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探底細使者赴河中 廣政殿君臣議國事

次日下值之後,趙匡胤回到營房,只見七名親兵正聚在一起賭錢。軍中禁止賭博,他們雖然不敢大聲喧譁,卻也玩的眉飛色舞。牙校石守信見趙匡胤走了進來,使了個眼色,道:“過來玩玩。”他是開封府俊義縣人,一口開封口音。只比趙匡胤小一歲,膚色黝黑,眼睛雖然不大,但是目光熠熠,看上去十分精明。趙匡胤發誓不再賭錢,絲毫不爲所動,微微一笑,道:“我曾經發過誓言,不再賭錢。”解下佩刀,放在枕頭下來。拿出一本苗訓贈送的書,看了起來。

過不多久,足音跫然,柴榮走進了帳篷。他是衙內指揮使,統領親兵。衆親兵見他進來,急忙站起身來。柴榮走了過去,見竹板牀上散落着銅錢和骰子,目光陡然變得冷峻嚴厲,沉聲道:“你們在賭錢?”衆親兵支支吾吾,不敢做答。石守信身爲親兵軍校,只得道:“咱們閒來無事,隨便玩玩,請衙內高擡貴手。”人們稱呼高官勳貴的子嗣爲‘衙內’,柴榮雖是郭威的養子,人們還是以‘衙內’相稱。

柴榮性情一絲不苟,眼裡最是揉不得沙子,厲聲道:“隨便玩玩?你們不知道軍中不許賭錢嗎?”衆親兵面面相覷,石守信大着膽子道:“咱們下次不敢了,請衙內息怒。”柴榮‘哼’了一聲,道:“你們指望還有下次嗎?”怒視衆親兵一遍,又道:“國有國法,軍有軍規,你們聚衆賭錢,觸犯軍規,沒有甚麼可以通融的,從去領罰罷。”衆親兵不敢辯駁,只得出去領罰。

柴榮看了趙匡胤一眼,問道:“你爲甚麼不和他們一起賭錢?”趙匡胤道:“回衙內問話,我從前也會賭錢,有次給賭場騙光了錢財,痛定思痛,以後絕不賭錢了。”柴榮點了點頭,道:“你知道懸崖勒馬,想必輸了不少錢罷?”趙匡胤應聲說是,道:“從那時起,我就發誓不再賭錢了。”柴榮目光頗爲讚許,道:“太尉賞罰分明,有功必賞。你沒有賭錢,我替太尉做主,升你做什長。”十人爲什,什長就是統領十名親兵的小軍官。不經意之間,趙匡胤獲得了升賞,自是大喜過望,道:“多謝衙內提攜。”柴榮正色道:“不是我着意提攜你,而是你做的對。只要效忠太尉,立下軍功,太尉必有賞賜。”趙匡胤道:“小的明白。”柴榮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出了帳篷。

趙匡胤找到韓令坤,見他正監督民夫們蓋房子,於是站在遠處。韓令坤看到了趙匡胤,向部屬交代幾句之後,走了過去。他察言觀色,眼見趙匡胤滿面春風,於是笑道:“瞧你滿面紅光,遇上甚麼喜事了嗎?”趙匡胤道:“衙內指揮使升我做了什長。”韓令坤也爲他高興,問道:“他爲甚麼要升賞你?”趙匡胤道:“幾個親兵在帳篷裡賭錢,我沒有和他們一起賭錢,衙內便升賞我了。”韓令坤道:“如此說來,柴衙內是個賞罰分明的人。”趙匡胤點了點頭。

兩人邊走邊說,離開了軍營,到了樹林旁邊。韓令坤道:“你武功出衆,只有把握機遇,一定能夠出人頭地,我絕不會看走眼。”趙匡胤心中也是這般想法,道:“可是機遇可遇不可求,哪能說來就來?”韓令坤笑道:“雖說機遇可遇不可求,但終是有跡可尋,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平日多留心就是了。所謂厚積薄發,便是這個意思。”

趙匡胤道:“河中城被圍得水泄不通,李守貞困獸猶鬥,郭太尉不加緊攻城,卻在營寨和河中城之間修築堡壘,究竟是何意圖?”韓令坤也參悟不透,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頓了一頓,又道:“郭太尉這麼做,雖然看上去不合兵法,實則大有深意,只是咱們參悟不出罷了。”趙匡胤亦有同感,道:“郭太尉精通兵法,身經百戰,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定打中叛軍的要害,咱們拭目以待罷。”

正說之間,石守信等賭錢受罰的親兵怒氣衝衝走了過來。石守信大聲道:“趙匡胤,你做的好事。”趙匡胤給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問的滿頭迷霧,問道:“怎麼了?”石守信怒道:“你居然問我怎麼了?我還要問你怎麼了?你前腳進帳篷,柴衙內後腳就進來了,是不是你告的密?”趙匡胤終於明白了,正色道:“我沒有告密,柴衙內逮到了你們賭錢,怎麼能怪到我的頭上?”石守信道:“咱們時常在一起賭錢,一向平安無事,可是這次卻被柴衙內捉個正着,不是你告密,卻又是誰?你出賣咱們,害咱們受罰,自己卻升了什長,踩着咱們的肩膀往上爬。看你濃眉大眼,相貌堂堂,想不到卻是個處心積慮的卑鄙無恥之徒。”

一名親兵扯起嗓子叫道:“休要跟他廢話,狠狠揍他一頓,要他記住今天的教訓。”話聲未落,一記衝拳擊向趙匡胤。趙匡胤見他動武,也不客氣,轉身一拳打中他的肋下。這一拳出手又準,力道也大,打得那親兵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石守信臉色大變,叫道:“你還敢行兇傷人嗎?今天饒你不得。”其他親兵也大吼大叫道:“打死這個狗孃養的東西。”一擁而上,把趙匡胤圍在了中間。趙匡胤絲毫不懼,當下使出自創的三十二勢長拳。

韓令坤見雙方動上了手,非但不上前佽助趙匡胤,反而扯了一根野草含在嘴裡,雙手抱在胸前,背依大樹,笑吟吟的看起了熱鬧,一付置之度外的模樣。他知道趙匡胤武功出衆,雖然那些親兵個個虎背熊腰,孔武有力,但是絕非對手。用不着自己出手,趙匡胤也能打得他們落花流水,因此毫不擔心。

趙匡胤許久沒有與人動手了,當下抖擻精神,雖然以一敵七,卻是越戰越勇。他自創的三十二勢長拳攻守兼備,拳腳齊施,最是利於近身搏鬥。拳法剛猛有力,越打越快,一開始就佔據了上風。他惱恨適才破口大罵的親兵,一拳打中他的嘴巴。那親兵捂住嘴巴跳開,吐了一口血水,中間還夾着一顆門牙,原來門牙給打掉了一顆。石守信揮拳而上,趙匡胤順勢一帶,擡腿踢中他的後腰。總算他也練過武藝,沒有給踢倒在地。可是步履不穩,向前衝了幾步。趙匡胤招式不絕,打中一名親兵的肚子之後,踢倒另一名親兵。拳勢霍霍,掌影重重,只打得衆親兵沒有還手之力。

韓令坤見趙匡胤全力以赴,只打得衆親兵東倒西歪,知道該見好就收了。走上前去,拽住趙匡胤高高擎起的拳頭,道:“你們還不知趣嗎?”石守信喘着粗氣,瞪着趙匡胤,卻不說話。韓令坤冷笑一聲,道:“瞧你們的樣兒,似乎沒有服氣?既然這樣,你們接着打吧。不過有言在先,不論打死打殘,你們的家人可不許狀告我元朗兄弟。”鬆開了手,又道:“元朗兄弟,我原本想給你們勸架,可是他們不領情,你接着打罷。事情是他們挑起來的,也是他們先動的手,我可以給你作證。”

趙匡胤大聲道:“我不是那種背後放冷箭的小人,沒有向柴衙內告密,信不信由得你們。”石守信見他義正辭嚴,沉吟良久,道:“好罷,就算是咱們冤枉你了。”韓令坤笑道:“冤枉就是冤枉,有甚麼算不算的?”頓了一頓,又道:“你們都親身領教了我元朗兄弟的武功,他只要殺幾個叛軍就能立功升官,何必做背後告密的事情?他向來磊落大度,最是鄙夷不屑放冷箭拍黑磚的行徑,你們可別錯怪了好人。”

石守信覺得此言不無道理,道:“趙兄,我錯怪你了。”趙匡胤膺臆寬廣,光風霽月,見他低頭認錯,當下笑道:“不知者不怪,既然話已經說清楚了,咱們還是好兄弟。”石守信道:“趙兄只比我年長一歲,如何武功竟然出神入化?”韓令坤笑道:“我這兄弟自幼習武,又得許多名家指點,自是技高一籌了。你們要是不服,可以接着再打。”石守信正色道:“我佩服的五體投地,不必再打了。”趙匡胤笑道:“這就是不打不相識。”石守信道:“對極,正是不打不相識。可惜沒有酒,不然不醉不歸。”趙匡胤道:“軍中禁止飲酒,等到戰事結束,咱們再痛飲一番。”石守信見他言辭豪壯,大合胃口,連聲叫好。

李守貞每天在城樓上觀望漢軍的動靜,眼見城外一座座粗製濫造的堡壘拔地而起。表面上好整以暇,不動聲色,實則心中焦慮不安。李崇訓道:“父親,郭威下令修築堡壘,就是想要困死咱們,這該如何是好?”李守貞見他惶恐不安的模樣,不禁心中有氣,怒道:“河中城固若金湯,想困死咱們,哪有那麼容易?”李崇訓面露難色,道:“可是糧食已然告罄,咱們支撐不了多久了。”李守貞咬牙道:“沒有糧食,就吃戰馬。”李崇訓道:“可是沒有戰馬,咱們的騎兵就完了。”李守貞道:“人都快餓死了,還管甚麼騎兵?”

李崇訓神情變幻,忽然跪下,央求道:“父親,孩兒還年輕,不想就這麼死了,咱們投降罷。”李守貞聞得此言,勃然大怒,吼道:“你說甚麼?”李崇訓囁囁嚅嚅道:“父親呈上降表,請求陛下寬恕,我想...我想陛下會網開一面的。父親不做秦王,不做節度使,咱們一家回老家種田,總不會餓死。”李守貞拔出寶劍,道:“再說這種話,我先殺了你。”李崇訓見他面色鐵青,神情兇惡,又見寶劍寒光閃爍,嚇得哭出聲來。

李守貞咬牙道:“你以爲我這麼做是爲了自己嗎?我是爲了你才興兵稱叛的。”李崇訓道:“可是咱們似乎沒有勝算。”李守貞道:“咱們沒有勝算,難道小皇帝就有勝算了嗎?長安、鳳翔和我同氣連枝,外有遼國虎視眈眈,漢朝內憂外患,岌岌可危。咱們多支撐一天,漢朝離土崩瓦解就多近一天。眼下是最艱難的時刻,一定要咬牙挺住。自立爲王的那一天起,我就沒有想過投降。我這一生只進不退,倘若投降,豈不叫天下人笑話?再說就算投降,小皇帝也不會放過李氏一族。”虛劈一劍,傲然道:“萬一不幸兵敗,我也要死的轟轟烈烈。”李崇訓見他心意已決,知道再怎麼勸說也無濟於事,只得作罷。

郭威每天都會輕裝簡從激勵將士和民夫,就算有人發牢騷,也是和顏悅色,一笑置之。將士和民夫見他這般謙沖隨和,就算有牢騷,也發不出來了。又加上他不吝賞賜,軍心總算穩固了下來。

這天他和往常一樣,帶領王峻、李榮等人四處巡視。來到城北,郭威昂首仰望城牆,但見城上刀槍林立,守衛城北的叛軍竟然比其他三個方向還要多。王峻道:“你看到沒有,城北的叛軍比別處更多。”郭威點了點頭,道:“李守貞怕我趁虛而入,因此調遣重兵把守城北,不愧是身經百戰的老將。”李榮笑道:“他再料事如神,畢竟不知道太尉志不在此。”郭威沉吟片刻,道:“城北不設兵馬,就是要城裡的人逃出來,可是時至今日,竟然沒有一個軍民逃出來,難道軍民都和李守貞一條心?”心下好生匪夷所思。

魏仁浦道:“太尉可以城北放行,李守貞也可以封堵城門,不許軍民逃逸。”郭威只覺這個推測大有道理,點了點頭,道:“城裡城外消息絕斷,也不知道城中還有多少糧食?”王峻笑道:“你擔心李守貞餓肚子?”郭威道:“我在猜測他還能支撐多久。”王峻道:“我想最多三個月,總之長不了。”郭威道:“他抱着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打法,不到最後一刻,決計不會罷休,或許不止三個月。”

正說之間,柴榮快步而來,道:“稟告太尉,陛下派遣的使者到了。”郭威和王峻對望一眼,王峻道:“陛下派遣使者,無非是催促你速戰速決,看來是陛下着急了,只怕是寢食難安了。”河中之戰不但關係漢朝安危,更關心郭威的半世英名。雖然他每天除了巡視就是看書,看似悠閒自得,實則心中比誰都急。他淡淡道:“陛下斥責也罷,催促也罷,使者既然來了,總不能避而不見,走罷。”

衆人回到軍營,走進中軍大帳,只見正使武德使李業翹着二郎腿坐在案後,另有兩名太監坐在下首。這個座位原本是郭威的,他卻不客氣的坐着。他是李太后的親弟弟,正兒八經的國舅爺。李太后共有七個兄弟,李業排行第七,天生伶牙俐齒,最是擅長察言觀色,逢迎拍馬,最受李太后疼愛。他二十三四歲年紀,比起外甥皇帝劉承祐稍長四五歲而已。一雙三角眼,臉頰瘦削,看上去皮多肉少。武德司起源於後唐,執掌宮禁宿衛及刺探監察,更負有監視藩鎮及統兵武將之責,不是皇帝的心腹親信,決計無法勝任。因爲是李太后親弟弟的緣故,李業才當上了武德使。他狐假虎威,常常假公濟私,敲詐勒索,大發橫財。

郭威帶領衆人跪下,畢恭畢敬道:“臣等拜見使者。”李業皮笑肉不笑道:“郭太尉請起,衆將請起。”衆人站起身來,郭威問道:“請問上使,陛下可有甚麼詔令?”李業道:“陛下也沒有甚麼詔令,不過眼見天氣轉涼,擔心太尉身體,遣我送幾件裘衣玉帶給太尉。”郭威心知劉承祐不會無緣無故派遣使者來到河中,猜想雖然心急如焚,但卻不好明言罷了,於是也假裝糊塗,道:“陛下日理萬機之中還牽掛着臣,臣唯有粉身碎骨,以報天恩。”

李業道:“太尉言重了,陛下不要你粉身碎骨,只要你打勝這一仗。實話實說,甚麼時候能打敗叛軍?”郭威道:“河中城牆堅厚,易守難攻,要減少傷亡,還要大獲全勝,急切之間,難以做到。”李業問道:“要三個月還是五個月,或者更久?”郭威不敢答應時日,道:“戰場形勢瞬息萬變,我不能斷定時日。”李業甚麼也沒有問出來,於是嘿嘿一笑,道:“咱們也算是老熟人了,要不要我替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這是他敲詐勒索慣用伎倆手法,使出來得心應手,屢試不爽。

郭威風裡來雨裡去,見多識廣,於李業話中之意一目瞭然。知道他公然索賄,不動聲色,插開話題,問道:“陛下龍體安康?”李業嘆了口氣,道:“陛下勵精圖治,可是河中、長安、鳳翔三地叛亂未平,猶是茶飯不思,日漸消瘦。陛下年紀輕輕,就要操勞國事,肩上的擔子重若千鈞,真是難爲他了。”郭威道:“李守貞衆賊倒行逆施,自取滅亡,眼下雖然上躥下跳,可是殄滅近在咫尺。請上使回去轉告陛下,陛下一身系大漢朝江山社稷,李守貞等賊逆長久不了,勿以三地戰事爲憂,保重龍體。”

李業在河中沒有撈到半點好處,只得悻悻返回開封。劉承祐立刻傳見李業,迫不及待問道:“河中怎麼樣了?”劉承祐十九歲年紀,中等身材,面色暗黃,眼圈發黑,額頭和下巴生了幾個紅通通的火嘴。李業在河中沒有撈到半點油水,早就十分不滿,於是添油加醋道:“郭威到了河中卻不加緊攻城,卻在城外蓋起了房子,他自己則整天躲在大帳中看書,把戰事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劉承祐深居禁宮,更不諳兵法戰陣,於李業所言深信不疑,霍然而起,來回踱步,怒道:“你說郭威怠慢戰事?”李業信誓旦旦道:“豈只是怠慢,簡直就是不聞不問。”頓了一頓,又道:“當初廷議的時候,衆大臣就公舉郭威領兵出征,可是陛下力排衆議壓制他,他會不會懷恨在心,因此按兵不動?”

劉承祐聽到這句話就一肚子的氣,指着李業的鼻子道:“當初你向朕推薦常思和白文珂,說道他們能征善戰,把大軍交給他們,一舉掃平李守貞,不費吹灰之力,朕竟然就信了你的鬼話,結果怎麼樣?”激憤之餘,不但聲音高亢,而且口沫橫飛,濺了李業一臉。李業不敢擦拭,只得道:“其實他們二人並非無能之輩,陛下再多給他們一點時間。”劉承祐怒道:“再給他們多少時間?十年還是八年?那時只怕天下早就改姓了。”

李業急得抓耳撓腮,忽然之間靈機一動,道:“陛下,我看郭威敷衍了事,不是真心效忠陛下,不如再換人罷。史弘肇是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楊邠是樞密使,國家用人之際,他們不能自顧着享清福。他們之中隨便那個出馬,想必都要強過郭威。”劉承祐聽到這裡,不禁心生猜疑,心想:“難道大漢朝只有郭威會打仗嗎?既然他不肯用命,索性再換掉他。”

李業道:“郭威寫了封奏表,要臣轉交給陛下,請陛下過目。”說着呈上郭威的奏表。劉承祐逐字逐句看了一遍,臉上露出失望之色。李業問道:“陛下,奏表上說了些甚麼?”劉承祐道:“郭威要朕不要擔心河中戰事,還說李守貞倒行逆施,不得人心,早晚身敗名裂。”頓了一頓,又道:“長安、鳳翔和河中聯手叛亂,各地的藩鎮們都在觀望風聲。蠢蠢欲動者,不乏其人,朕要的是速戰速決。郭威拿這些套話來搪塞朕,簡直就是欺人太甚。”說到最後,臉上的怒色若隱若現。

正在這時,一名太監走來,道:“陛下,蘇相公、史太尉、楊樞相、王計相奉詔覲見。”劉承祐道:“請他們進來。”又對李業道:“你先退下。”李業道:“臣告退。”走到大殿門口正好遇上宰相蘇逢吉、樞密使楊邠、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史弘肇和三司使王章。他的官職雖然低微,但是仗是李太后的親弟弟,皇帝陛下的親舅舅,向來倨傲無禮,目中無人,只是略略拱了拱手,道:“見過蘇相公、楊樞相、王計相、史太尉。”蘇逢吉等人各自還禮,李業皮笑肉不笑道:“陛下在等你們覲見,快進去罷。”蘇逢吉連聲說是。李業嘿嘿一笑,揚長而去。

他們四人都身穿紫袍,腰繫玉帶。史弘肇身形高大,滿臉橫肉。楊邠長着一對招風耳,相貌甚是奇特。蘇逢吉頜下蓄着鬍鬚,顴骨高聳。王章則高高瘦瘦,眼睛眯成一條縫。他們四人和郭威都是顧命大臣,共同輔佐劉承祐。

史弘肇和楊邠手綰兵符,自恃功高蓋世,最是瞧不起李業這樣的外戚。見禮的時候,眼角向上,正眼也不瞧一下李業,那是不把他放在眼裡的意思。李業看在眼裡,怒在心頭,心想:“姓史的,姓楊的,你們休得張狂,早晚要你們知道我的厲害。”

朝廷裡分爲兩黨,以史弘肇、楊邠爲首的武將是爲軍黨,以蘇逢吉爲首文官是爲文黨。雙方爭權奪勢,無所不用其極。劉知遠活着你時候,雙方倒也不敢造次。可是劉知遠一死,雙方由暗爭變爲了明鬥,不時劍拔弩張,惡言相向,猶是水火不容。後梁以來,烽煙四起,因此一直以來,侍衛司和樞密院的權勢大過宰相。蘇逢吉不甘心屈居人下,不但千方百計的伺機打壓軍黨,而且廣結善緣,冀望人多勢衆,壓制軍黨囂張的氣焰。他向來與李業交好,李業投桃報李,時常出謀劃策。不過他只會歪門邪道,因此出得多半是餿主意。

李守貞自立爲王,史弘肇和楊邠力主郭威領軍平叛。蘇逢吉唯恐軍黨再立功勞,勢成尾大不掉,於是和李業商議。雙方一拍即合,急忙向劉承祐進言。劉承祐雖然年輕,但是知道軍黨一方權勢太大,早有制衡之意。聽信了李業的誇誇其談,於是力排衆議,命白文珂和常思攻打李守貞。結果漢軍損兵折將,李守貞依然活蹦亂跳。劉承祐鬧得一鼻子灰,不得請郭威披掛上陣。

蘇逢吉四人走進大殿,劉承祐當下賜坐。兩名小太監搬來錦墩,蘇逢吉等人面對着劉承祐坐下。帝王與大臣相對而坐,商議國事,此乃古制。劉承祐道:“天氣快要轉涼了,郭太尉鞍馬勞頓,朕心中甚是思念。日前挑選了幾件裘衣幾條玉帶,遣李業送往河中。”說完瞥了瞥史弘肇等人。蘇逢吉道:“陛下日理萬機之餘還沒有忘記統兵在外的大將,國家幸甚社稷幸甚!”

劉承祐又道:“可是李業回來,說道郭太尉不但沒有攻打叛軍,反而在城外蓋起了房子,似乎忘記了打仗。”楊邠道:“郭太尉隔三差五就會遣人送回戰報,臣和史太尉知道這件事,戰報裡說河中城城牆堅厚,若是強攻,不一定能大獲全勝,但是傷亡慘重卻是在所難免。爲了減少傷亡,因此使這麼個引蛇出洞的辦法。”劉承祐清了清嗓子,道:“不過有人私下議論,說是郭太尉怯戰,因此一直按兵不動。”

史弘肇神情大變,怒道:“是那個奸臣在背後潑髒水?臣若查出此人,一定割下他的舌頭。”他心中猜想是李業去河中走了一趟,必定是他在劉承祐面前進讒,因此大發雷霆。蘇逢吉皺眉道:“陛下面前,不要失了大臣的禮數。”史弘肇也覺得自己失態了,當下道:“陛下,臣深知郭太尉的爲人,他勇武果敢,不是膽怯之人。”楊邠應聲附和,正色道:“郭太尉公忠體國,最是忠心耿耿,望陛下明察秋毫,莫要偏聽偏信,相信中傷忠臣的讒言。”

劉承祐道:“朕雖然年輕,可是明辨是非,當然不會相信那麼子虛烏有的話。”話鋒一轉,又道:“可是戰事久拖不決,終究不是辦法。”蘇逢吉揣摩上意,猜想劉承祐似乎不信任郭威,順着他話鋒道:“不知陛下有何萬全之策?”劉承祐道:“朕想再遣一名德高望重的大臣協助郭太尉,史太尉、楊樞相,你們誰願意前往河中助陣?”史弘肇道:“不是臣和楊樞相不願意出戰,遼國虎視眈眈,各地的節度使們又不安分守己,一旦京師空虛,叛軍趁虛而入,大漢岌岌可危。”劉承祐知道這不是危言聳聽,不禁驚出一身冷汗。

楊邠道:“臣等和陛下一樣,都盼望着早日平定叛亂,可是飯要一口一口吃,仗也要一步一步打。急於求成,必定會亂中出錯,請陛下耐心等待。”劉承祐問道:“可是要等到甚麼時候?”史弘肇道:“臣若想的不錯,其實郭太尉比陛下更急。如果陛下不放心,臣即刻出發,去河中城走一趟。”劉承祐正要準允,蘇逢吉道:“李業剛剛回來,史太尉又趕往河中。不知道的人,說不定疑心朝廷不信任郭太尉。萬一別有用心的人大做文章,添油加醋的亂說一同,只怕會寒了前方將士們的心。”劉承祐道:“蘇相公所言老成持重,史太尉,你過些日子再替朕看望郭太尉罷。”史弘肇應聲說是。

楊邠道:“三路大軍隔三差五的催糧催錢,每次撥出去的餉錢只是杯水車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蘇逢吉嘆了口氣,道:“三路大軍加起來幾乎七八萬人,人吃馬嚼,一應軍需,花錢像流水一樣。這樣下去,金山銀山也挖空了。可是無論有多少難處,仗還是要打。不但要打,而且要大獲全勝。王計相,你是掌管天下財賦,有甚麼辦法,度過眼前的難關?”

王章面有難色,道:“高祖建國之初,前朝的國庫早已被洗劫一空。臣殫精竭慮,在‘雀鼠耗’之上加徵‘省耗’,又施行‘省陌’,原本漸漸的國庫裡積攢了一點錢。天下太平的時節,倒也夠用。可是如今朝廷動用三路數萬兵馬平叛,就入不敷出了。”按照舊制,民間繳納賦稅,每斛糧食就要多交兩升,可是到了王章手裡,還要再多繳納兩鬥,稱之爲‘省耗’。庫府出納緡錢,不論是進是出,皆以八十文爲一陌。但是到了他的手裡,變成了出錢七十七錢爲一陌。從民間收錢,仍以八十文爲一陌,還美其名曰:省耗。如此這般敲骨吸髓,國庫是有錢了,可是百姓卻被榨得河干海落。

史弘肇道:“總不能讓前方將士餓着肚子打仗,你再想想辦法。”王章嘆息一聲,搖了搖頭,道:“實在沒有辦法了。”蘇逢吉道:“原本以爲郭太尉披掛上陣,能夠速戰速決,哪知還是奈何不了李守貞,早知如此,何必臨陣易帥?”史弘肇大聲道:“你以爲打仗和你吃飯拉屎一樣容易嗎?郭太尉現在按兵不動,自有他的道理。”楊邠道:“你可真是坐着說話不腰疼,李守貞不是泛泛之輩,要是好打,你怎麼不上?”蘇逢吉道:“我是宰相,總攬國政,行軍打仗卻非所長。”史弘肇嘿嘿冷笑,道:“你適才說的話就是別有用心。”楊邠大聲道:“既然不懂,就不要妄加評論。若是漏了底,倒顯得你這宰相不學無術,德不配位。”蘇逢吉神色大變,問道:“我有甚麼失德之處,你竟然說我德不配位?”

劉承祐給他們吵得頭都大了,當下道:“賜茶。”蘇逢吉等人當下告退,走出大殿,王章見他們都怒氣衝衝,於是勸道:“大家都是爲了國事,莫要爲了一點小事大動肝火。”他雖是文官,可是與史弘肇、楊邠交好,算是軍黨一夥。蘇逢吉借坡下驢道:“我剛纔是無心之言,請史太尉和楊樞相不要放在心上。”楊邠笑道:“正如王計相所言,咱們都是爲了國事,出了大殿,還是一團和氣。”蘇逢吉笑:“正是,正是。”

河中等三地戰事懸而未決,君臣意見齟齬。劉承祐雖是皇帝,可是許多事情,自己卻做不了主。他越想越是氣惱,於是來到蕙馥閣。蕙馥閣是耿妃的居處,他繼承皇位之後,原本要冊封耿妃爲後,可是史弘肇、楊邠等大臣百般阻撓,耿妃終於沒能當上皇后,猶是鬱鬱寡歡。

蕙馥閣的宮女見劉承祐到來,當下行禮,劉承祐問道:“耿妃呢?”宮女回道:“回稟陛下,耿妃生病了。”劉承祐大吃一驚,奔了進去,只見耿妃上身倚着被褥坐在榻上,雙眼微閉,顯得無精打采。她十六七歲年紀,長長的眉毛,尖尖的下巴。原本面色白皙,這麼一病,臉頰更加沒有血色。劉承祐問道:“你生病了?”關切之情,溢於言表。耿妃睜開眼睛,道:“陛下來了。”劉承祐點了點頭,道:“你生病了,爲甚麼不傳御醫來看看?”轉頭對那宮女道:“快去傳御醫來。”那宮女應聲說是。

耿妃搖頭道:“不必傳御醫了。”劉承祐皺眉道:“不要御醫診脈,你的病如何能好?”耿妃苦笑一聲,道:“我的病我自己知道,無論甚麼藥都治不好。”劉承祐知道她做不成皇后,生的是心病,心中不禁一陣刺痛,道:“我...我對不起你。”耿妃道:“現在說這些都晚了。”劉承祐見她言辭之中大有怨意,又是自責又是憤懣,道:“你不要哀傷,我對天發誓,皇后之位遲早都是你的。”耿妃聞得此言,眼睛中流露出異樣色彩,道:“做不做皇后,我原本沒有放在心上,可是就是受不得這口氣。”

劉承祐頷首道:“你暫且忍耐一陣,君無戲言,我答應你是事,絕不會言而無信。”耿妃見他信誓旦旦,精神好了一些。劉承祐握住她的一手,道:“瞧瞧你又瘦了一些,你這樣整天無精打采,我瞧在眼裡,痛在心裡,着實難受,你一餐吃多少飯?”耿妃道:“我沒有胃口,一頓吃不了多少。”劉承祐道:“不吃東西,哪有精神?我陪你去花園走走,活動活動就有胃口了。”耿妃道:“好罷,我也許久沒有去花園了。”那宮女當下服侍耿妃穿戴整齊,扶着她出了蕙馥閣。

堡壘蓋好之後,郭威卻不放民夫回去,而是下令,要他們按號住了進去。李守貞看着城外無數粗製濫造的堡壘,密密麻麻,心中說不出的煩躁不安。他忍無可忍,當夜下令,東南西北風三面城門大開,叛軍兵分三路,衝殺出去。叛軍於半夜三更突然襲擊,漢軍與民夫倉皇扯退。哪知叛軍竟然沒有追擊,而是掄起了大錘鐵鍬,拆毀堡壘。

郭威剛剛看完書躺下,聽到外面叫聲大作,當即披上鎧甲,大步出帳。王峻等人快步而來,柴榮則指揮親兵加緊護衛。王峻道:“叛軍攻出城來了。”郭威臨危不亂,大聲道:“不要慌亂,立刻聚集兵馬反攻。”漢軍起初潰不成軍,可是叛軍卻不追擊,頃刻之間重新集結,殺向叛軍。叛軍一觸即潰,有的投降,有的戰死,有的趁機逃跑,可是多半逃回了河中城。

漢軍把生擒和投降的叛軍押到郭威跟前,蒼茫夜色之下,郭威見叛軍黑壓壓的一片,問道:“俘獲了多少叛軍?”王峻道:“初步清點,大約有一千多人。”郭威點了點頭,大聲道:“李守貞喪心病狂,你們受了他的脅迫,這纔跟着他叛亂,也是身不由己,本太尉做主,不加罪於你等。願意繼續當兵的,可以留下來,編入軍中。不願意留下來的,本太尉也不勉強,現在就放你們走,不過不許再回河中助紂爲虐了。”

一千多叛軍有一半願意留下來,另一半則要離去。郭威言而有信,立刻放行。他看了看這些願意留下來的叛軍,問道:“有誰告訴本太尉,河中城的情形,還有多少糧食?”一名叛軍道:“城裡已經沒有糧食了,軍中在殺戰馬吃了。”郭威又道:“軍中吃戰馬,老百姓吃甚麼?”那叛軍道:“老百姓的糧食早就被收刮乾淨了,聽說有的啃樹皮充飢,每天都有人餓死。”

王峻道:“郭太尉宅心仁厚,不忍心闔城的人活活餓死,就在城北放行了,爲甚麼沒有人逃出城?”那叛軍道:“太尉城北放行的時候,李守貞就封堵了北城,四面城門皆有重兵把守,莫說是人,便是一隻蒼蠅也飛不出來。”郭威道:“李守貞自己造反也就罷了,卻拉着闔城的人給他陪葬,心腸果然夠硬。”將叛軍分散,編入漢軍之後,天色已然大亮。郭威等人沿着城外巡視,但見蓋好的堡壘房舍給叛軍損毀大半,到處都是殘垣斷瓦。

安撫傷兵之後,郭威下令重新修築堡壘。此令一出,三軍詈罵之聲不絕於耳。大家這時方纔恍然大悟,郭威不放民夫回去,就是要他們重新修築堡壘。似乎早就知道叛軍會衝出城來,搗毀堡壘。不與叛軍決戰,卻愚弄己方,當真是混賬之極。憤怒歸憤怒,可是軍令如山,民夫們只得又重操舊業,蓋起了堡壘。其間免不了怨聲載道,偷懶耍滑。

郭威和李守貞似乎故意鬥氣一樣,只要堡壘蓋好,李守貞就下令出擊,斧捶鍬鏟,搗毀堡壘。而堡壘搗毀之後,郭威則下令重新修築。每次出擊,叛軍都有人累死戰死及逃跑投降,兵馬越來越少,漢軍一方的傷亡則微乎其微。雙方周而復始,沒完沒了,樂此不疲,竟然持續了整整一年。這一年之中,叛軍損兵折將,兵力越來越少。李守貞孤守河中城,沒有援軍,猶是坐立不安,幾近崩潰。

這日郭威又帶領王峻等人繞城而行,查探敵情。時隔一年,郭威再一次繞城而行,李守貞猶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精神繃得拉滿的弓弦一般。和一年前一樣,郭威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心想:“郭威又在想甚麼陰謀詭計,我可不能不早做防備。”郭威抵達河中,至始至終沒有和李守貞說過一句話。李守貞終於按捺不住,叫道:“郭雀兒,河中城固若金湯,你想破城而入,當真是難如登天,死了一條心罷。”郭威不動聲色,並不理會。

李守貞見他不理不睬,猶是怒火中燒,心想:“我開府建牙,馳騁沙場的時候,你只過是河東一員小小佐官而已,竟然不理會我,簡直就是狗眼看人低。”心中這般想法,口中卻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兵強馬壯者爲之。漢朝滅亡在即,小皇帝的龍椅搖搖欲墜。你若棄暗投明,投降李某,我封你王爵,保你一生一世榮華富貴。”郭威仍是不理。

李守貞怒道:“你怎麼不說話,是啞了還是聾了?”郭威此時方慢條斯理的道:“我不啞也不聾,只是你之所言喪心病狂,我不敢聽罷了。”李守貞嘿嘿冷笑,道:“既然不投降,就攻城罷。”王峻怒道:“你早已是甕中之鱉,以爲逃的了嗎?”李守貞昂首大笑,道:“我等了你們一年了,爲甚麼還不攻城?”郭威無意和他做口舌之爭,道:“咱們回去。”

回到中軍大帳,郭威道:“傳令,明日攻城,務必生擒李守貞。”將士們憋着一肚子火,早就等着這一天了,此令一出,無不摩拳擦掌,躍躍欲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