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但爲君故

——紛亂人世間,除了你,一切繁華都是背景。

織霞閣是洪章府首屈一指的金店,享有近百年盛譽。起初,原是一家不大的綢緞莊,也替人裁減刺繡,因而取名“織霞”,偶爾兼售少量珠寶,因爲老闆識貨,又對外面的時興花樣兒別具慧眼,格外討得女客喜歡,漸漸的,首飾生意竟然盛過綢緞生意,後來索性徹底改行開起金店,爲了保有財運,店名依然沿襲如故,百年光陰,買賣蒸蒸日上,到了如今,已經成爲洪章府最爲炙手可熱的首飾店。織霞閣歷代掌櫃不但善於辨識珠玉晶石,而且都捨得花大價錢聘用技藝絕頂的金工玉匠,但凡店中自造的首飾,無論用料稀凡貴賤,首先在款樣上就獨出心裁,引人注目。洪章府內侯門富戶的夫人小姐,每遇婚嫁節慶,莫不以佩戴織霞閣的首飾自耀,然而頂尖的工匠終究有數,精工細作亦需耗費時日,因此店中打造的貨品也並非隨求易得,更顯得稀罕珍貴,以至於府內各處人情走動,賀往迎來也將織霞閣的首飾作爲饋贈重禮,愈漸名聞遐邇,不乏南北遠客來此求得一兩件以爲美事。

這一日晌午,開張不久,店內已經招待了數位貴客。忽然陣陣香風撲來,一位少女出現在店門口,但見她蛾眉若春山,明眸含秋水,肌膚勝雪吹彈可破,朱脣如櫻嬌豔欲滴,雲鬢間釵鈿無多,宛若朗星熠熠生輝,周身裙裳不甚繁冗,卻似彩霞燦爛奪目,待她步入店堂,恍如洛神出水,恆娥離月,滿室的金銀珠玉霎時間黯然失色。少女身後,跟了四位隨從,個個相貌非凡,衣裝不俗。凡在洪章府排得上名號的大商鋪,誰家不認得這位揮金如土的小財神,正是袁府的千金大小姐袁鳳翾。

吳掌櫃連忙對正在招呼的老爺告一聲罪,滿面堆笑的迎向鳳翾:“袁大小姐,您好些日子沒來光顧小店,快往裡請。”說着,將她讓進內室。

內室自然不設櫃臺,列着繡墩畫屏,几案箱櫃,又掛了水墨畫軸,擺上松石盆景,佈局與隨常家中一般無二,專門在此款待大主顧。一個俊俏的小丫鬟獻上頭等香茗,鳳翾走的渴了,端起一杯一飲而盡,偏着臉兒向掌櫃道:“吳掌櫃,你這裡可有什麼新鮮玩意?我出了趟門,遇見的不是陳年舊貨就是凡金俗玉,只配贈與館閣女子去賣弄聲色。”

這話說得極是尖損,吳掌櫃惟有訕笑:“小店偶爾也求得一兩件差強人意之物,不敢擅作主張,都留着等大小姐過目。”伶俐的夥計早已掀箱開櫃,搬出一摞摞雕匣錦盒,吳掌櫃親自捧過來,一一打開,呈給鳳翾觀覽,一邊不停口的介紹樁樁來歷和掌故。

鳳翾託着腮,斜眼瞄着,看罷了一桌子,臉上總沒有笑容,撇撇嘴道:“你這些稀世珍寶,不論是東海的驪珠還是西山的血玉,又或者哪位神妃仙女貼身帶過的釵釧,我見過的也有不少,縱然所值不菲,當真論起樣式來,卻總是味同嚼蠟,無非戴去炫耀身價而已。吳掌櫃,你的店裡養了那麼些手藝人,都叫他們吃白食?”

吳掌櫃哪敢辯白,仍舊畢恭畢敬的應答:“大小姐的眼光自然別出機杼,不同凡俗。只是依現在的世情,人人所求所好的,都是這些華靡氣派,小店爲了聊以經營,只得迎合一二。店裡的工匠倒也做了兩樣東西。”說着,便去一處小櫃中取,夥計自來將那些不入大小姐法眼的貨色收存起來。

忽然,鳳翾瞥見一枚精巧的錦盒,似乎是先前沒看過的,隨手取過來打開,卻不由得愣住了。靜臥在軟緞上的是一支四寸來長的簪,一端是一位娉娉嫋嫋的豆蔻少女,一手挽着竹籃,籃中花團錦簇,還有一隻翩翩蝴蝶歇在花間,另一隻手臂揚在齊眉高,似是正要去折一枝花,卻見二美並豔,難分伯仲,因此她蛾眉微蹙,櫻脣稍抿,神情專注,正猶豫該如何取捨。這位小美人統共高不過二寸,完全用金絲絞簇而成,卻連額前的劉海,腰間的絲絛都纖毫畢現,栩栩如生,彷彿正在隨風輕舞。鳳翾越看越愛,終於展露微笑,向掌櫃道:“這支簪我要了。”

掌櫃的聽聞,喜上眉梢,連忙走過來,看了一眼,卻立刻面露難色:“大小姐,這支簪……已經有人定下了。”

“你賣他多少錢?我付你三倍。”

吳掌櫃有些尷尬:“那人已經付了全價。”

“你就回他說沒弄到。他要你賠多少錢,我出。”

掌櫃只得堆着笑解釋:“大小姐,這支簪是一位客人拿了畫樣來,吩咐小店的工匠照圖打造的,連那圖樣都要一併還回去,並講明不得依式另造。”

鳳翾一皺眉,心底暗自驚訝,正在這時,門外響起夥計的招呼:“……這邊請,掌櫃正在裡面。”應聲走進一位年已弱冠的公子,身着便行簡裝,清雅素淨,繡着本色紋飾。鳳翾卻一眼瞧出,他這身質料之精緻考究絕非常人所有,不由得向面上多望了一眼,但見他脣紅齒白,眉目如畫,是一位絕美少年,然而在鳳翾眼中,早把那些綺襦紈絝看了個厭,因此毫不在意。

那位公子略略拱手:“吳掌櫃,不知在下所定之物,可曾完工?”

“好了,好了,昨日便已備好,只等公子來取。”掌櫃說着,將鳳翾手邊那隻錦盒遞上前去:“請公子過目,可還滿意?”夥計也取過一軸畫卷,展開來,恰是那位拈花少女,技法雖然不甚純熟,卻足以察知執筆之人頗費苦心,飽蘸深情,畫中少女眉清目秀,淳樸無瑕,呼之欲出,我見猶憐。

公子向掌櫃讚道:“貴店的手藝果然巧奪天工,名不虛傳,遠比在下所盼更爲精美。”又衝那幅畫點點頭,夥計便將它卷好交還。公子再掏出一錠銀兩:“賞給你家工匠,多謝他成全在下的心意。”說罷,施禮告辭。

鳳翾遽然起身:“等一等!”

那位公子轉回身來,彷彿第一次留意到這位少女,彬彬有禮的一低頭:“請問姑娘有何見教?”

“我要這支簪。你多少錢肯賣?”

公子不由得面露莞爾,搖搖頭:“我不賣,這簪是送人的。”

“送給畫裡那位姑娘?”

公子含笑不答。

“這畫是你親手畫的?”

公子仍是含笑不語,卻點點頭。

“我要你爲我畫一支簪。儘管開價。”鳳翾揚起臉,盯着他。

那公子的笑意更明顯了,他自然看得出鳳翾的姿容遠比畫中少女強似數倍,卻只是搖搖頭:“在下並非畫工,不賴此爲生。”鳳翾臉上一紅,公子也收束笑容,認真的說:“在下對於丹青只是略知皮毛,便有此心,也難以效力。總要對所繪之人情真意切,方可摹得一二分相似。”言罷,對鳳翾微微一低頭,便走了。

鳳翾被撂在原地,欲言又止,欲追還休,滿面緋紅,不知是羞還是氣。她一轉身,衝着掌櫃:“他是什麼人?”

吳掌櫃原本生怕袁大小姐鬧出什麼事端,現下見這位公子應對得體,波瀾未興,總算放下心來,又堆起笑容應答:“這個,小人也不知道。半月前,他拿來畫圖,付過全金,既不曾留下姓名,也沒有寫下字據,只說今日來取。”

“你以前見過他?”

“沒有。聽口音,似乎不是附近人。”

“他是做什麼的?”

“這位公子上次也是獨自前來,未有隨從,並不多言,裝束亦如今日這般,實在看不出他在哪行發財。”

“他要那支簪給誰?”

“這個自然不曾對小人提起,只是說過……”掌櫃尷尬的頓住。

“說什麼?”鳳翾柳眉一挑。

“說只有小店的名號方纔配得過他所贈之人。”

“哼!”鳳翾不屑的瞟了他一眼:“簪上有什麼特殊記號?”

“哦,我記起來了!那位公子要求鐫刻一個‘雲’字。”

鳳翾記在心中,也不再看其餘貨品,轉身就走,那幾位家人緊隨其後。吳掌櫃長出了一口氣,暗自擦了擦汗。

函嶺以東大片富庶疆土,乃是當今天子最寵愛的小侄子宸王的封地,宸王宮邸就設在洪章府,府內的達官貴人、富商巨賈自然多不勝數,袁家亦榮列其中。袁氏的家業原先姓盧,盧老爺苦心經營數十年,攢下的家底幾輩子也吃穿不盡,及至盧老爺年過半百,恰遇夫人染患慢疾,索性舉家遷往南方,去那山靜水清,四時如春之處安養天年,卻將本地的產業盡數留贈外甥。盧老爺的幼妹早年嫁與袁氏,不幸青春而逝,遺有一子侍麟,侍麟之父曾經以武立身,雖然技藝超羣,結局卻頗爲慘淡,侍麟便無意於此多費心血,所幸他聰穎敏銳,圓熟沉穩,自從接手盧氏家產,便兢兢業業的持理,不到十年間,卻比當初更加興旺昌盛,在洪章府內也數一數二。

侍麟生母早喪,其父亦未久壽,繼母蘇氏辛苦操勞,將他撫育成人,卻於他承襲巨產前便已辭世,留下一名幼女。侍麟深深感念蘇夫人教養之恩,卻無緣再臥冰爲報,惟有將滿腔情意傾注於異母之妹鳳翾,供她錦衣玉食,呼奴喚婢,但凡有求,從無不應。這位袁大小姐乃是天生的西子貌,比干心,只是自幼便被長兄嬌慣得傲慢無禮,恣縱任性,全因她美若天仙,家財萬貫,旁人也不敢稍有非議。鳳翾生母出身江湖正派,她也跟蘇家學得一手洛珠釘,一雙日月劍,卻將暗器蘸上從左道旁門覓來的詭異奇毒,雖不致命,卻也使人飽受折磨,又嫌長劍不便攜帶,有礙外觀,特意請人打造了一對輕巧鋒利的短劍藏在身上,稍遇拂逆便要出手傷人,她還專訓了一班身手不凡的男女家奴,貼身跟從。整日間,袁小姐不在閨閣拈針弄瓦,只是隨心所欲,四處遊逛,時而男裝取樂,卻從不刻意掩飾身份,更將洪章府內顯貴富豪家的子弟結交個遍,興起時便在一處飲酒聽曲,吟詩作對,騎獵較武,無聊時便冷眼橫語,隨意責辱,全無禮節。那些少年公子自然對袁小姐的容貌家世垂涎三尺,鳳翾卻只將他們視若螻蟻草芥,全不入眼。到她年過二八,求親之人已經踏破門檻,侍麟不重財勢,一心要將小妹嫁與真心相愛之人,因此全令她親自挑選,鳳翾自然是一個也瞧不起,侍麟便盡數回絕,因小妹尚且年少,侍麟總不心急。

那日,鳳翾從織霞閣回來,即刻派人將全城網羅篩過,尋找持簪公子,各家豪門大戶都回從未待過此人爲客,又命查訪茶樓酒肆,終於有一家客棧掌櫃回想起來,說這位公子先後來過兩次,時隔半月,皆是獨身一人,住過一宿便走了,並不知曉他的來龍去脈。鳳翾再三盤問,掌櫃又記起,這位公子隨身佩劍,劍身刻着盤根錯節的上古文字,也看不出是兩個字還是三個字。鳳翾便親自提筆,將家門口的“袁府”招牌換了下來,侍麟也任由她去。鳳翾仍舊命人往臨近府縣並更遠處尋訪搜索,務要求得那位公子的名姓,只可惜所持線索實在有限,宛如大海撈針,總不如意。

如此過了一年又半載,那位公子好似石沉大海,始終杳無音信。忽有一日,鳳翾宴集洪章府內所有富貴少年,當衆宣告:“凡欲娶我袁鳳翾爲妻者,無需較量文武,不必炫耀財勢,只要每人送來一支金簪,如能被我看得上,當即嫁他爲婦,絕無食言!諸位有在天南地北的親朋好友,儘管傳告!”此言一出,萬衆皆譁,那些原本心有此意者,自然倍下苦功,費盡機巧,只爲博取美人青眼。然而那些簪子送來袁府,鳳翾只掃過一眼,便當作暗器一般,一枚一枚隨手發出,直入丹柱粉壁。漸漸的,家中的金簪也可另開一座織霞閣了,鳳翾的心境卻是越來越消沉,連向日那些聲色犬馬也不再過問。

侍麟雖然縱任小妹胡鬧,然而見到她愁雲慘淡,卻也疼在心裡,便將她叫到眼前:“鳳翾,你還年少,若沒有遇到稱心的男子,也不必急於許嫁,大哥更不會催促。你何苦自尋煩惱?”

鳳翾委屈的說:“我有了中意的男子,可是不知道他現在身在何處。”

侍麟好言相勸:“你與他只有一面之緣而已,不但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家住何方,連他的品性也一無所知。也許他不過是位尋常的浪蕩子弟,德薄才寡,或者他早有聘定,甚至已經成家立室。”

“我不管!這世上,除了他,別的男子我都不要!”

“鳳翾,大哥明白,你身邊交往的這些少年,總沒有一個令你如意,你便把自己的心願都寄託在這位陌生人身上。我擔心,就算你找到他,恐怕也只會更加失望。不如靜下心來,慢慢結識一些賢良子弟,一定會遇到能夠討你歡心的男子。”

“我知道,他們貪戀的,不是我的容貌,就是咱們家的錢財。爲什麼從來都沒有一個男子能夠像他對畫中少女那樣待我呢?”鳳翾撲到大哥懷裡失聲痛哭,侍麟惟有心疼的輕拍小妹的後背。

侍麟的夫人自然更爲明瞭女兒家的心意,便對夫君道,小妹自幼久居於錦繡堆畔,綺羅叢中,難免心浮意躁,亂花迷眼,不如令她遠遊四方,登臨山水,遣放胸懷,或許性情有所改觀。侍麟深以爲然,當然無法親自陪她前往,便精心選派得力的忠奴老僕,一路照管護衛。蘇盧二家的親友遍佈各地,侍麟事先去信一一拜託,因此鳳翾所經之處,倒也盡受禮遇,平安順利。

有一日,鳳翾路過染玉江邊一座小鎮,來到鎮上頗有名氣的酒樓,見到匾額上有個“雲”字,心底先生幾分不快,想不到,恰在此樓頂層,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那支簪正飾在一位姑娘的髮髻間,她的容貌與畫中少女果然有幾分神似。這個姑娘極爲無禮,不肯吐露實情,鳳翾便要以武相逼,偏巧又被一名其貌不揚的男子出手阻攔。

鳳翾自然先去問過醉雲樓的掌櫃,掌櫃道,這個男子曾與一位衣裝華貴的公子在此把酒言歡,只看出那位公子乃是遠道來此會友,未再留意他們說過什麼。鳳翾聽那公子的年貌,正是當年織霞閣中的持簪少年,不由得大喜過望,立刻吩咐隨從在鎮上細細打探,終於從藥鋪得知,這位男子住在不遠的一處山村中,替百姓診病爲生,不聞他有妻室相伴。

待鳳翾趕到村中,那位男子卻不在家,似乎出了遠門。於是她挨家挨戶敲門尋問,只問出那位男子姓李,孤身一人在此住了七八年,時常遠行,近來確有一位年輕女子住在他家中,姓林,看似出身富貴,村民對他二人的瞭解便僅限於此,更無一人知曉他們下落如何。問到田家,小英低頭只說“不知道”,小芠雖然見過一位佩劍的公子用馬車將林姐姐送來,聽師父稱他“玉庭”,又聽他們提起一處“歸閒莊”,但見跟姐姐說話的這位女子雖然花容月貌,卻氣勢洶洶,遠不如林姐姐那般溫婉和善,便打定主意,一個字也不說。鳳翾自然也沒把這等小兒放在眼中,問遍了全村,卻得不到一絲頭緒。

鳳翾眼見一線光明亮起,卻又轉瞬即滅,只知道那枚金簪果然落入一位年輕少女手中,時隔四年,她依然時時刻刻貼身佩戴,然而她既已佔據如此珍寶,卻又另與男人同住,那男人更對她溫言軟語,又肯爲她出手。想到這些,鳳翾滿懷委屈和憤怒,日夜趕回洪章府,躲在家中,再不出門,卻整日無端的亂髮脾氣,連兄嫂也無可奈何。

這一日,繡雲和少蟾終於來到洪章府,問起先前的盧府,現今的袁府,卻是婦孺皆知,很快認明道路,找到大門。舉目仰望,但見一方紫檀闊匾,三個鎏金大字,卻非“盧”非“袁”,極爲虯曲難辨。

繡雲微皺鼻翼:“不好生寫字,卻畫些蚯蚓。”

少蟾莞爾一笑:“這是大篆‘累錯園’。”

繡雲心中一動,嘴上仍不肯輕饒:“足見這家人如何裝腔作勢。”

府門前若干侍衛,各自身着號衣,持械肅立,頗有官衙的架勢。二人上前報了真名,等候許久,才傳出回話:“主人允見。”

繡雲和少蟾被領到偏廳,但見當中端站一人,正當而立盛年,果然有坐擁金山的氣派,服束華貴而不奢糜,神態莊嚴而不倨傲,卻又虎背豹腰,龍眉鳳目,隱隱有些武將風範。二人抱拳施禮,侍麟微微點頭:“不才乃一介販夫,久居俗世,於江湖風雲只是略有耳聞。不知二位少俠客盛駕光臨,有何貴幹?”

不待少蟾答言,繡雲搶前一步:“請教主人尊姓大名?”

“敝姓袁,賤字侍麟。”

繡雲深吸一口氣:“再敢問令尊高名。”

“先父諱孝誠。”

“那令堂呢?”

“先母盧氏諱錦心。”

“函嶺蘇家的千金與閣下有何親故?”

“先父續絃蘇氏諱芷蘅。”

“貴府還有什麼人?”

“小妹鳳翾,蘇夫人所出。”

繡雲長嘆一聲:“就是這裡!”

侍麟氣定神閒的望着繡雲,他雖然久作商宦,但也絕不是那等一心只會計較錙銖,卻又欺軟怕硬的尋常俗輩,他向來慣經大陣勢,自能處亂不驚,況且府內保鏢護院不在少數,洪章府又是王轄重地,因此侍麟並非懼怕二人身攜兇器纔有問必答。他知道生父與繼母皆出身江湖,也知道先父爲官之時曾結下數起怨仇,今日見這兩人來得突兀卻不兇險,問得魯莽而不失禮,不知是敵是友,侍麟卻也全然無畏,只是耐心作答,看她再出何言。

見主人一派風平浪靜,繡雲也安穩心意,淡淡的說:“先父林夙與蘇夫人曾有秦晉之約,後來因故未諧。在下此來,乃爲探問故人之後,以了先父遺願。”

侍麟對於人情世故是何等純熟練達,便已參透幾分,遂將二人讓進內室,看座上茶。見到繡雲猶疑不語,他也不虛辭客套,索性直言坦告:“袁某初見蘇夫人之時,年僅三歲,生母方逝,正由家父攜抱還鄉,途中借宿小蘇莊,愧受主人精心照料。三年後,隨父拜壽,再謁蘇府。不足半載,家父倉促趕往函嶺,月餘,與蘇夫人同歸,命我改稱其母。袁某生母早逝,印象淡薄,心中常懷思顧。蘇夫人始終將我視爲己出,關懷備至,我對她十分敬重。”

追憶昔日情景,侍麟的神態也漸漸變得柔和:“我家的境況自然無法與小蘇莊相提並論,尚可度日而已。”見到繡雲面露驚訝,左右環顧,他笑着解釋:“家母盧氏的確出身豪門,然而爹爹娶她卻並不爲此。家母在日,家父只以薪俸侍養妻兒,家母去後,他更不肯仰賴岳家。蘇家固然殷富,蘇夫人卻嫁妝無多,幾乎赤手孤身來至袁家。當時,祖父祖母依然在世,我還是三尺孩童,蘇夫人侍奉老幼,操持家務,十分辛勞。一年四季,家裡人的衣物,都由她一人裁縫。二位長輩偶染小恙,她便親手煎湯喂藥。就連我擇師入墅,並文武功課,她也認真過問。我十歲時,小妹鳳翾出生。兩年後,家父就辭世了,一則功過顛倒,髮妻早喪的沉重打擊曾令他心灰意懶,二則當日效勞於馮大人時,出生入死,身有舊傷。此後,蘇夫人獨自一人照顧二老二幼,愈加艱苦,更爲痛失所愛而悲傷欲絕。家父續娶時,母舅和外祖曾要將我接回,我說願與爹爹和蘇夫人同住。家父故世後,母舅再次爲此來信,我只道如今自己是家中唯一男兒,自然要照護寡母幼妹,怎能棄她二人而去,便親筆謝絕。母舅又邀蘇夫人和鳳翾同往,但是蘇夫人說,袁氏高堂在此,自當恪盡孝道。我十八歲那年,二老壽終正寢。然而不久,蘇夫人也逝於長年傷心勞形。我便帶着小妹來到洪章府,母舅將此處家產盡數饋予我。我們兄妹二人相依爲命,直至如今。”

“原來,你對蘇夫人的情意如此之深,她果然是一位孝媳賢母。”

侍麟鄭重的點點頭。

“那麼,她與令尊之間的感情自然……”

“家父對家母一往情深,絕非喜新厭舊,見異思遷之徒,所以才因哀慟難釋,過早辭世。在蘇夫人之前,家父也曾屢次婉拒親友續絃提議。然而據我所憶,蘇夫人過門之後,爹爹從未再言及髮妻,蘇夫人亦不曾提起旁人。他二人始終相敬如賓,相濡以沫,彼此間連一句重話也沒有說過。”

“如此看來,蘇夫人也算心滿意足,無怨無悔了。”

“蘇夫人去世前,曾經對我說,她與夫君相伴的時間雖然算不得長久,然而那是她一輩子最幸福的時光,令她此生此世了無遺憾。家父故世之時,她悲痛難當,雖有追去之心,卻難棄家中老幼。待到二老安然長逝,我也長大成年,她終於可以無牽無慮的走了。”

“她……”

“蘇夫人親手將家父與家母合殮於袁氏祖籍,而她自己卻立願葬回函嶺故里。她說一世結緣,永世珍念,生而奪人之愛,死當完璧歸趙。”

繡雲曾經對蘇小姐滿懷鄙夷憎怨,只當她貪新負舊,必然輕薄無情,然而聽過侍麟所述,不由得感同身受,心中只有深深的悲憫,想到那些早已故去的長輩,亦曾像自己這般青春年少,情癡意執。

“還有一件事。”看見繡雲感傷動容的神情,侍麟遲疑的說:“鳳翾剛滿週歲不久,蘇夫人接到一封家書。自從她嫁至袁家,便很少回函嶺,因此凡有家中寄字,莫不貴抵萬金,令她歡欣喜悅。然而,讀過那封信後,她卻一個人躲在房中哭了一整天。爹爹白日不在家,晚上回來後聽我說了,便去問她,我只聽到蘇夫人說‘三郎走了’。那是他二人唯一一次提起此人。”

繡雲痛得一抖,心裡說不出是欣慰還是悲哀,只管喃喃自語:“這麼說,她到底還是知道……”

“這位三郎是……”

“先父上有兩位兄長。”

侍麟已然了悟大半,便不再多問。

繡雲起身施禮:“袁公子,多謝你肯告訴我這些事。今日貿然來訪,多有攪擾,我就此告辭。”侍麟微微點頭。

繡雲走出幾步,忽然聽到侍麟在身後叫她:“世妹……”她一驚,頓住腳步,慢慢回過身,顫顫的看着他。

侍麟猶豫了一下:“世妹,今後倘若你有什麼需要……”

繡雲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輕輕搖搖頭,轉身離去。

繡雲還沒出房門,便聽見一聲銀鍾玉鈴般的嬌音俏語:“大哥,嫂嫂讓我……”隨之走入的,正是那位在醉雲樓遇到過的白衣少女,她已經換回女裝,而且是最尋常不過的居家便服,一身乳白底淡藕色花紋的細棉布衣衫,簡單無贅,面上不施一絲粉黛,身上未着一件金玉,只用淡藕色的絲帶束着秀髮,卻宛若嫺花弱柳,皎月清露,別能惹人觀之忘我。繡雲心底一慄:“原來這位姑娘果真是蘇氏後嗣。看她女兒如此姿容,更可以想見蘇夫人當年風華,難怪我爹爹戀她戀得命都丟了。”

鳳翾一眼看見繡雲和少蟾,驟然止斷話語,神色劇變,一個箭步竄到侍麟跟前,顫抖着伸出玉手,指向繡雲:“大哥,她就是那個橫刀奪愛之人!”

繡雲自然不肯示弱,挽住少蟾的手臂,不假思索便道:“我心愛的人現在就站在我身邊,他從來都不認識你,‘橫刀奪愛’之說又從何談起!”

鳳翾不屑一顧的斜了少蟾一眼:“他?哼!看他這副寒酸相,怎麼買得起那麼貴重的首飾!”

繡雲一按繃簧,寶劍“叮啷”彈出一道寒光,少蟾伸手將它壓回劍鞘:“繡雲,不要魯莽。”

“你名中帶有‘雲’字?那就更不會有錯!大哥,快叫人將他倆拿住,嚴刑拷問,看她肯不肯說實話!”鳳翾手邊沒有兵刃,卻仍舊一副呼風喚雨的派頭。

聽罷此言,繡雲不怒反笑,就連少蟾也忍不住面露莞爾,倒要看這位姑娘如何將自己捉去用刑。

侍麟終於沉下臉來:“鳳翾,不得無禮!這兩位是咱們家的客人。”

鳳翾極少見大哥對自己稍假厲色,心中自然十分委屈,拉着侍麟的衣袖,哀婉的說:“大哥,讓我找了四年的那隻簪,就在這位姑娘手上。”

侍麟猶豫了一下,向繡雲和少蟾一拱手:“小妹言辭不妥,還望二位見諒。只是小妹與林姑娘之間,似乎有些誤會,不知二位可肯賞在下一個薄面,略釋其中疑惑。”

繡雲還要反駁,少蟾便耐心勸她:“繡雲,你該聽袁姑娘把話說完。”

鳳翾不等繡雲答應,開口直問:“你有一支金簪,簪上是一位美人。”

繡雲不情願的點點頭。

“哪來的?”

“師兄送的。”

“什麼時候?”

“四年前。那時我年將及笄,他贈我此簪以賀成人之禮。”

“他從何而得?”

“師兄外出訪友,捎回來的,說是他親手繪好圖樣,再請匠人打造。啊——好像就在你們這裡……”繡雲恍然憶起。

“你怎麼知道?”鳳翾急急追問。

“盛簪的錦盒上寫了‘洪章府織霞閣’幾個字,這裡是不是有一家……”

鳳翾抓住侍麟的手臂,興奮不已的說:“大哥,我終於找到他了!”

繡雲的心思何等冰雪剔透,一下子便猜得八九不離十。

“林姑娘,請問你師兄……他尊姓大名。”

“我師兄尊姓程,大名玉庭,現爲歸閒莊莊主,我們的師父是先莊主褚慕褚大俠,師兄的祖父乃是鎮守西疆四十七年的程老元帥,師兄的父親便是老元帥之長子並麾下先鋒小程將軍。”繡雲一口氣說完,又滿含嘲諷的添了一句:“怎樣,可能配得上你們袁家?”

鳳翾臉上一紅,惴惴不安的問:“他……曾否婚娶?”

繡雲輕聲嘆息:“師兄今年二十有六,仍是孤家寡人一個。”

“那麼……可有許約?”

繡雲本欲說:“有也無妨,照樣可毀。”卻想到李大哥必定不願聽自己說這等話,便只是搖了搖頭。

“你知道不知道……在他心中……有沒有中意之人?”

繡雲柔聲道:“我從三歲起,便和師兄朝暮相處,彼此之間,從來不會隱瞞心事,據我所知,他從未對哪位姑娘稍加另眼。大概這塵世間的凡俗女子,總不能令他動心。”說着,極其挑剔的將鳳翾從頭到腳細細端詳起來。

鳳翾聽繡雲說到她與玉庭如何親密,便面露疑慮,卻又不知如何開口,繡雲當然明白,淡淡一笑:“我和師兄自幼一同在師父跟前長大,師父將我們視若兒女,我二人自然情同手足。師兄對我的情意,便和你大哥對你的情意一般無二。”

鳳翾見她說得十分真摯,終於如釋重負,緊緊抓着大哥的衣袖,笑靨中盈溢着嬌羞和期許,分外嫵媚動人。侍麟也欣慰的拍了拍小妹的手,對她含笑點頭。

繡雲一揚臉,不客氣的說:“好了,我想問的事已經問清楚了,你要我答的話我也講明白了。就此告辭,不必送。”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加上一句:“我師兄最不喜歡的便是女兒家蠻橫任性。”見鳳翾紅着臉低下頭去,又得意揚揚的說:“還好,被你瞧上的只是我師兄,不是我家親兄弟。要不然,我可不要這麼兇惡的女人做我嫂嫂。”說罷,扭頭就走。

鳳翾辛苦自惱了四年有餘,今日終於尋到持簪少年的下落,更得知他尚未心有所屬,早已欣喜若狂,當然顧不上對繡雲的刻薄言語還以辭色。

繡雲剛出房門沒幾步,忽見鳳翾從身後追了上來:“繡雲,你見到玉庭,不必對他提起我。”

“怎麼,怕我說你壞話?”

“好話壞話我都不需要。我想要的東西自然會自己去取。”說完,轉身跑了。

繡雲望着她婀娜的身影很快沒入濃絳淡粉的紫薇花叢,轉過臉來笑着問少蟾:“李大哥,你總說自己經得多,見得廣。請問你有沒有見過比袁姑娘更美貌的女子?”

少蟾故作一本正經的說:“這個我自然不能告訴你。”

繡雲真心誠意的嘆道:“大概只有袁姑娘這般人物才配得上我師兄。”

少蟾卻忍俊不禁:“依我看,恐怕只有玉庭那樣的男人才能降住她。”

繡雲感到十分意外,開始用全新的眼光打量少蟾。

步出府門,回首再次望向“累錯”二字,繡雲心底別有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