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安安在客店裡閒的實在憋不住了,他開始爲自己籌劃一次旅遊活動。以前,他在北京海淀學棋的時候,時間和經費都很緊張,一直沒去長城遊玩。他打算利用這段無聊時間,彌補自己的遺憾。
他向掌櫃的打聽去長城遊玩的線路,掌櫃的聽了半天摸不着頭腦。
“長城是軍事禁地,您上那兒去玩?”掌櫃的反問他。
華安安一愣,恍然大悟,長城在這個年代不對遊人開放。“那麼,故宮和頤和園呢?”
掌櫃的冷冷地說:“故宮?頤和園?我在北京城住了一輩子,就沒聽說過這地方。”
華安安盯着掌櫃的眼睛,從中看到了無法逾越的歷史代溝。
掌櫃的說:“您要是悶得慌,北京有燕山八景,天橋、琉璃廠、大柵欄、珠市口,都是熱鬧地兒。反正我是沒聽說過外地客人要去長城、故宮,什麼頤和園的。”
華安安心想,燕山八景太遠,城裡這幾個地方都去玩過,除了寺廟道觀,再沒有什麼好玩的。唉,還是安心躺牀上讀《弈府陽秋》吧。
中午,華安安正在睡午覺。他現在發現了《弈府陽秋》的實用價值,催眠忒管用。他不認識多少繁體字,翻開書本像看天書一樣,只能看圖譜。書中的棋勢、圖譜印刷的很糟糕,一般看到三十步以後,他就再也找不到以後的着手了。
院子裡一陣喧鬧,把他吵醒了。他以爲來了一幫外地旅客,就掀開窗子朝外觀看,只見一羣白鬍子老爺爺,足有八九個,羣情激奮,都在擼胳膊挽袖子,像是要找人打架。
華安安覺得很稀奇,就坐起身,饒有興味地看這幫人到底要幹什麼。
房門猛地被店夥計推開了,夥計神色慌張地說:“華客官,外頭來了一幫老頭,說是要跟您掏要公道的。您快出去看看吧。”
華安安心往下一沉,我哪裡又得罪了這麼一幫老頭?真是活見鬼!他穿好衣服,蹬上鞋,迷惑不解地挑起門簾走出來。
這羣老頭都轉過臉,目光死死盯着他,像是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
華安安見這陣勢有點嚇人,就站在門框上,準備見勢不妙就退回房裡插上房門。
一個拄着柺棍,彎腰駝背,眼睛不大好使的老頭湊到他鼻子跟前,口齒不清地說:“你就是揚州府來的華佳華安安?號稱腳踩兩淮、三手絕招掃北京的華小子!小賊,看你年齡不大,口氣倒不小。”
華安安陪着笑臉,說:“我是華安安。可是,我沒說過什麼腳踩兩淮、掃北京這種話。”
老頭們都喊叫:“你前些日子,殺敗金子豪、王殿臣,自以爲北京城裡無能人,狂妄的不得了。這會子怎麼又慫了?”
華安安惶恐不安,不知自己怎麼又惹上了這羣老爺爺?他遍視這羣憤怒的北極仙翁,足足有九個人。年齡最老的怕有一百歲,最年輕的也有六七十歲。有七個人拄着柺杖;八個人銀鬚寥落,頭頂稀疏,;九個人臉上、脖子上、胳膊上都佈滿老人斑。一個個佝僂着腰,渾身顫巍巍的,打個噴嚏都會跳一陣子舞。陪着這些老爺爺的,還有十幾個小後生,看來都是他們的孫子或重孫。
華安安想躲避,又覺着這羣人怕不好打發。他沒有退路,只好無比誠懇地向他們解釋:“我真的沒有說過這種話。”
唯一花白頭髮的老頭走上來,他是最年輕的。“小賊,不要狂妄自大。北京城裡水深着呢,藏龍臥虎的高人比比皆是。要不是你大言不慚,我們這些老漢稀罕理你。”
華安安說:“你們上了歲數的人,說話也要講理。無憑無據,怎麼能冤枉人呢?我一個小字輩,在北京城落腳暫住幾天,沒有必要說那些話。”
拄柺棍的老頭說:“不是我以大欺小,是你小子招人恨。你連挑北京城三大高手,自以爲目空一切,可以滿世界放大炮。告訴你,北京城真正的高人你還沒見過呢。”
華安安說:“您老說我滿世界放大炮,總的有個證人吧?誰聽見我說過這種話?”
“我聽見了。”王師爺從房子拐角閃出身來。“那天你下敗趙元臣,在盛源茶社大放厥詞,全給我聽見了。”
華安安對拄柺棍的老頭說:“這您可聽見了,這人在說假話。我根本沒有和趙元臣下過棋。”
他現在明白了,這個場面都是王師爺給挑動起來的。能把這些老頭從病牀上、棺材邊、柴房中、太陽地裡蒐羅到一起,真是難能可貴了。
拄拐老頭呵斥道:“王師爺是什麼身份?他稀罕給你造謠。你忒把自己當人看了吧?”
華安安看這些老頭糾纏不清,他也懶得理論,就冷眼看着他們。
王師爺走上前,陰陽怪氣地說:“華小子,你出言不遜,這些棋界老前輩都是激於義憤,非要教訓你不可!讓你從此以後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做人要厚道,不要口無遮攔,到處貶人揚己,淨幹些缺德事情!”
華安安冷笑一聲,說:“我說呢,這熱鬧場合怎麼能少了您?你千方百計要趕我走,我真搞不懂我是怎麼得罪你了?”
王師爺用扇子指着華安安的鼻子說:“華小子,你做了虧心事自己心裡明白。今天我也不想跟你多說,你要麼接受這九大高手的教訓,要麼乖乖給這些前輩磕頭認罪,服個軟,自己捲鋪蓋滾蛋,從哪來回哪去!”
華安安說:“我姓華的雖然是無名小輩,但也不和無名之輩下棋。”
拄拐老頭斷喝一聲:“小賊,你口氣忒大啦,不怕閃了舌頭。想當初我們爺們叱吒棋壇的時候,你小子還不知道在哪?爺爺我今天告訴你,周東侯,那是我師傅。”
花白頭髮老頭也喊道:“俺是盛大有的弟子。”
於是,老頭們吵吵嚷嚷,爭相報出自己的師承。僅憑他們師祖、師傅的名字,就能編出一部明清圍棋史。
這中間,有明末清初棋壇霸主過百齡的徒弟一名。這位徒弟年介九旬,身材瘦小零丁,是兩個重孫用太師椅擡來的。他牙齒都掉光了,說起話“依依呀呀”,但是精神矍鑠,坐在椅子裡手舞足蹈,一點都不安分。重孫害怕在人羣中擠到他,把他遠遠地放在人羣屁股後面。
這裡,還有周懶於的記名弟子一名,周東侯的徒弟一名,王漢年的徒弟兩名,黃龍士的不記名徒弟一名,盛大有的徒弟三名。
論起這九大高手在棋壇的輩分,比程蘭如、樑魏今還高,大部分和徐星友同輩。過百齡的寶貝徒弟輩分最高,和黃龍士一個級別。
華安安朝九位老高手鞠躬行禮,說:“諸位前輩都是圍棋名家,隨便出來一位,我都消受不了。大家呆在家裡享享清福多好,何必受人挑唆,來這裡受罪。”
九大高手看他的態度還算謙恭,就稍稍減了一些火氣,聚在一起商量了一番,決定放這華小子一條生路,只要他給大家磕三個響頭,說“以後再也不敢藐視北京棋界”,然後捲鋪蓋滾蛋,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周東侯的徒弟把這項決定宣佈給華安安,以爲這小子會感激涕零,跪地謝恩。誰知,華安安輕蔑地掃了他一眼,說:“要我做這些事可以,諸位先把絕活亮出來。”
九大高手又是一通吵鬧,最後決定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一點顏色瞧瞧。
王師爺叫客店掌櫃搬來一張八仙桌,就擺在院子裡,因爲這些老人愛曬太陽。九位老高手按年齡大小依次坐下,偏偏不讓華安安坐,因爲他資格不夠。
王師爺搖頭晃腦地對華安安說:“小子,敬酒不吃吃罰酒。今天就叫你身敗名裂,今天就叫你學學做人,今天就叫你死無葬身之所!”
華安安一臉嘲笑地看着他,說:“可惜穆尚書讓你這棋盲來辦理差事,淨弄些泥塑木雕,仗着師傅的名聲來嚇唬人。”
王師爺洋洋得意。他信奉老話,“薑是老的辣”,“陳年的酒味最純正”,“最毒不過老郎中的手”。今天就憑這九大高手七百歲的高齡,漚都漚死這華小子了。
九大高手爭着想上棋臺,最後按年齡大小排出上場順序,年齡最小的先上。
華安安冷眼看着這出鬧劇,心想,即便這些人當中有曾經的國手、強二品,現在已是風燭殘年,耳聾眼花的,精力不濟,或許連普泰都不如。
盛大有的小徒弟先出場。他一報出恩師的大號,華安安竟然樂了起來。盛大有的著作《弈府陽秋》,正在自己的枕頭上擱着呢。
雙方一交手,華安安心裡暗罵:“這江湖騙子!”
對方的棋力,連金子豪都不如。
華安安落子如飛,逼得老頭喘不過氣來。他突然發現,對方已經被圍住的一塊棋,竟然莫名其妙地連回去了。他心裡頓時明白,這些江湖藝人愛偷子。這位應該是二剩子的祖師爺纔對!
華安安拿出對付二剩子的辦法,只要一圍住對方的棋,就馬上提淨,大場和大官子都可以先拋到一邊。
棋局是華安安壓倒性的優勢。棋桌兩邊,一位是不停地撓頭、嚥唾沫,做小動作。另一位是手腳麻利,快速往棋罐裡扔棋子。
二剩子的祖師爺眼看翻盤無望,突然擡頭望望藍天,像是悟到了世界奧秘,一副心馳神往、如癡如醉的神情。他朝自己的僕人招招手,自言自語地說:“我怎麼老糊塗了?今日的湯藥都忘了喝。這是哪兒?怎麼這麼多人?吵得慌。快扶我回家吃藥去。”說着話,旁若無人地起身離席,揚長而去。
周東侯的徒弟“呸”了一聲,罵道:“老嚴真是個膿包!裝什麼糊塗?我來教訓這小子。”
這位紅光滿面的老高手氣血旺盛,第一子拍下來,桌上的棋罐都驚得跳了起來。
連升客店的掌櫃站在一旁,心疼的直吸氣。心想,這位爺這麼暴躁,怕這一局棋下來,我的青木桌子就散架了。
聽說下棋打擂臺,院子裡涌進來許多老老少少,都跳着腳,爭睹擂臺雙方的風姿。
華安安下棋快,周東侯的徒弟比他還快。往往華安安的手還沒收回來,對方的棋子就擠了進來。這下,搞得華安安手忙腳亂,又要落子,又要提吃對方的死子,幾乎顧不過來了。
一杯茶的工夫,老高手的半盤棋子被吃了個精光。
周東侯的徒弟停下手,仔細觀察剩下的半個棋盤。最後得出個結論,是自己肚子不舒服。他突然彎下腰,捂住自己的肚子,對王師爺說:“昨晚肚子着涼啦。真不是時候,我再不快走,就要拉褲子裡了。又沒人給我洗。”
衆目睽睽之下,他硬是摟着肚子,步履艱難地走出客店大門,往旁邊一拐,一溜煙跑掉了。
“鄭世兄,輪你上場了。”黃龍士的不記名徒弟提醒汪漢年的徒弟。
“是我嗎?我怎麼記着該馮爺上場了。”
馮爺掏出手帕,乾咳了幾聲,艱難地說:“這種露臉的事兒,我怎麼好跟鄭爺搶?”
周懶於的記名弟子站起身,慷慨激昂地說:“各位爺們這是怎麼了?北京棋界可從來沒出過這種怕狼怕虎的事。你們不上,我老楊上。”
人羣中傳出幾嗓子叫好聲。
老楊氣嘟嘟地坐在華安安對面,因爲激動,嘴角的鬍鬚不停地抖動。“小賊,這局棋輪你拿白棋。爺今天不拿下你,爺就不姓楊!”
華安安嚇了一跳,這位老爺爺要拼命是怎麼着?
王師爺帶頭鼓掌,滿院子裡都爆出叫好聲。
華安安從沒想到過自己會成爲衆矢之的。這種場合,這些無知的圍觀者分明是把自己當成了反面人物。自己莫名其妙惹下這無妄之災,連分辨的機會都沒有,簡直比竇娥還冤。這個躁動不安的場合,無形之中給華安安心裡增加了很大壓力。
按理說,九大高手倚老賣老、仗勢欺人,大家應該同情自己纔對。
華安安羞愧交加,把心一橫,你們無非是要趕我離開北京城,我走人就是。比起這冷漠的北京城,爺更喜歡煙花三月的揚州。爺走人就是了。
他陰沉着臉,賭氣似的,落子速度更快了。他是想找臺階輸棋了事,省得王師爺成天找些烏合之衆來麻煩自己。
華安安亂下棋,想找求投場。(求投場是故意走出漏棋,導致自己快速敗局)
偏偏這位老楊,對自己的姓氏姓膩味了,想換個新鮮的。他對華安安的棋力非常忌憚,只是一味防守。防守也是漏洞百出。棋到中局,已是滿盤狼藉,慘不忍睹。連王師爺這樣的低手,也看出老楊悽悽慘慘慼戚,百葉凋零,只等秋風橫掃了。
老楊知道敗局無可挽回,但剛纔的豪言壯語收不回來,只好憋紅了臉,咬牙硬撐。
王師爺也害怕這樣下去,老楊萬一出個三長兩短,自己身上也脫不了干係。就走出人羣,對自己的跟班叮嚀了幾句。
沒過片刻,跟班擠進人羣,抱着老楊的腿大哭:“爺啊,您快回家看看,咱家房子着火了。快走吧!”
老楊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被跟班的抱住腰,強行拖離棋局,走了。
王師爺用扇子敲着自己的顴骨,把剩下的幾位老高手挨個琢磨了一遍。除了過百齡的徒弟,其他人都在閃避他的熱切的目光。
王師爺心想,都是高手啊,人才濟濟。可惜上了年紀。今天這事怎麼收場?
過百齡的徒弟見冷了場,終於有了他露臉的機會。就在椅子上手舞足蹈,口齒不清地“哼哼哈嘿”。
王師爺來到他身邊,躬身施禮,說:“秦爺是北京棋界的元老,您可不能上場,太給這小子面子了。”
秦老“哼哼哈嘿”地說了半天,見王師爺聽不懂,焦急地東張西望。他的重孫擠過來聽了兩句,對王師爺說:“秦老祖說,用絕招,用‘倒捲簾’殺他,要不用‘大倚蓋’殺敗他。”
“大倚蓋”是星定式的一種,是過百齡最擅長的佈局定式。“倒垂簾”則是已經被淘汰的最古老定式。
王師爺徹底泄氣了,對各位老高手深深作揖,說:“各位前輩,今日已經天晚,我們暫且饒這華小子一日,明天接着再來。一定要替北京棋界掙口氣,討還公道。”
各位老高手像是得到了****令,一時歡欣鼓舞,都積極響應,約好明天再來。
王師爺用手指點着華安安,威脅道:“小子,聰明的今晚連夜走人。明天叫你出乖露醜,後悔都來不及。”
華安安從王師爺的眼光中看出對方外強中乾的虛弱本質。他冷冷地說:“我明天在此恭候王先生大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