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江湖相忘

——我枕畔的眼淚,就是掛在你心田的一面湖水。

跟玉庭分手之後,少蟾和繡雲轉向西行,不慌不忙的去往孤霞山。一路上,繡雲心平意靜,不提心事,少蟾便也不去逗弄她,只是隨意談起沿途所見的風光民俗。少蟾曾經遊歷四方,見多識廣,繡雲最是心性靈慧,一點即通,因此長途之中二人皆意興盎然,未覺枯燥乏味。如此朝行暮宿,平安無變,漸漸的來到孤霞山腳下。

馬兒走了多日,雖然不曾鞭促狂奔,也難免倦怠乏累,況且正值夏日將盡,餘暑未消,因此,遇到一處水草豐美的林畔清溪,二人便跳下馬,任由它們食草飲水,乘涼歇腳,自己也洗一把臉,喝幾口水,然後找了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樹倚坐下來,稍事休整。

繡雲仰起臉,望見如洗的碧空在婆娑的枝葉間忽隱忽現,終於開口道:“李大哥,我想,請問你一件事。”

少蟾轉過臉看着她:“好啊。”見她仍然猶豫不決,便笑道:“你儘管問,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如實相告,不會隱瞞。”

“我想……你……和方姑娘……你們……”

少蟾忍住笑容,彷彿早就料到她會有此一問,不假思索的說:“我和方師妹都是潼山弟子,自幼便在一起練功習武。在我心裡,方師妹和山上的其他師兄弟一樣,與我有同門之誼,不論他們當中哪一個遇到困難,我都會毫不猶豫前去相助。”最後一句卻說得很鄭重。

“那……方姑娘對你……”

“方師妹和大師兄早已彼此傾心,他二人待對方皆是專心一意,忠貞不二,因此才終成眷屬。”

繡雲收回目光,盯向草地,卻微微蹙着眉,那神情看不出是安然放心還是另起思慮:“可是,那日在潼山,你大師兄……他當着外人的面,用那樣的話責怪他夫人,不但無端污辱你,卻也……卻也憑空冤枉了他夫人的清白……”

少蟾微微嘆了一口氣:“只因在他二人心目中,其實極其在意對方,所以纔要互相試探,彼此懷疑,反而弄巧成拙,平白挨受若干苦痛。”

“當初方姑娘本該直接去找她的意中人表明心跡,再問清他的意願,這樣便可安心無憂,也不會惹出那麼多事端。”

少蟾忍不住又笑了:“女兒的心意九曲玲瓏。世上的姑娘千千萬萬,卻有幾人能像你這般事事直言不諱。”

繡雲倒沒有面紅心亂,轉過臉也看着他:“你這樣說,倒好像很瞭解女兒的心事,那麼你可曾有過熟悉並且心愛的姑娘?”

少蟾略爲遲疑,還是搖了搖頭:“以前,不曾有過。”見繡雲並無反應,繼續道:“不過,我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世間的事,男女情意與其它人情世故,其中的道理,本是一例相通的。”

繡雲只是淡淡的問:“我用劍脅迫你師妹,還險些傷了她,你會不會怪我兇狠魯莽?”

“不會。我知道你並非有意害她,而且,我也明白你是爲了幫我,我非常感謝你,怎麼會怪你。只是……當大師伯現身出手的時候,我十分擔心,當時玉庭離你太遠,我真的很害怕自己也來不及……”少蟾的語氣中流露出發自心腑的悔怕,讓繡雲也不禁爲之動容。

“你爲了救我,不惜與你大師伯交手……”

“所以,我也不像他們口中稱讚的那麼忠孝賢良。”少蟾故作無奈的一撇嘴。

繡雲終於忍俊不禁,笑出聲來,一雙真誠坦蕩的明眸之中又盈溢着濃濃眷戀之情。

這便是他二人第一次談論起發生在潼山之頂的事件。

孤霞山的形勢不甚巍峨高峻,山上的怪石卻極爲嶙峋險惡,又通體爲古木嚴覆,連一條僅能通人的小徑也尋不到,只在木石之間,隱約可見僧人攀行的蹤跡。二人把馬匹繫於山腳下,徒步登山。

小空寺正坐在幾近山頂的一小方天然平地上,當初修築之時,不曾開山挖石,亦未砍樹伐木,完全倚借地勢壘起一座小巧的寺宇,蒼松作瓦,翠柏爲籬,隱沒於稠綠濃碧中,倒好像就從林間生長出來一般。寺中並不多供僧人,更無方丈住持之名號,只有苦渡大師帶着三兩個小和尚在此誦經禮佛而已,那些小和尚雖將苦渡喚作“師父”,卻從未得傳武功,當真一心一意的持戒修行。

山上絕少有客人,小僧人曾到過歸閒莊,一見繡雲和少蟾,都認得,也不回報,徑直將二人引至禪房外,恭恭敬敬的叫了一聲:“師父,林施主和李施主來了。”

苦渡大師正在讀經,聽聞,放下經卷,應道:“請進。”一見師妹和少蟾走進來,不由得喜形於色,起身相迎:“師妹,你果然已經平安了。”又向少蟾雙掌合十,連誦佛號:“阿彌陀佛。李施主妙手回春,普濟蒼生,造福甚廣,實乃善莫大焉。”

室中只有幾個半舊蒲團,二人各自安坐,小僧人端來茶水,卻用山泉浸着鬆實柏子,別有清幽,一盅入口,齒頰芬芳,流經心腑,更令人情淡意遠。

雖然繡雲從未到過此地,但她一見大師兄卻彷彿見了親人,輕鬆無慮,意態安和,遂將自己如何得救、養傷,並近日赴潼山拜祭諸事娓娓道來。

苦渡大師聽罷,微微點頭:“李施主,尊師辭世,老衲深爲遺憾,然而賀施主廣施恩澤,多結善緣,必能往升極樂。亦如李施主捨己爲人,忍辱負重,終得清白,正所謂善有善報。”

少蟾淡淡一笑:“大師過獎了。”

繡雲卻聽得十分稱心,在她心中,一向把大師兄當作父輩來敬重,親耳聽到大師兄說出如許真摯樸實的話語來誇讚李大哥,自然覺得非常甜美如意,然而終歸還是不得不提起:“大師兄,這次李大哥陪我前來,我想向你請教一件事情。”

“不知師妹何事不明,爲兄願意傾囊相告。”苦渡大師和藹的望着繡雲。

“我想……我想請問你,是否知道當年我爹爹與函嶺蘇家的小姐結姻未成一事?”

“原來你要問的是這件事。”苦渡凝神不語,繡雲明白大師兄並非猶疑不決,而是在認真回想當年情狀,便耐心等待。

“至今總有二十五年了。那時,師父還住在慈州老家……”

“我記得慈州,我五歲那年咱們才搬去郢南,大師兄你抱我去看戲,讓我坐在你肩頂,我被戲裡的鬼臉嚇得……嚇得哭了,你就買王家的包子哄我。”見到繡雲憶起紅塵往事時流露出的淳真神態,苦渡大師也不禁莞爾微笑。

“師妹,令祖母與師孃有些親緣,自師孃故世後,師父與林家交往不深,而函嶺的蘇家跟他老人家卻足有幾代的交情。那一日,師父忽然接到令祖父的書信,說即將爲三子求娶小蘇莊蘇二爺的千金,請師父前往保媒。師父早有耳聞,這一雙孩兒,才貌俱佳,自幼相熟,情投意合,實爲天賜良緣,兩家又是世交,此樁親事一準成就,做這個媒人不過是爲兩家壯些聲面而已,因此師父慨然應允,又命我和二師弟隨去。”

“原來,二師兄也在……”

苦渡點點頭:“當時,林家人皆在南邊二公子家中,不久返還函嶺,路過慈州,便接我們師徒同行。回到林府,家中早已備好聘定彩禮,其豐盛考究,傾盡林家所能,便連新房以及婚禮筵慶的諸般事宜,也都在預籌之中。我們一日未停,立刻趕往小蘇莊,蘇二爺早有所盼,果然是一說即成,賓主盡歡,兩家都道喜日總在不遠間,請我們親赴婚宴,做個見證。師父和蘇二爺有些日子未見,正好重敘舊話,所以我們便安心留在小蘇莊爲客。林老爺原打算次日再詳盡商議禮慶細節,當晚亦住在莊中。”講到此處,苦渡暫住話頭,望着繡雲,滿眼慈愛:“當年,令尊正當錦繡青春,俊朗不凡,儒雅飄逸,神采翩翩,比起玉庭來,堪稱有過之而無不及。”

繡雲臉上一紅,心中卻是既欣慰又哀傷。

“不料,”苦渡大師也不禁微微嘆息:“第二日上午,蘇二爺卻忽然改口,說此樁姻緣難諧,情願退返雙倍聘禮,在座衆人無不大驚失色。林家自然不以錢財爲意,要問事出何因,可是蘇二爺只道女兒福淺命薄,不堪匹配林氏貴子,林老爺當然不肯答應,更不相信此等託辭,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緣由何在。午後,蘇二爺和林老爺到內室私談,出來時卻各自神情抑鬱,面色焦躁,可見仍未道清所以然。師父本意還要調合,恰在此時,三公子忽然走進來,說他心中早就另有所愛,已向蘇小姐講明實情,斷絕情思,此番婚姻就此作罷。這一下,連蘇二爺都驚得無以復加。三公子禮辭告退,林老爺拂袖而走。師父乘興而來,敗興而去,原以爲是樁大好姻緣,卻見允婚的毀約,求婚的背誓,猜不透這兩家究竟作何把戲,一怒之下,帶着我們師兄弟返回慈州,不再理睬此事。”

聽完此言,繡雲呆愣當地,猶如五雷轟頂,半晌,才癡癡言道:“大師兄,你可是耳聞目睹,是我爹爹承認,說他……說是他別有所愛……”

苦渡大師滿懷悲憫:“師妹,爲兄所言,句句屬實,半字無虛,皆是親見親聞。然而終究不過一面之詞,管窺蠡測,難知隱情真相。爲兄當年也曾當場目睹李少俠被逐出師門的經過,卻到今日才明瞭箇中內情。”

繡雲顫顫巍巍的問:“那麼……後來……”

“此後,師父與蘇林二家再無交往,與林家原本也是禮尚往來,與蘇家卻可惜了幾十年的交情。我只是輾轉聽說,不足兩個月,蘇小姐便遠嫁袁氏,極爲儉樸,當時幾乎無人知曉,慢慢才言傳開來。”

“那位袁氏……”

“傳聞他是蘇小姐的叔輩,亦有武藝在身,曾經效勞官府,後削職還鄉,髮妻早逝,嫡子尚幼,家境平平。”

“蘇小姐……寧肯嫁給他……”繡雲似乎不願意相信。

苦渡自嘲的一笑:“當日江湖上也曾頗有流言,實則憑空污人清白,犯了妄語戒。”

“那我爹爹……”

“四年之後,令尊娶沈氏小姐爲妻,不足週年,便溘然長逝,那時,林師妹你……尚未出世。又過了三載,令堂亦不幸故世。自經婚變一事,林家父兄便對三公子極爲不滿,命他迎娶沈氏亦頗費脣舌,幾致……骨肉反目。師父對當年保媒未成始終心存介懷,待知曉蘇林二人所終,更加唏噓感慨。他怕你在林家受委屈,便將你收養在身邊,因年歲差別甚衆,只以師徒相稱,其實早已對弟子及家人言明,你便如他親生女兒一般。”

想起師父待自己的種種好處,以及生身父母的不幸遭遇,繡雲眼噙淚水,咬緊嘴脣,心中好似火煎油烹。少蟾在一旁靜聽,始終未置一辭,至此,惟有輕輕握住她的手錶達安慰。苦渡大師先前只道少蟾乃受玉庭所託護送師妹來此,後漸察覺二人的意態,心底已經領悟,卻也爲此頗感寬慰。

過了許久,繡雲才慢慢道:“大師兄,你可知,那位……袁夫人,她現在何處?”

苦渡搖搖頭:“蘇小姐黯然遠嫁後,未曾再在江湖走動,蘇家本不張揚,又何況我們與他斷了往來。後來我跳出三界,不理俗事,蘇小姐的去向,我便不知道了。”

繡雲點點頭。此時,天色向晚,寺中簡陋,不堪留客,況且繡雲是女流,因此二人稱謝告辭。苦渡望見師妹單薄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凝鬆重柏間,時而腳下不穩,少蟾便出手相攙,大師不禁連唸佛陀,感嘆世間□□無常,凡人自傷自惱。

二人覓得馬匹,趕奔鄰近村鎮。走出一段路,繡雲回首望去,只見夕陽西墜,果然有一抹火紅的孤霞輝映着蒼松翠柏,卻再也尋不見那間小寺的蹤影。

歇過一宿,到第二日清早,但見繡雲面色倦乏,心事重重,少蟾關切的勸道:“你很累,我們在這裡多住一日吧。”

繡雲不答言,反而問道:“李大哥,你可曾去過函嶺?”

少蟾心疼的點點頭。

“那麼你……能否找到那處小蘇莊?”

少蟾眉頭微鎖:“蘇家在函嶺一帶久負盛名,家喻戶曉,不難打聽到。”

“李大哥,我求你帶我去小蘇莊。”

少蟾明白,繡雲定要將昔日實情探問得水落石出才肯罷休,也知道每一次談起、聽到往事,她心中的傷痛便會加重一分。他不願拂她心意,卻更不忍心看她受苦。

繡雲見少蟾不說話,便道:“我一直在想,爹爹心中另有所愛的會是誰,我卻知道,那人一定不是我娘。可是爹爹爲什麼沒有和他所愛之人結爲眷屬,如今那位小姐又身在何方?”她閉上眼睛,不住的搖頭:“我不相信爹爹會負心悔約,他一定不會。真若那樣,他可以先對父母稟明心意,不必大張旗鼓的去到蘇家求親,然後又當着大庭廣衆出爾反爾。他說他已向蘇小姐言明實情,所以蘇小姐一定知道真相。我要先去小蘇莊打聽蘇小姐現在何處,然後找她問清楚。”

少蟾咬緊牙關,點點頭,溫柔的說:“好,我們去函嶺。”

去往函嶺途中,繡雲變得少言寡語,心不在焉,更不似先前那般興致勃勃,留意觀覽,少蟾對她說話,她便靜靜聽着,偶爾淡淡一笑,或者微微點頭,一應行留食宿任憑他安排。少蟾一心只盼儘快了結此事,不論內情究竟如何,只有探尋明白,繡雲才能卸下心頭重負,重新過上自己的生活。

這一日,終於行至函嶺,果然一問便找到小蘇莊。來到門前,僕役問起二位名姓,繡雲就是一怔,不知該如何回答,少蟾便道:“潼山弟子李少蟾,求見蘇莊主。”僕役進去傳話,不一會兒,出來說主人有請。

蘇二爺與潼山派來往不多,還算彼此聞名,聽報潼山弟子來訪,不解其意,料想潼山乃是名門正派,不會無故生事,便依禮相邀。

二人進得正廳,但見蘇二爺年過花甲,身板健朗,舉止莊重,惟有脣角眉梢處卻現出些許疲乏老態。少蟾上前躬身施禮:“潼山派賀溪齡座下弟子李少蟾,拜見蘇老前輩。”

蘇二爺見此人雖然貌不出衆,卻恭謙和善,便也拱手還禮道:“原來是賀四俠的高足,失敬。尊師一向可好?”

“家師上月已經辭世。”

蘇二爺略吃一驚,長嘆一聲:“老夫許久不聞江湖事,不知有此噩耗。賀四俠一生行俠仗義,救死扶傷,着實令人好生敬重。李少俠,老夫在此聊表哀悼。”

少蟾微微行禮:“多謝前輩盛意。其實,晚輩今日貿然登門,是陪這位朋友,來向蘇前輩請教一些事情。”

蘇二爺又是一驚,方纔留意這位與少蟾同來的年輕姑娘,她始終一言未發,幾乎躲在少蟾身後,目光卻毫不猶豫的盯住主人。蘇二爺起先以爲她也是潼山弟子,待細細觀瞧她的容顏,才覺得心底似有所觸,便和顏悅色向她問道:“不知這位姑娘尊姓大名,欲向老夫有何見教?”

繡雲勉強向前一步,控制着顫抖的嗓音,低聲說道:“晚輩林繡雲……”聽到一個“林”字,蘇二爺心中先是一抖,“先師褚慕……”蘇二爺不由得睜大雙眼,“先父……林夙。”蘇二爺呆了一呆,隨即緊走幾步,一把抱住繡雲的肩頭,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兩行濁淚淌過面頰:“原來你就是夙兒的女兒,太像了,真是太像了,想不到你已經這麼大了!”連忙將她拉進內室,就在自己身旁坐下,丫鬟送上精緻的茶點。繡雲萬萬不曾料想會遇到如此對待,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繡雲,你叫繡雲……褚大俠收你做了弟子……褚大俠也已經過世了……這些年來,你過得可好?”蘇二爺望着繡雲,內心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談起。

“蘇前輩,我這次來此,是爲了打聽當年先父與令愛之間婚約被毀一事。”繡雲狠下心來說道。

蘇二爺稍微一愣,立刻點點頭:“不錯,我若知道夙兒留下一位女兒,本該料到她遲早會來向我探問此事。”

“我已經問過大師兄,他只能告訴我當年親眼所見的情景。至於雙方爲何要反悔誓約,恐怕如今,只有蘇前輩和令愛才能明述緣由。”

“景大俠,對,我記得當日他亦在現場,現在……”

“大師兄早已在孤霞山小空寺落髮爲僧,法號苦渡。”

蘇二爺低聲喟嘆,心中感慨不止,光陰荏苒,音訊隔斷,回首處,已然物是人非。他毫無隱瞞,講說當日經過,與苦渡所述並無出入,唯獨說起允婚當晚,芷蘅堅辭拒絕,連蘇二爺夫婦也不清楚究竟事出何因。次日林褚二人拂袖怒走,家人呈上一封書信,說是三公子留下的,再三叮囑務必等到衆人離去後方可交給主人。

“夙兒在信裡說,他對蘅兒的情意此生此世再也不會更改,惟知蘅兒心中另有所屬,自當竭力成全。就是這樣,我這個做父親的才知道女兒爲何不肯接受婚約。夙兒還道,恐怕蘅兒羞愧難語,倘若半月之內,她還未對父母吐露真情,便如何婉轉求問,卻不必提及此信,並請求老夫設法遂她心願,亦是……夙兒所願。”蘇二爺望着繡雲,滿懷疼愛和憐惜,眼中所見的,卻是那個未曾做得自己女婿的男兒。“果然如夙兒所料,蘅兒始終只是躲在房中,不言不語,直待我旁敲側問,她才終於坦露心聲。”蘇二爺又將芷蘅與孝誠相識的經過,以及芷蘅與林夙最後會面的情景如實詳述。

繡雲聽得萬分欣慰,卻又心底絞痛,淚眼含笑的看着少蟾:“我知道,我早就知道,爹爹他決不是負心薄情之人。”

蘇二爺也點頭嘆息:“夙兒是個好孩子,自他幼時起,我便將他視若己出,怪老夫福淺,命中不該得此孝兒賢婿。我只聽說他娶婦後不久便辭世了,留下你們母女二人……”

繡雲冷笑一聲:“我爹爹乃是因爲思戀他的意中人,卻求而不得,遂自縱自棄,傷心而絕。我是他的遺腹子。我三歲那年,我娘也抑鬱而終,她一生之中,從來也未曾享得片刻夫妻恩愛!”

蘇二爺大吃一驚,痛悔不已,卻無話可說。

“令千金和她那位袁郎,如今又在何處雙宿雙飛?”

提起愛女,蘇二爺愈加淒涼:“蘅兒嫁到袁家不足六年,孝誠便去世了。又過了六年,蘅兒也……”

“你是說……令愛……已經不在人世?”繡雲驟聞此訊,腦海一片空白。

蘇二爺沉重的點點頭:“算至如今,也有十年了……”

繡雲只覺得茫然無依。自她幼年聽聞此事起,就暗下決心,有朝一日定要親手殺了這位無情無義的蘇小姐替父母報仇。待她成年曉事之後,便立意至少也要當面對蘇小姐痛加斥責,令她自感羞辱,愧疚一生。而今,就連這位蘇二爺都不知曉林夙夫婦爲情所傷的終局,那位蘇小姐更是無知無慮,卻已如此離開人世,她臨去之前,想必依然對她的袁郎眷戀滿懷,思慕不止,而自己的父母卻……想到此處,繡雲更加心如刀割。

“令愛……可有子嗣?”

“孝誠髮妻盧氏遺有一子侍麟,如今已年近而立。蘅兒過門四年後誕有一女,閨名鳳翾,年歲……與你相仿。”

“他們現在何處?”

“他兄妹二人居於洪章府,盧氏兄長留下的產業。”二爺猶疑了一下,還是開口道:“繡雲,老朽自知愧對於你們林家,今生今世,無以賠罪。但是,此事與鳳翾無關,請……”

繡雲哀婉一笑:“蘇前輩,請你放心,我不會與令孫女尋仇生事。我不過是……想要替我爹爹前去尋問……他生前如此在意的女子……後來……過得好不好……”說着,眸中又泛起淚光。

繡雲定住心神,便要起身告辭。蘇二爺慌忙挽留:“繡雲,你這就要走?天色不早了,你何不在家裡留住一夜,哪怕吃頓晚飯也好。你可願見過我夫人,她時常掛念夙兒,若能讓她見到你……”

見到老人家如此動情,繡雲也不禁軟下心來,滿眼哀傷的望着他,回絕的話語卻說不出口。少蟾趁機上前施禮:“多謝蘇莊主盛情,只是我們還有要事在身,恐怕不便久留。”

蘇二爺這纔想起少蟾始終在場,轉臉再次將他打量一番,心中多少得些安慰,便點頭道:“也好。李少俠,你們下次路經鄙處,務必再來家中做客。”

二人一抱拳,轉身離去。

三子早逝後,林氏二老便遷離故里,到南方與長子同住。如今,函嶺已無林家香火,倒也少去諸多猶豫。

離了小蘇莊,繡雲一直神情落寞,恍然若失,對少蟾說的話也聽而不聞。來到客棧,少蟾要了兩間相連的套房,掌櫃看出二人並非夫妻,卻也不像匪類歹人,又見那位女客面帶病容,便不多問,給了一套僻靜的房間。

繡雲麻木的用過晚飯,自然食不知味,然後走進裡間,並不寬衣就寢,只是抱着膝倚坐牀頭,怔怔的沉思。少蟾來到近前,在她對面坐下,十分擔憂的看着她。

沉默了一會兒,繡雲忽然開口問道:“李大哥,若是你傾慕的女子移情別戀,負約另嫁,你會如何?”

少蟾微蹙雙眉,低聲應答:“我沒有想過。不過,只要你稱心如意,幸福美滿,我一定會爲你感到高興……”

繡雲問的本是“她”,少蟾答的卻是“你”,繡雲反倒一無所察。她的心思原本極爲細膩敏感,意中人的一笑一顰都會惹得她或喜或憂,浮想聯翩。然而近日,繡雲的腦海中漸漸裝滿了父輩往事,已將自己的心意擱置一旁,絲毫不曾覺察少蟾對自己流露出的溫存體貼。她淡淡的說:“你沒有想過,那是因爲你還沒有遇到真心所愛之人。當初,子騰棄我而去之時,我只覺得天塌地陷,萬念俱灰,一心一意的盼望自己快快死掉,便不必再日日忍受如此折磨……”說着,手指緊緊攥住衣領。

少蟾憶起當日在歸閒莊裡安然長眠的少女,心中雖痛,嘴上卻說不出話。

許久,繡雲擡眼望向他,溫柔的微笑着:“不過現在,我想明白了。倘若有一天,你遇到了自己真心愛慕的女子,與她兩情相悅,共結連理,我便要去找一個很遙遠,很陌生的地方。在那裡,沒有人認識你,也沒有人認識我,我再也見不到你,你也永遠找不到我。我會好好的活下去,我不會再對任何人提起你,但是我會始終把你記在心裡。就算在我的有生之年,你再也聽不到一絲關於我的消息,那麼或許有一天,當你,或者你的後人,想起要尋訪我的時候,就會聽到每一個人都說我過得很好,便不會再擔心我,也不會爲我感到負疚,卻不必知道,其實我一直都在心底,默默的想着你。”她伸出手去,輕輕的撫摸少蟾的臉龐,卻彷彿什麼也沒有觸到,她滿懷愛戀的凝視着少蟾的雙眼,卻似乎什麼也沒有看到。

少蟾很想將她抱進懷裡,最終卻只是慢慢握住她的手,低沉的問:“繡雲,你真的決定要去洪章府?你已經得知自己想要尋問的內情,那位蘇小姐也不在人世了……”

繡雲的手冷得好像浸過冰水,她平靜的說:“李大哥,我也想過,是不是自己從來都不知道這些事情纔好。可是在我小的時候,無意中已經聽到了片言隻語,就算沒有在醉雲樓遇見那位白衣少女,就算你不曾答應過要陪我同行,到我自己能夠行走江湖的時候,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也是來探尋此事。這便是我們林家人的命運吧。起先,我打算找到蘇小姐,替爹孃報仇。到過孤霞山之後,我更要證明我爹爹不是負心無情之人。可是現在,我真的只是想去問一問,那位蘇小姐在袁家過得好不好。我爹孃付出那麼大的代價,換來蘇小姐的姻緣,我很想知道,這到底值得不值得。我也想……替我爹爹去看看令他牽掛一生的女人,便是他的在天之靈,也一定在全心全意的保佑這位蘇小姐……”

少蟾忍痛點頭:“好,我帶你去,你要到天涯海角我都會陪着你。不過去洪章府的路途不近,你今晚一定要好好休息,不然明天就無法上路了。”

繡雲點點頭,乖乖的躺下,合上雙眼。少蟾替她蓋好被子,捻暗燈盞,坐在她身邊,直到確信她安然入眠才起身離去。

夜裡,少蟾幾次醒來,聽聽繡雲的房內並無異響,才放心睡下。

次日一早,繡雲已經振作精神,彷彿將昨晚說過的那些話都丟在腦後。二人策馬揚鞭,趕奔嶺東一帶頭一座繁華盛都——洪章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