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38)

平地裡突然起了一陣風,夏風涼爽,長歌卻打了個寒噤,起了身雞皮疙瘩。“沒事,可能是我……水喝多了吧。”

長歌確實是水喝多了,因爲還沒走到韓王府大門口,她就、就想……

這真是一件……叫人難以忍受的事情啊!

蘇行正好好往出走,可漸漸地,他發現長歌的步子跟不上了。狐疑之下,他便停下了步子,低頭看長歌。

黑夜下,長歌的臉陷在月輝與火光交纏的光影裡,明明滅滅,煞是好看。

長歌正小手拉着他的衣袖,仰面看蘇行,滿臉通紅的樣子。

長歌的一雙大眼睛更是汪汪得能滴得出水來。被這樣一雙眼睛一看,蘇行只覺心中一動,方纔那些虛與委蛇的不適盡數消了個乾淨。

“想說什麼?”他的大手撫上她的小臉,她的小臉熱熱的。

長歌咬脣,兩隻腳尖在地上踢啊踢啊踢,似在極力隱忍着什麼。

蘇行就皺眉了,“到底怎麼了?可是肚子不舒服?”說着,大手就襲上了長歌的小腹。

長歌趕緊跳開,彷彿蘇行是什麼洪水猛獸。面對蘇行直勾勾的視線,長歌垂腦袋,不言語。只那一雙小手交錯在一起,扭啊扭啊扭,都要被她扭成麻花啦。

蘇行的眉頭蹙得更深,“長歌,你我之間還有什麼是不能說的?若有事藏着瞞着怕我擔心,你知道的,那隻會讓我更加憂心。”

長歌似被觸動,擡眼看他,可她眼中仍舊存着幾分猶豫的小心翼翼。

蘇行朝長歌跨出一大步,他眼裡是鼓勵。

長歌眼神躲閃,“真的,要說嗎?”

蘇行安撫地向長歌笑:“什麼事你都可以告訴我,長歌,這是你我成親時的約定。”

長歌細白的貝齒咬在嘴脣上,嘴脣都被她咬白啦!

最後,長歌猛地閉上眼睛,如豁出去一般道:“我、我、我想、尿、尿尿啦。”

蘇行:“……”

這可確實是一件叫人難以忍受的事……啊!

蘇行就連咳兩三聲。

他二人說悄悄話的時候,是刻意避開了前頭引路的兩個侍女的。如今蘇行這麼一咳,就引得兩個侍女側目了。

於是,長歌的臉更紅了。

長歌好急,尿尿急,急得要跳腳了,可這人卻在這裡拿古怪眼神看她,這樣怎麼可以!

長歌:“你是不是在偷偷笑話我?!”

蘇行:“我怎麼可能偷偷笑話你?”

長歌高興。

蘇行:“我只會明着笑話你。”

長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可是,尿尿真的好急腫麼辦?!

蘇行來牽長歌的手,他面上的笑止不住,果然是正大光明笑話她來着!

“好了,有問題自然要解決。這是天大的事,沒有什麼比你如今這事更重要了,我們去解決它好不好?”

長歌怎麼聽怎麼覺着,這人是在調戲她!!!

蘇行向倆侍女說明了要求,侍女雖詫異,但笑話自然是不敢的,必須得乖乖帶路啊!

蘇行側首,就看見長歌把腦袋埋在他的臂彎,不出來了。

他搖一搖她,她給點反應;他摸一摸她,她也給點反應;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她的臉,徹底不願意出來啦!

二人就換了方向繼續走,這一回,是往韓王府更幽深之處所走。

蘇行臉上閃着莫測的光,嘴裡卻不忘說着逗長歌的話:“這有什麼好害羞的?人之……”

長歌跳起來就去捂他的嘴巴,不許再說啦!

可她偏偏又不敢跳得太高,誰能理解一個尿急的姑娘的心情?

前頭的侍女聽到動靜,下意識就轉過了臉來。長歌就又、又害羞了。

蘇行一個眼神掃過去,侍女立時低眉順眼。蘇行拉回了跳遠的長歌:“教你一個抵禦別人笑話的法子。”

長歌:“?”

蘇行:“別人若笑話你,你便瞪他,瞪得他心虛收回眼光爲止。”

長歌“切”了一聲,不滿他的胡謅。

蘇行摟住了長歌的小腰,帶着她繼續往前走,“笑話人的人,他的心往往是虛的。你端正了姿態瞪他,他定然受不住就會敗退。”

長歌鼓了腮幫子瞪他,“那爲毛我瞪你你不退?我可是一直在瞪你啊!”

蘇行:“那些人怎可同我相提並論,我對你滿滿都是愛。”

長歌:“……”

前頭是一條迴廊,廊上檐下掛花燈。花燈影影綽綽,映照得迴廊像火龍。

據說可以尿尿的地方就在迴廊後。

終於!

蘇行就負手看着長歌笑,朗朗明月下,他笑得那樣好看,可他嘴巴里吐出來的話卻是:“可要我陪你同去……”

“閉嘴!”長歌跳腳。

詞語一出,四下皆寂靜。倆侍女被長歌暴躁的樣子嚇呆了。

這,就是,傳說中,受專寵的,太子妃,嗎?

因了寂靜,迴廊一頭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便愈發清晰了。

有人出沒!

那人是誰?

迴廊的那一頭,花燈的光影裡,長歌看見一個美麗的女子緩緩走近。

只見倆侍女齊齊跪倒,恭敬呼了一聲“王妃”。

此女正是韓王新娶的王妃。

韓王妃已在方纔的宴席上同長歌與蘇行照了面,此刻,見着了二人,韓王妃自然是要客氣一番的。

韓王妃是個熱絡的女人。

熱絡的韓王妃不怎麼敢直眼看蘇行,就問長歌爲何會在此處。

長歌還來不及開口,就被身旁的韓王妃侍女一通搶白。侍女實話實說,說要帶長歌去尿尿。

長歌:“……”

韓王妃沒取笑長歌,倒是熱情地提出要親自領長歌去。

長歌的臉蛋熱得像大火驢,“這、怎麼、好意思?”她下意識就去看蘇行,偏生韓王妃一個閃身就走來了她面前,隔絕了長歌同蘇行交流的視線。

這個時候,韓王妃又轉首看蘇行:“太子殿下可是同意將太子妃娘娘交給妾身?”

太子妃都這麼說了,好像拒絕就成了小家子氣。畢竟沒什麼事兒啊,就是尿啊尿而已。而且,太子妃這麼問,叫蘇行怎麼答?同意老婆去尿尿?還是不同意?似乎怎麼想都有些不大對頭……

長歌就想着替蘇行解圍,她就答應了韓王妃……一起去尿尿。

怎麼感覺這個事情這麼違和呢?

蘇行點頭,囑咐長歌:“快去快回。”

“嗯。”

蘇行看着長歌的小身板遠去。遠遠地,他還能聽見韓王妃努力同長歌搭話的聲音。

韓王妃:“太子殿下對太子妃可真好。”

長歌:“還好……啦。”

韓王妃:“太子妃是如何守住太子殿下的心的?可否教給妾身一兩招呢?”

長歌:“我、我……這個問題我們還是方便完了再討論吧。”

韓王妃:“……好。”

長歌的背影消失在迴廊前頭的暗黑處。

蘇行就笑了笑,這纔是他的長歌。他每每都要被她“逼瘋”,旁人又豈能輕易招架住?

所以說,他們果然是天生一對啊!

夏夜蟲鳴,擾人清靜。庭院內驟然颳起一陣燥熱的風,蟲鳴愈發響亮了。

蘇行的眉頭不由蹙起。他的視線落向迴廊盡頭的黑暗處,那裡,是長歌消失的方向。長歌去得有些久了,無論是怎麼樣的方便,也該回來了……

不知想到了什麼,蘇行面上突地陰鬱了一片,他甩袖,猛地就轉身對兩人侍女:“爲麼她們去了這麼久?”

倆侍女立時膽怯,其中稍胖一些的侍女就道:“奴、奴婢不知……”

蘇行觀察着侍女的面色,冷不丁又說了一句:“韓王讓你們將本太子引至何處?”

倆侍女猛地就都擡起了頭來,面上是被拆穿的不可置信和心虛。

蘇行暗道一聲“不好”,可他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就只聽得迴廊盡頭處傳來了一聲女人的痛呼。

是長歌!

迴廊的盡頭處是一座小院,院門虛掩,院內透出點點亮光。

蘇行頭也不回就推開了院門往裡走。

“主公,小心有詐!”是蘇行的暗衛急急出聲。可這個時候,蘇行早走得沒影兒了。倆暗衛只得提步跟上。暗衛們心裡想的是,主公畢竟是主公,認真起來的主公,他的速度是無人能及的。

高懸的明月將院中照得通亮。

院中有棵參天古木,古木下站了一個長歌。

明晃晃的月光照在長歌的臉上,長歌面色慘白。

蘇行疾步上前就將長歌摟進了懷中。

蘇行瞬間確定長歌安然無恙,他心下一鬆的同時,發現到了長歌直勾勾的視線。

長歌直勾勾的視線對着草叢裡。

那一處的草叢頗高,有蟲鳴聲不絕。

有月光灑在草叢裡,草叢中就閃閃冒着光。

冒光的是一隻金簪,戴簪人爲韓王妃。此刻,韓王妃正躺倒在草叢中,人事不省。

長歌一把就抱住了蘇行的手臂,“我沒……她……”

“我知道。”蘇行安撫長歌,抱了她的小手在掌心,“我們馬上走。”

“嗯!”

長歌邊走邊急急告訴蘇行出了何事,直覺告訴她,這個事情有陰謀。

方纔,韓王妃就帶了長歌來這個院子裡……解決問題。

解決完了之後,長歌就急急要回去。蘇行還在等着她呢,外頭蚊子多,長歌可心疼自家男人了。

可韓王妃卻扯着長歌不讓她走,說什麼要留長歌進去屋子裡坐坐。

長歌不願意,也看出了不對勁,她拔腿就走。

這個時候,韓王妃自知留不住長歌,就兇相畢露,出手就來推長歌。

長歌不妨,背後被韓王妃大推了一下,她就踉蹌撞去了那棵大樹上。一擡眼,韓王妃撲了過來,手裡頭拿着一捆繩子。

艾瑪!

這是個什麼情況?

長歌條件反射就朝韓王妃灑藥粉了。灑的依舊是“半身不遂粉”o(╯□╰)o

長歌平日不用這麼兇悍的粉的,可無奈韓王太過可怕,長歌可是在他手裡頭吃過好多次虧的。是以,這次來到韓王府,長歌就好好準備了一番。沒想到,就派上了用場。

長歌猶記得韓王妃暈過去前,朝她露出的那一抹震驚眼神……

韓王妃你太不瞭解長歌了,你不瞭解長歌同學表面看似單萌,實則碉炸天的屬性。

所以你就震驚吧震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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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歌氣喘吁吁走:“你覺着我剛纔的表現腫麼樣?”

蘇行:“不能再好。”

長歌:“\(^o^)/~”

院門就在他們面前,是閉合的狀態。

情況有變,兩個暗衛就跳了出來,其中一個暗衛要去開門。

“慢着。”蘇行突然道。

長歌詫異看蘇行。

同她手牽着手的這個男人,他面上有月的光輝,可月輝也抵不上他身上由內而外散發出的光華。

長歌對另一個暗衛道:“跳上樹去,看看外頭是何狀況。”

暗衛領命,一蹦三尺上了樹。

長歌盯着緊緊閉合的院門,心突然間就不安了起來。

木質的院門當中有縫隙,點點光亮自那縫隙當中投射過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

院中的蟲鳴聲不知何時停了,四下裡安靜得詭異。

上樹的暗衛面色突然變了。

蘇行突地一把抱住了長歌,一旋身就將她抵去了一旁的一棵大樹上。

長歌被他弄得驚詫不已,怎麼了這是?

蘇行一把按下長歌的腦袋,讓長歌的腦門就抵住了他的胸口。他用只有她二人能聽見的聲音快速說話:“記住,稍後無論發生何事,你都不要說話不要反應,按我說的去做,明白嗎?”

長歌點頭,忍不住就問了爲什麼。

蘇行默了一瞬,“今夜爲夫怕是要讓你獨守空房了。”

啊?

蘇行話音落下,只聽院門那一處“砰”的一聲巨響,外頭有人在撞門。

蘇行一個眼神,倆暗衛瞬間消失了個乾淨。

下一瞬,院門轟然倒下。

塵土飛揚間,長歌就看見了外頭的影影綽綽,燈火通明。

明滅燈火間,是韓王一張陰暗深沉的臉。韓王身後跟隨着一大撥人,正是今夜宴上的衆人。

韓王陰沉道:“不知太子殿下深夜闖我韓王府書房,所爲何事?”

不待蘇行這一邊開口,就有個侍女站出來,跪倒在地,嚶嚶哭泣:“殿下、殿下請救救王妃!”

韓王面色一急:“本王的王妃怎麼了?”

侍女哭嚇道:“方纔、方纔太子把王妃帶走了!”

“你們……唔……”長歌的嘴巴被捂住了。擡頭,長歌對上了蘇行莫測的眼。

行垂眸看長歌,那裡好似寫着:你忘記我說的話了?

他方纔告訴她,無論一會兒發生了什麼,她都不能說話不能反應。可是,她未料到,發生的竟是這樣*裸的污衊。

這樣拙劣的謊言,其他人,你們的眼睛都被狗吞掉了嗎?

韓王同侍女的一問一答引得身後的羣臣議論紛紛,他們紛紛向蘇行投過來異樣的眼神。

長歌死死咬住自己的嘴脣,才讓自己聽話得不出聲。她知道,這個時候,聽蘇行的話才能逆轉形勢。

她相信他,她從來都相信他。

“太子,本王的王妃呢?”韓王上前一大步,跨過門檻,質問道。

不待蘇行說話,立時就有兩個侍女衝進院子裡,大聲呼着叫“王妃——”

“啊——”是侍女的驚聲尖叫。

“不好了不好了!王妃暈過去了!”

韓王的面色就是一跳,顯然,着他同預期的劇情有些出入。

韓王擡眸,就對上了蘇行不清不淡的眼。韓王心頭竟是一跳。韓王強壓下心頭那股異樣的感覺,“本王書房中有軍中密令,太子此番硬闖,本王實在懷疑太子的動機。”

“所以呢?”這是面對韓王的質問,蘇行第一次出聲。說的卻是這樣三個字。

一抹月輝灑在韓王的肩頭,倒叫他的臉看不分明瞭,“事關機密,太子需允許本王搜你的身。”

此話一出,四下皆驚。

在場衆人雖知韓王同太子不合已久,卻未料到韓王會有如此公開挑釁的行爲。

這是要……徹底翻臉的節奏嗎?

韓王一說這話,長歌反倒不怕了,他們肯定是沒偷拿什麼東西的,要搜就搜唄,誰怕誰啊!

“我可以跟你走。”蘇行突然道,“但你必須放過我的妻子。”

蘇行這話自然是驚掉了所有人的下巴的,尤其是長歌。

“你瘋了!”她朝他喊,就要去探他的額頭,她覺着一定是他燒糊塗了纔會說出這樣的話。

蘇行一把拉過長歌的手,長歌踉蹌跌進他懷裡。她聽見他在她耳邊低聲說:“皇上對我疑心已久,這一日遲早會來。如今的順勢而爲,反倒是我佔得了先機。回去找孫幕僚,他會向你要一樣東西。給他。”他看着長歌的眼睛,“不用擔心我,我不會讓自己有事。還記得成親那日我答應過你的?我會放下一切……”後頭的那句話,長歌沒能聽清,因突然變夏夜裡的風,給吹散了。

韓王的目標顯然是蘇行。

長歌回到太子府時,已近子時。

不消長歌說,太子府的衆人已事先接到了蘇行被困的消息。長歌進門時,大門口齊列列站了一圈的人。

驚慌、擔憂、害怕……種種情緒在一張張或年老,或年幼的臉上閃過,最後,都化爲寂靜。

時已近夜半,太子府依舊燈火通明。通明着燈火,卻悄然無人聲。

衆人的這些情緒,長歌心中都有。可以說,長歌心頭的驚慌、擔憂、緊張與害怕,比起這些太子府的下屬們,要強烈上十倍百倍。

他是她的丈夫啊……

但長歌知道,此刻,害怕與擔憂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她必須要穩住自己。

這個時候,長歌的面癱神功就派上用場了。長歌從未像此刻這般感恩,自己有個一秒鐘變面癱的好本事。

心裡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讓大家安心……”寂寥的夜裡,映着明明滅滅的燈火,長歌開口了,誰也不知道,她的小拳頭握得死緊死緊,“我是個內宅婦人,這些朝堂上的政治與陰謀我不懂,我也不懂該如何把他救出來。但是有一點,我是懂的。”

長歌頓了一頓,擡起眼睛來看衆人,“我相信他,不止是因爲他是我的丈夫。我想,你們當中的許多人跟了他,並不只是因爲他是太子的。你們,可以像我相信他一樣相信他嗎?”

蘇行的書房內。

長歌坐在他常坐的那一把椅子上,面前是桌案,桌案上滿滿都是奏章。一本又一本,一堆又一堆。此刻,長歌才發現,原來,他是這麼累的。

長歌自詡瞭解他,可她發現,自己所謂的瞭解,也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而已。至少她就沒能感受到,原來,他每日都有那樣多的公文要處理。

長歌伸手碰了一碰其中的一封摺子。摺子一動,連帶着周邊的摺子也鬆動起來,厚厚一摞摺子便四散在了桌案上,有幾封還險險要掉去了地上。

長歌看着它們,如看洪水猛獸。

方纔,府內衆人被長歌的那一席話,稍稍安住了下來。

就有管家出來說話,說類似的狀況大家之前也遇上過多次,主公每每總能化險爲夷。大家所要做的不是站在這裡窮擔心,而是想想如何營救主公。

“管家,請去將孫幕僚請來書房。蘇……太子有話交代下來。”長歌適時說了這麼一句。

“是!”管家應得響亮。

孫幕僚深得主公器重,原來主公早有部署!一時間,衆人面上的陰霾消去了大半。

長歌也不知自己能不能穩住他們。不,應該說,她不知道能不能穩住自己。

一點燈如豆,不知不覺間,長歌的已淚眼模糊。

突地,書房的門被扣響,孫幕僚來了。

長歌趕緊坐直了身子抹眼淚,她知道,這個時候,她的眼淚她的脆弱只有蘇行能看見。

“老夫見過主母。”孫幕僚進門就向長歌行了個禮。

燈火下,長歌看見了孫幕僚的臉,那是個雖花白了鬍子和頭髮,卻有着一雙矍鑠小眼的老頭。

“你……”長歌差點從位子上跳起來,這個孫幕僚不是……

孫幕僚就摸着那一把花白的鬍子,笑得有些高深莫測,“看來,主母還記得老夫。”

怎麼會不記得?這個孫幕僚,便是當日衛衍帳中的首席幕僚,深得衛衍器重,卻未想……

長歌心中不由現出幾分狐疑來,這個孫幕僚真的可信嗎?

孫幕僚就收起了面上神色,“主母對老夫有何疑問,老夫定當知無不言。”

隔着桌案與燭火,長歌去看孫幕僚的眼。

孫幕僚大方地讓長歌看,不閃也不躲。

長歌轉開眼去,她深吸一口氣,道:“我相信他,更相信他用人的能力。你來找我是爲了?”

孫幕僚面上就現出一抹滿意來,“主母能這般信任主公,相信主公知曉後定然高興。”

長歌心說我寧可他不知道這些,我只希望他能平安。

孫幕僚又鄭重道:“主公事先卻有預估到事變的徵兆,特命老夫,若事發,便來向主母要一物。”

長歌:“要什麼?”

孫幕僚:“主公給主母的定情信物。”

長歌就不合時宜得臉紅了。

定情信物?

這話他怎麼隨便誰都說啊?!

羞惱歸羞惱,長歌仍舊二話不說取出了脖子上掛着的玉佩。玉佩通體碧綠,在光下閃着瑩瑩的光。因了貼身佩戴,玉佩上還留有長歌身上的溫度,暖暖地暖着人心。

孫幕僚激動道:“正是此物。”

這是蘇行送給長歌的定情信物。其實,長歌覺着,這也不能算作信物,他當初給她的時候,估摸着也是一時興起吧。當初,他們誰也未料到他們二人會走到今日這一步的。

這一塊玉佩給了長歌,便再未收回。

如今,這塊玉佩可以救蘇行?

長歌面上是有疑惑的。

孫幕僚接過玉佩,鄭重道:“主母無需擔心,主公此次被困,雖突然,但也尚在計劃中,只不過是將我們的計劃提前罷了。老夫定協助主公與主母達成心願。”

長歌不由將視線落在孫幕僚臉上。

長歌點頭,她相信這個老者。

長歌又急問:“那……需要我做什麼嗎?”

孫幕僚:“主母可前去探望主公。”

長歌:“?!”

孫幕僚摸着自己的一把鬍鬚,緩緩道:“太子妃與太子伉儷情深,不讓太子妃前去探望,是說不過去的。主母稍安,待老夫去部署。”

書房的門“吱呀——”一聲合上。

長歌頹然坐倒在椅子上。她盯着跳耀的燭火,直到天明。

蘇行同長歌在太子府中居住的小院中有一道月洞的門。

以往相當長的一段日子裡,長歌總在日暮時分,立在月洞門的這一頭,等待她的良人的歸來。

是的,良人。

於她來說,他便是她的良人無疑。

生命當中總會出現這樣一個人,他懂你,愛你,尊重你,會包容你不爲人知的小毛病和小任性。縱然這個人並不完美。

有這樣一個人來到你的生命中,這便已是上天的恩賜了。

長歌並不覺着自己是個多麼好看,多麼吸引人的姑娘,但歷經種種,她遇見了這樣一個人,且同他生活在了一起。除了感恩,還能是什麼呢?

可眼下這個人,卻不能在她的身邊。

長歌蹲下身來,雙手抱着膝蓋,是惆悵的模樣。

臉蛋上癢癢,是小灰在舔她。

長歌把小灰帶過來了,不然,一個人在這偌大的院落中,是會孤單的。

長歌以前並不怕孤單。相反,她覺着,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就是該學習學習獨處的藝術的。她的身體不夠強大,但這並不能妨礙她去練就一顆強大的心。

長歌並不是那種不能將自己照顧得很好的小姑娘。相反,她能照顧好自己,也能照顧好小灰,縱然是如今這樣的景況下。

唯一的問題是,她不習慣了。

是了,習慣有了另一個人在身邊,當某一日,他突然不見了,是會不習慣的。

長歌已經失眠好些天了。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

看來,她真的中了蘇行的毒已深。

孫幕僚正在安排部署中,長歌並不能知曉蘇行留下來的安排是什麼。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此刻才發現,原來,等待是一件這麼難的事,這麼難,這麼難……

不知不覺,月已上了中天。

瑩瑩的月光灑下來,照出面前地上小長歌和小灰的影來。

看來,今天又是沒有消息的一天了。

長歌在小灰的騾子腦袋上摸了一把,便打算站起身,回去睡覺了。她不能讓自己憔悴下去,她得養足了精神,待她那良人的歸來。

可突然地,長歌的視線不經意往地上一掃,就看見了在她同小灰的影子中間,多了第三人的影。

第三個人出現在她的身後,而這院中的下人早就被她趕出去了的。那麼,誰在她背後?

一陣涼風過,吹去了長歌腦門上的熱汗。熱汗未消,長歌的冷汗就起了一身。

長歌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長歌維持着半立半蹲的僵硬姿勢。

而地上那第三個人的影子仍舊未消失。

小灰似乎也感受到了長歌的不安,開始拿四蹄刨地……

長歌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莫名出現的暗影……

長歌陡然轉過身去,差點撞到她身側的小灰。

長歌身後的大樹上,突地就簌簌飄下無數落葉。而在落葉堆中,有一團白色在朦朦朧朧的月光下,閃着莫測的光。

四周寂靜,長歌只能聽見小灰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長歌走近,她就看見了落葉堆中的那一個小小白色紙人。

小灰主動上前,那兩隻前蹄扒拉開了落葉,騾子腦袋一低,就銜起了那一個紙人。

“咣噹——”一聲響,一枚飛刀模樣的東西自紙人上落下,砸在地上。

小灰受驚,四蹄猛地刨地退開,騾子嘴巴里的紙人也落到了鵝卵石鋪就的小道上。

風捲起紙人,紙人飄啊飄啊飄,就飄來了長歌的腳邊。

長歌看見那紙人當胸破了一個洞,似乎就是那飛刀所戳。

紙人繼續在風中載沉載浮,長歌就看見雪白紙人的背面,寫了一行字:欲救太子,今夜子時,太子府外巷見。

長歌盯着那行字,盯得眼睛都痛了。

小灰仰着騾子脖子看長歌,仰得脖子都酸了。

最後,長歌踢開地上的紙人,一拍小灰的騾子腦袋,說了一句:“給你玩兒吧。”

小灰騾子耳朵一抖,歡快地撲向了紙人。

長歌小手揮揮,回去睡覺了。

她傻了纔會三更半夜去赴那莫名其妙的約呢!

這一日,長歌終於等來了孫幕僚的消息。

一連十日,也該有個消息了。

孫幕僚是匆匆趕來的長歌的小院。

孫幕僚的面色並不好看。

長歌一顆火熱的心陡然就冷卻了下來,“情況怎麼樣?”但她仍舊強迫自己鎮定了聲音問。

孫幕僚面上閃過不忿與愧色,縱然是一閃而過,也被長歌看見了。

長歌盯着孫幕僚的老臉,看着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卻一句也沒聽進去。

院中的蟬鳴聲不絕。

長歌打斷孫幕僚的話,“可以想辦法讓我見他一面嗎?”

孫幕僚一窒:“老朽盡力去安排。”

長歌的手指無意識就扣住了身後的大樹皮,樹幹粗糙,扣得她的手指生疼。長歌卻恍若未覺,她只是問:“孫幕僚,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

孫幕僚面上愧色又起。

長歌上前一步,“孫幕僚,請不要低估我的承受能力,請告訴我,我要知道。”

孫幕僚就朝長歌一輯到底:“老朽慚愧。實在是……有人臨時倒戈,擾亂了主公先前留下的部署。”

長歌心頭一緊:“很嚴重嗎?”

孫幕僚又道:“這些人都是直接聽命於主公。若主公在,只需一句話便能擺平眼下局勢,可……”

長歌:“那他會不會有事?他在哪裡?”

孫幕僚:“韓王此次行事作風與以往大異,都怪老朽大意。老朽、老朽也不知主公眼下在何處……”

長歌只覺周身一寒,一顆心拔涼拔涼的。

長歌的視線不由自主就越過了孫幕僚的肩頭,看向了那一扇月洞的門。

月洞的門在光亮照不見的陰暗處,門前樹影婆娑,在地上落*暗的影。

一時間,長歌竟怔忡起來。

耳畔,孫幕僚的聲音仍在繼續:“主母,就算拼了這條老命,老朽也定探出主公的消息來,只要見着了主公……”

長歌突然就聽出了孫幕僚話語中的不對勁。她面色猛然一變,“他怎麼了?!”

孫幕僚呼吸一窒。

長歌的不安到了極點,“告訴我實話!是不是他出了什麼事?!”

孫幕僚見實在瞞不過去,只得據實以高:“有傳聞說主公已……聽了這個消息,我們這邊的人才會自亂陣腳……”

“已什麼?”長歌打斷孫幕僚,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惡狠狠,“把話說清楚!已什麼了?”

孫幕僚被長歌逼得一退再退,也實在是他內心愧疚,覺得自己愧對了自家主公,都要老淚縱橫了。“主公已然遇害……”

“你胡說!”長歌瞪圓了一雙眼睛,“他怎麼可能會死!?”長歌故意說出了那個“死”字,是爲了逼迫自己去面對。她知道,若將那個字藏着掖着,只會讓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發瘋。

“誰都可能死,就他不會!他不會,也不能允許自己去死!別說現在什麼都沒有證實,就算證實了,一天沒有看見他的……屍體,你們就不能有這樣的想法!你們是他信任的下屬,怎麼能在他最需要你們的時候,給他拖後腿?!”

孫幕僚神色震動,眼內有水光浮現,“主母英明,是老朽糊塗了!主母說得是,老朽、老朽這就去安排!老朽、老朽相信主公!”

好似自長歌這兒找回了勇氣,孫幕僚匆匆就走了。

長歌留在原地,望着那一道月洞的門,鬆出一口氣,整個人都要癱軟下來。

她怕嗎?

她比孫幕僚害怕百倍。

長歌真的雙手抱膝,癱倒在了地上。

她咬脣,小聲地嗚嗚哭。

可惜,此刻,她的哭聲他聽不見。

長歌的小手在地上無意識劃拉,她抓住一株小草,猛地用力握住,任由那青草的汁液濡溼她的手心。

突地,長歌頓住了,因她的手指觸碰到了些……不同尋常的東西。

長歌緩緩自膝間擡頭,就看見了手邊地上的那一抹白。

那是一個小小的紙人,紙人正在對她笑。恍惚間,她好似在紙人身上看見了一個人熟悉的笑……

是蘇行!

長歌猛然一凜,整個人如墜冰窖。

這個紙人不是早被小灰撕爛了嗎?

夜半子時,外頭狂風大作。

好在無雨。

太子府外,巷道。

毗鄰太子府,這巷道之中,縱然在夜半,已被太子府內溢出的燈火照亮。

長歌就走在這樣一條亮光朦朧的巷道之中。

她知道自己此舉衝動,但是,這到底是一個機會,她、她要試一試。

長歌的視線就落到了自己的手中,此刻,有一團紙被她蹂躪在手中。若仔細看的話,便能辨得這正是折成紙人的那一團紙。

紙人背上寫了字。

欲見太子,今夜子時,太子府外巷見。

同樣的字跡,同樣的力透紙背,只不過,這一回,“救”字變成了“見”。

長歌覺得自己不能放過這樣的機會。

巷道內空蕩,不見一人。

長歌不由向後看去,她的背後,跟着兩個忠心的暗衛。

暗衛朝長歌點頭,表示一切無恙。

長歌心下便是一鬆。

長歌繼續往巷道的盡頭走。

巷道的盡頭是暗黑一片。

突地,長歌覺得眼前一閃,有個人影倏忽飄過。

“誰在哪兒?”長歌的聲音轉瞬就消散在了風中。

人影往巷道的盡頭急速略去。

長歌一咬牙,追了上去。

長歌不知道的是,在她擡步的瞬間,有一團黑霧在她身後升起,阻隔了暗衛們焦慮的視線。

暗衛急速上前,卻是難逃被黑霧包圍的命運。

長歌追出了巷道。

這個時候,風停了。巷道的外頭,是一條長街。

長街兩側的高樹上懸掛着一盞盞的花燈,火光通明,一直延伸去了長街的盡頭。

長歌的右手邊,長歌外,是一條河。

長歌腳下無意識移動,突然就有悉悉索索的聲響起。

長歌低頭,就看見了被自己踩在腳下的一個紙人。紙人的當胸赫然寫着“太子”二字。

長歌有些氣惱。放眼望去時,卻見長街的青石地面上,每隔十步遠就放了一個紙人。有微風吹起,紙人在風下輕輕擺動,好似在同長歌打着招呼。

這些紙人好似在青石的地面上鋪就了一條路,無聲地引誘着寂靜黑夜中,迷失的旅人。

長歌非迷失,她是被人故意引到這兒來的。

在長歌看來,暗衛仍舊在她身後,她的安危是得到保證的。是以,循着那紙人鋪就的路線,她走了上去。

長歌不是個膽大的人,卻在這樣寂靜的黑夜裡,她踏上了那樣一條詭異的路途,只因她心中有一個信念——她要見着蘇行。

可見,信念的威力是巨大的,它甚至可以瞬息間改變一個人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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