗訓笑道:“君子一言九鼎,我說到做到。”趙匡胤聞得此言,不禁意氣風發,道:“我不會叫苗兄失望的。”苗訓道:“你胸懷大志,我不會看走眼的。”兩人又暢談一陣,趙匡胤方纔離去。

次日郭威接到詔書,命他移師長安,剿滅叛軍。郭威奉詔,當即率領大軍奔赴長安。可是行至途中接到戰報,長安和鳳翔的叛軍不攻自破,相繼投降,於是又奉詔回往開封。

這日楊邠率領樞密院屬官及衆多文武百官在開封城外迎接得勝歸來的將士,衆人坐在城外兩裡臨時搭建的竹棚裡,有的交頭接耳,有的打着瞌睡。這時一騎奔來,馬上躍下馬背,對着楊邠躬身道:“稟告樞相,郭太尉率領大軍回來了,離這裡不足兩裡了。”楊邠大喜過望,大聲道:“大家起來,郭太尉回來了。”衆人紛紛站起,只有內客省使閻晉卿猶是歪着腦袋,酣睡未醒。李業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閻,起來了。”閻晉卿睜開惺忪睡眼,道:“怎麼?可以回去了嗎?”酒茶使郭允明道:“郭太尉回來了,大家都起來迎接他。”閻晉卿答應一聲,方纔站起。他們三人素來交好,李業雖然年輕,可是乃是國舅爺,地位尊崇,因此閻晉卿和郭允明向來以他馬首是瞻。

郭威率領大軍浩浩蕩蕩行來,及至近處,但見文武百官肅立相迎,急忙下馬,大步上前。楊邠滿面堆笑,道:“郭太尉統領大軍,平定叛亂,真是勞苦功高。陛下命我等在此迎接你,爲你接風洗塵。”郭威連忙拱手行禮,道:“郭某何德何能,勞動衆大臣出城相迎,真是折煞我了。”楊邠道:“這是陛下的詔令,再說你一戰定乾坤,穩住了大漢的局勢,咱們迎接你,也是應該的,一點也不過分。”郭威又團團行禮,道:“大家辛苦了,郭某無以爲報,請受我一禮。”

李業走上前來,皮笑肉不笑道:“咱們雖然有些辛苦,但是比起你來,算不了甚麼。正如楊樞相所言,你勞苦功高,立下這麼大的功勞,朝廷理當褒獎。可是你已經是樞密副使這麼的頂級大官了,如何論功行賞,真是傷透了陛下的腦筋。”說着乾笑幾聲。郭威正色道:“身爲國家大臣,爲國效力,縱然粉身碎骨,也是理所當然。此戰得以大獲全勝,全仗陛下赫赫天威,衆大臣調度協調,三軍將士奮不顧身。郭某坐享其成,實在沒有功勞可言。”李業笑道:“郭太尉太謙虛了。”楊邠道:“陛下在等着你,咱們走罷。”郭威不敢居功自傲,微微欠身道:“樞相請。”楊邠笑道:“咱們是自己人,不必講客氣。”兩人當下並肩而行,其餘大臣則緊隨其後。

走進廣政殿,郭威眼見劉承祐坐在龍椅上,當即趨步而上,跪倒在地,畢恭畢敬道:“臣拜見陛下。”劉承祐笑道:“太尉勞苦功高,快快請起,賜坐。”一名太監當下搬來一張錦墩。滿朝大臣都站着,郭威自知一個人獨自坐着必然會招致同僚的不滿,落下居功自傲的口實,當下道:“臣不累,站着回陛下的話。”劉承祐也不強求,道:“太尉臨危受命,親冒矢石,一舉戩滅叛賊,着實勞苦功高。”轉頭道:“宣讀詔書。”龍椅旁那太監展開早已準備好的詔書,念道:“樞密副使郭威臨危受命,平定河中叛亂,匡扶社稷,忠心可嘉,加封檢校太師兼侍中,以茲勉勵。”

檢校太師、侍中雖然沒有實權,但是無比尊崇。旁人若是得到這兩個頭銜,勢必歡天喜地,敲鑼打鼓。但是郭威卻冷靜異常,一來劉承祐虛情假意,早有猜忌之心。二來功高蓋世,容易招致嫉妒。正所謂站得越高,摔倒越重。他當即匍匐在地,誠惶誠恐道:“河中之戰所以能大獲全勝,全賴陛下天威蓋世,二來衆大臣調度協調,三來三軍將士爲國效命。臣沒有功勞,陛下一定要賞賜,請賞賜他們。”此言一出,許多大臣都覺得他不邀功請賞,當真懂事故會做人。

李業笑道:“是啊,功勞是大家的,人人有份,其實臣也出了不少力,陛下也不能忘記了臣。”如此順水人情,郭威自是樂而爲之,當下道:“當日武德使親赴戰場,帶來了陛下的賞賜,三軍將士猶是大受鼓舞,武德使實是勞苦功高。”劉承祐打了個哈欠,道:“有功之臣,朝廷自會論功行賞,朕爲太尉加官,太尉就不要再推辭了。”楊邠見郭威還要推辭,當下道:“郭太尉,陛下說了,這是論功行賞,你不要覺得受之有愧。再說你是主帥,你不欣然接受朝廷賞賜,旁人怎麼能接受賞賜?”

郭威歷經世態炎涼,堪破人情冷暖,早已磨鍊得玲瓏剔透,自是一點就透。如果自己推辭賞賜,勢必害得旁人撈不到好處,如此一來,豈不是成了衆矢之的,落得個‘僞君子’的惡名?反正賞賜是國家的,不拿白不拿。他話鋒一轉,叩拜道:“臣叩謝陛下。”

接着劉承祐在殿中大宴羣臣,可是隻喝了三杯酒就藉故離去了。他坐在殿中,衆大臣倒有些拘謹,放不開手腳。藉故離去,正中衆大臣的下懷,於是無拘無束,有說有笑。郭威端起酒杯,道:“郭某所以能打敗李守貞,一來仰仗陛下之凌凌天威,二來全仗諸位同僚鼎力相助。謹以此杯,表達謝意,郭某先乾爲敬。”言罷一飲而盡。衆人大半叫好,也都喝了一杯。

王章笑道:“侍中這句話雖然有些恭維之意,但是絕不是言過其實。”頓了一頓,又道:“河中、長安及鳳翔三地聯手叛亂,正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糧草軍需,軍餉開支,一應花銷,全都着落到我一個人的肩上。這些時日,我是殫精竭慮,嘔心瀝血,使出了渾身解數,籌集糧草軍餉,沒有睡過一天安穩覺,頭髮不但急白了,還大把大把的掉。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三處叛亂相繼平定,我心裡的石頭也算是落地了。”

郭威深深一揖,正色道:“要說勞苦功高,王計相方纔當的起。”王章笑了一聲,道:“郭侍中過獎了。”郭威又走到史弘肇和楊邠面前,道:“史太尉、楊樞相,郭某先乾爲敬。”他們自成一黨,多的話不必贅言。郭威轉頭看了看蘇逢吉,見他獨自喝着悶酒,於是斟滿酒杯,走了過去,笑道:“蘇相公請了。”蘇逢吉笑道:“郭侍中一戰定乾坤,又加封檢校太師、侍中,皇恩浩蕩,成爲了本朝第一人,實是可喜可賀,本相敬你一杯。”郭威道:“蘇相如此過譽,郭某愧不敢當。相公鎮守國家,安撫百姓,乃是本朝之蕭何。你若自居第二,無人敢稱第一。”蘇逢吉見他把自己比作漢初三傑之首的蕭何,心中大喜,道:“要說才能,只怕我略遜於蕭何,要說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只怕還在蕭何之上。”郭威笑道:“相公之公心,日月可鑑,咱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中。”

郭威雖然打了勝仗,可是卻不居功自傲,放低身段,向每一位同僚敬酒。衆大臣見他和藹可親,平易近人,自是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十分歡暢。

趙匡胤回到護聖軍大院,徑直奔回家中,卻見空空蕩蕩,父母妻弟皆不知所蹤。他心中好生納罕,裡裡外外尋了一遍,除了一張破桌子,幾個爛板凳,家裡再無別物,心想:“難道搬家了?怎麼父母沒有在信中告訴一聲?”他投軍之後,與家裡通過幾封書信,信中並未提起搬家之事,因此大覺奇怪。

正自忖思之間,賀景思走了進來。趙匡胤連忙行禮,道:“見過岳父大人。”賀景思頷首而笑,道:“你總算回來了。”趙匡胤道:“是啊,請問岳父,怎麼家裡沒有人?”賀景思道:“趙兄搬家了,你不知道嗎?”趙匡胤搖頭道:“小婿不知,我阿爹阿孃搬去了哪裡?”賀景思道:“趙兄沒有搬遠,仍在這大院裡。不過趙兄勝任了護聖軍都指揮使,住上了獨門獨戶。”

趙匡胤聽說父親升官,自是大喜過望,道:“阿爹升爲了指揮使,那可太好了。”賀景思嘆了口氣,道:“趙兄這個指揮使來之不易。”趙匡胤見他話裡有話,問道:“岳父大人,阿爹的指揮使怎麼來之不易?”賀景思道:“趙兄隨大軍征討鳳翔叛軍,適逢後蜀增援叛軍,護聖軍在陳倉與後蜀軍狹路相逢,開戰不久,趙兄左眼中箭。雖然受傷,可是氣勢更盛,帶領護聖軍擊退後蜀軍。論功行賞,升任了都指揮使。這個指揮使是一隻左眼換來的,因此我說來之不易。”趙匡胤雖然沒有親臨陳倉戰場,但是想象當時戰爭勢必十分驚心動魄。

只聽到賀景思又道:“我帶你回家。”領着趙匡胤走到一座小院外,笑道:“趙兄升了指揮使,房子也比先前的大了。”賀貞正在院內井旁浣洗衣裳,看到父親走了進來,道:“阿爹你來了。”賀景思笑道:“女兒,你瞧誰回來?”賀貞其實早已看到了趙匡胤,道:“官人,你總算是回來了。”趙匡胤大步上前,握住賀貞雙手,叫了一聲‘娘子’。二人分別兩年有餘,日思夜想,自是說不出的喜悅。賀貞喜極而泣,道:“日盼夜盼,你總算回來了。”趙匡胤伸手抹了抹她眼角的淚珠,道:“咱們一家人團圓了,不要難過。”

賀貞神色一陣憂傷悽苦,道:“一家人雖然團圓了,可是孩子卻夭折了。”原來趙匡胤離家不久,賀貞生了一子,取名爲趙德秀,小名留哥,可是不幸夭折。趙匡胤終究沒有見到兒子一面,不禁黯然神傷,心中一陣難過,嘆道:“德秀與咱們沒有緣分,這或許也是天意罷。”賀貞啜泣道:“我沒能留住德秀,對不起官人。”趙匡胤安慰道:“這不是你的錯,不要自責。”

這時屋內杜氏問道:“誰在外面說話?”趙匡胤聽出是母親的聲音,道:“阿孃,孩兒回來了。”三步並作兩步進了房子,只見父親坐在桌旁。他左眼的箭傷傷亡痊癒,仍然敷着膏藥。母親端着一碗湯藥,放在桌上。趙匡胤當即跪下,道:“阿爹阿孃,孩兒回來了。”趙弘殷道:“起來罷。”趙匡胤站起身來,問道:“父親,你的眼睛傷的怎樣?”趙弘殷道:“眼睛中了羽箭,算是瞎了,傷勢好的差不多了。不過因禍得福,做了護聖軍指揮使。”頓了一頓,又道:“你又怎麼樣了,升官了沒有?”趙匡胤道:“孩兒也因功升爲了軍校。”趙弘殷點了點頭,道:“跟着郭太尉好好做,終有出頭之日。”趙匡胤信心滿滿,道:“孩兒一身武藝,一定不會碌碌無爲的。”

這時小妹攜了趙匡義一手走來,趙匡義已經十二三歲了。他們雖然一母同胞的兄弟,可是趙匡胤身形高大魁梧,而趙匡義身形瘦弱,兩人趙匡義還沒有趙匡胤高。趙匡胤摸了摸趙匡義的腦袋,笑道:“兩年多不見,怎麼沒長多少個啊?”趙匡義怯生生的望着他,不知道該說些甚麼。趙小妹叫了一聲‘二哥’,趙匡義這纔跟着喊了一聲。

雖然趙弘殷左眼給羽箭射瞎,趙德秀夭折,可是一家人終於團圓,算得悲中有喜。杜氏、賀貞和小妹忙碌半天,做了一大桌子菜。邀請韓倫和賀景思兩家,三家人齊聚一堂,推杯換盞,甚是熱鬧。趙匡胤投軍以來滴酒未沾,早就嘴饞了,喝了一碗,品出是岳母釀的酒,笑道:“岳母釀的酒還是以前的味道。”賀景思笑道:“你不在的時候,家裡的酒也沒有人喝,今天多喝一點。”

趙匡胤又飲了一碗,道:“父親,你如今少了左眼,多有不便,孩兒想向郭太尉求情,調往護聖軍。有孩兒在你身邊,也能照料一二,不知父親意下如何?”趙弘殷沉吟片刻,道:“好是好,不過我覺得還要從長計議。”韓倫道:“是啊,眼下郭威深得陛下寵信,炙手可熱,乃是朝中數一數二的大臣。你跟在他的身邊,只要受到他的賞識,稍微提攜一二,就受用不盡了。”趙弘殷心中也是這般計議,頷首道:“是啊,你先留在郭太尉身邊,這件事以後再說。”

郭威知道樹大招風的道理,越在高處,越是遭人嫉妒,猶是謹小慎微,深居簡出。但有應酬,總是找各種藉口推辭。實在推辭不了,方纔應酬一二。

這日處置完公事之後,郭威回到宅院,剛剛換下公服,柴榮走來,道:“父親,王叔叔、韓通和李榮求見。”郭威問道:“他們在哪裡?”柴榮回道:“孩兒請他們在客廳等候。”郭威點了點頭,道:“他們見我,有甚麼事嗎?”柴榮道:“王叔叔說道,沒有甚麼要緊事,不過許久沒有見到父親,過來瞧瞧。”郭威道:“我這就過去。”柴榮答應一聲,退了下去。

郭威來到客廳,只見李榮和韓通坐在客位,王峻則站在牆邊撥弄蘭草。河中之戰大獲全勝,朝廷論功行賞,王峻升任宣徽北院使,韓通升任侍衛親軍步軍都虞候,李榮升任侍衛親軍馬軍都虞候。他們三人皆是郭威的左膀右臂,能夠不次超遷,官職顯要,郭威暗中出了不少力。客廳一面臨水,周圍種花蒔草。裡面的牆壁上掛着幾副名人字畫,每個牆角都有一株蘭草,顯得寧靜雅緻,不落凡俗。

郭威笑道:“我剛進家門,你們就來了,真是夠巧啊!”王峻笑道:“咱們是看準了時機才登門拜訪的。”郭威問道:“你們一起來,可有甚麼要事?”王峻笑道:“沒有要事就不能來了嗎?”頓了一頓,又道:“從河中回來之後,你就深居簡出,既不應酬也不串門,要見你一面,真是難如登天。”韓通道:“是啊,難道侍中升了官,就忘了咱們這些老部下?不想和咱們來往了?”

郭威搖頭苦笑,道:“你們誤會我了,我有苦衷。”李榮大奇,問道:“侍中有甚麼苦衷?”郭威不答,道:“這些事情的來龍去脈你最清楚,你告訴他們。”王峻道:“李守貞興兵稱叛之初,廷議由郭侍中統兵平叛,可是蘇逢吉和李業從中作梗,上奏推薦白文珂和常思領兵攻打河中,陛下當即准奏。白文珂和常思兩個飯桶那是李守貞的對手,戰事僵持不下,這才臨陣易帥。這些事情你們不知道,我卻是瞭若指掌。”

李榮和韓通相顧憤慨萬分,李榮道:“原來是蘇逢吉和李業兩人暗算侍中,侍中位高權重,難道懼怕他們?”韓通瞪大眼珠,怒氣洶洶道:“這兩人小人莫要犯到我的手裡,否則叫他們知道我的厲害。”郭威道:“他們一個是當朝宰相,一個是李太后的親弟弟,你們誰都惹不起,千萬不要招惹他們。”韓通耿起脖子,道:“總之我不服氣。”李榮道:“侍中忠心報國,卻遭小人陷害,我也不服。”

郭威見他們參悟不透話中深意,不再贅言。王峻卻道:“你們兩個好生糊塗,陛下一開始不讓侍中領兵平叛,萬不得已之下才臨陣易帥,說明了甚麼?”韓通四肢強健,可是頭腦卻有些遲鈍,反問道:“說明了甚麼?”王峻一字一頓道:“陛下早就猜疑侍中了。”此言一出,彷彿一聲晴天霹靂。李榮背脊一陣寒意,手足漸漸發涼。韓通則是呆若木雞,任他脾氣再大,也目光呆滯無神了。

郭威見王峻把話挑明瞭,也就不在遮遮掩掩了,道:“陛下加封了我,看上去風風光光,可是隻怕陛下在背後更加猜疑我了。居安思危,我不得不謹小慎微,除了處置公務,從不與大臣走動。明眼人都看得出咱們交情匪淺,以後也要少來往,免得有人攻訐咱們結黨。”李榮和韓通武夫出身,不懂官場中的彎彎繞繞和爾虞我詐,只是唯郭威馬首是瞻,當下應聲答是。

王峻道:“雖然你深居簡出,不招惹是非,可是難保是非不找到你。”郭威道:“你說蘇逢吉還會暗箭傷人?”王峻點了點頭,道:“朝中分爲兩黨,一方是史弘肇和楊邠爲首的軍黨,一方是以蘇逢吉爲首的文黨,雙方爭權奪利,無所不用其極。你是樞密副使,當然被蘇逢吉視爲軍黨中人。史弘肇和楊邠很早就追隨了高祖了,根深蒂固,黨羽遍佈朝野,蘇逢吉扳不動他們,一定還會暗中放冷箭拍黑磚對付你,不得不防。”郭威道:“這些我早就想過了,因此才深居簡出,杜門謝客。”

正在這時,柴榮走到客廳外,道:“父親,魏國公到訪。”郭威向王峻使了個眼色,二人相交多年,對方一個眼神就能心領神會。王峻當下道:“咱們從後門出去。”郭威點了點頭,大步趕往前院。只見魏國公符彥卿和長女符氏在張永德陪同之下緩步行來,後面跟隨兩名家丁,他們手裡都捧着禮盒。符彥卿五十三四歲年紀,面色紅潤,相貌英武。由此可見,年輕時必定英姿颯爽,儀表不凡。他身形魁梧,裡面一件夾襖,外面罩着一件狐毛大氅。緩步而行,氣度翩翩。

郭威趨步上前,躬身行禮,畢恭畢敬道:“下官拜見魏國公。”他雖然是樞密副使、檢校太師、侍中,但是沒有爵位,地位畢竟不如符彥卿,因此行此大禮。符彥卿哈哈一笑,握住郭威雙手,道:“咱們馬上就是一家人了,郭兄弟不可如此多禮。”郭威聞得此言,心中不免一陣詫異,可是臉上卻不動聲色,笑道:“魏國公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請客廳敘話。”

來到客廳,二人分賓主坐下,符氏站在父親身後,柴榮和張永康則站在郭威身後。兩名家丁放下禮盒,退了出去。郭威笑道:“是甚麼風把魏國公吹到了寒舍?”符彥卿笑道:“一來陛下的壽誕將至,我趕回來爲嘉慶節添一分喜氣。二來郭兄弟救了小女一命,特來拜謝。”郭威笑道:“舉手之勞,魏國公太客氣了。”符彥卿正色道:“這可不是舉手之勞,李守貞犯的是誅滅九族的大罪,按理小女無法倖免,可是郭兄弟冒着抗旨的風險,救下小女,乃是符家的救命恩人,當真是無以爲報。”頓了一頓,又道:“我有個想法,你冒險救下小女,不如收小女爲義女。”

郭威聞得此言,當下欣然應允。符彥卿文韜武略,能征善戰,在軍中極有威望。能收符氏爲義女,從此兩家親上加親,互爲奧援,自是求之不得。衆人移至前院堂屋,郭威和妻子楊氏坐在上首,符氏盈盈跪拜,道:“義父義母在上,請受女兒一拜。”郭威連聲說好,楊氏褪下腕上那對白玉手鐲,笑道:“今天收了你這麼個義女,心中着實高興,只是倉促之間,來不及準備禮物,這對玉鐲送給你。”扶起符氏之後,把玉鐲交到她的手裡。符氏道:“多謝義母。”

當天郭家設下酒宴款待符彥卿,符彥卿、郭威以及楊氏等人坐了一桌,柴榮、張永德、符氏等小輩又坐了一桌。席間衆人歡聲笑語,好生融洽。符氏落落大方,端起酒杯,道:“哥哥護送小妹回家,一路辛苦,妹妹敬哥哥一杯,聊表寸心,妹妹先乾爲敬了。”言罷一飲而盡。柴榮擊掌讚歎,道:“妹妹性情豪爽,當真巾幗不讓鬚眉。如今父親收你做了義女,咱們真真成了兄妹,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氣。”張永德笑道:“是啊,再這麼客氣,就不是一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