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七十九章 論點

靜鞭一響,百官都在文華殿御道兩側侍立。

林延潮也是立在道旁,御道對面的周子義就在面前。但見周子義平日清傲,但天子御駕來時,持禮卻是一絲不苟,年紀雖是老邁,但這番君臣之禮,卻是作到了十足,簡直可以是百官的表率了。

林延潮知周子義這等理學大宗師,一生打磨的修養,就在於先誠其意,而後正其心這幾個字上。

對天子的恭敬,是從心底而出,再於形止上體現。

如其他官員禮數雖到了,但總覺卻少了些什麼,流於表面文章而已。對不少人而言天子尚年輕,權勢還不如馮保,張居正,故而心底就不如表面上恭敬了。

而周子義他尊的是倫常義理,君爲臣綱的綱,而不是因帝位上只是一位少年而輕視的。

古往今來,總有這麼些恪守義理的人,商紂無道,仍有伯夷叔齊不食周粟。如周子義這樣的儒臣一生尊得就是名分大義。

如此對手,按照林延潮的理解,用句俗話來說,就是很軸,特別的軸。

要殺了他容易,要辯倒他難。

林延潮持禮等着天子的御駕從面前而過。

御駕停下後,小皇帝並沒有直接到文華殿上,而是先去了文華殿左室,拜了至聖先師,方纔來到殿上。

之後知經筵官李偉,同知經筵的三位閣臣帶領下,林延潮及衆官員隨着他們進入文華殿內按班站下。

知經筵官,同知經筵官列於班首,侍班經筵官次之,侍儀的御史列於殿南,東西對立,他們負責糾察殿上有無官員失儀。身爲講官的林延潮列於西班,周子義列於東班。

至於其他百官只能遠遠地站着,黃鳳翔也在其中,他們只能聽不能發表意見。

之後直殿內官上御座,兩名序班捧御案上殿,設於御座之南。再有兩名序班捧講案上殿,設於御案之南正中。

司禮監內官捧四書五經上殿,四書放於御案講案之東。經史置於御案講案之西。

贊禮官唱禮,百官齊拜。

衆官員平身後,贊禮官再道:“進講!”

周子義從東班而出,林延潮也是徐徐從西班中步出,他的目光掠過,從曾省吾,王篆等一衆侍直經筵官面前,到了講案前。

講案後的天子,正在坐立,並用眼神給自己打了招呼。天子身後是一橫匾,上面寫着‘學二帝三皇治天下大經大法’這十二個大字,這是世宗皇帝的御筆。

林延潮與講案前與周子義並立,朝殿上的天子行禮。

而後經筵展書官各一名,也從東班西班走出站在林延潮周子義身後,他們前進到殿上銅鶴的位置前停下。

東班的周子義道:“臣周子義請講大學。”

御座上的小皇帝道:“先生請講。”

呼先生爲不名,這是皇帝對講官的尊重。

說完展書官來到御案前,替天子翻書,然後退下。接着周子義取來金尺在殿上開講。

林延潮聽周子義講大學,主要是依真德秀的大學衍義而講。

大學經朱子的推崇後,隱隱有四書之首的架勢,到了真德秀手中,又將大學拔高了一籌。

他寫的大學衍義更是切乎於帝王修身,所談所論幾乎面面俱到。至於大學衍義一生,又是薄考據而重義理,對於周子義這樣堅決反對漢唐章句經學的儒臣來說,確實是再切合不過了。

周子義抑揚頓挫地聲音迴盪在文華殿上。

林延潮在旁仔細聽着,他聽周子義講書,並不是聽其經義,而是辯其邏輯是否縝密。

周子義講大學衍義時,核心論點就是‘徒舉其綱而不告以用力之地,是猶教人以克己復禮,而不語以視聽言動之目,其能有益乎。’這句話大義就是要將大學章句裡經義的一套,用於平日的讀書日用之中,否則就是咱不說話,你靠大眼瞪小眼的辦法來領悟我的意思了。

這一句話,就是周子義的用功所在,他論點裡的矛與盾。

下面他所講的經義,都從中散發,詳細闡述三綱八目。

周子義講了一半,林延潮已覺周子義經學功底實在極深,立論嚴謹,自己要在他的話裡找到漏洞恐怕很難。

既是如此,自己是不是可以考慮,周子義真要與自己辯經時,他就改變應對的套路,持論立於防守,引他來攻,而自己不輕易出擊,在自己有把握的論據上擊敗對方。但如此未免有失於被動了。

正在此時,周子義已講完大學。

這時侍直的曾省吾出班道:“陛下,臣有一二異議,想請教周講官。”

見這一幕,殿下的黃鳳翔不由大呼卑鄙。

爲何說卑鄙?

曾省吾問難周子義,看似自己人打自己人,但實際上卻是爲下面問難林延潮作鋪墊。

若是曾省吾等衆經筵官放過周子義,而單獨爲難林延潮,那麼這等圍毆的樣子,也實在是太難看了。

林延潮當然明白曾省吾的意思,索性在旁看着他表演。

“經筵爲朝堂上講學辯禮之處,曾卿家儘管發問。”小皇帝發話了。

於是曾省吾問道:“周講官說,大學乃百聖傳心之要典,而非孔氏之私學,但臣以爲治經當以堯典爲先,堯典盡載先王之道,三代之學,此才爲治學之根要。”

周子義道:“曾尚書所說不過一家之言,臣按堯典乃以自身而推天下,至於先之以格物致知,誠意正心而後次之以修其身,則是自大學而始,始發前聖未言之蘊,示學者以從入其途,修身乃內聖之學,齊家治國平天下,乃是外用之道,本末不可倒置。”

周子義的意思,就是堯典教得只是你該如何齊家治國平天下,而大學教的先格物致知,再誠意正心。此乃修身之法,獨此大學一家,別無分店。咱們儒家內聖外王,先內聖再外王,順序別給我搞反了。

聽完周子義的話,曾省吾頓時恍然醒悟,然後佩服得‘五體投地’地道:“周祭酒之言,真發人深省,受教了。”

看着曾省吾‘敗退’的樣子,林延潮心道,這實在太無恥了,簡直就是先送人頭給隊友,然後讓他超神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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