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大的公墓園內,父親的笑容,笑的有些勉強,母親說,這是父親在被查出得了絕症後,偷偷揹着她去外面照的,那明顯有些蠟黃的臉,讓我的眼睛生生的刺疼着。我沒有哭,我的眼淚早已在昨夜無聲的消失殆盡,腦子裡不停的指責着自己這個不孝的女兒。
跪在微涼的晚風裡,黃色的菊花已經被太陽曬的有些枯萎,母親拉扯着哭喊叫我離開,我聽不見。她只能安靜的陪我跪在一旁輕啜泣。
淚像極了雨,彷彿那聲音像極了雨聲,我只是依稀的記得,很久以前的某一天,那個下雨的夜晚,父親執棍對我喝道:“有臉這輩子就再也別回來!”我突然的覺得,那時候的父親真的很健康,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夠回到那天,自己哪怕是跪在雨裡任他責罵,也不會讓那哈雷把我帶離家。那時候的父親,聲音真的很洪亮,遠遠不像他生病後的氣若游絲。可是時間卻讓我選擇了叛離,然而又在幾年後的今天,以這樣的懺悔跪在了父親的碑前。
我是個不孝的女兒,我必須承認這一點,直到了這一刻,我才如此的清晰的發現,自己曾經的年少任性是一件多麼可憎的事情,跪多久,都無法彌補,那些罪過,因爲我曾經在離開的時候,那樣的絕決,那樣的憎恨我的父親,憎恨他惡毒的語言,一去竟是幾年,可是直到他離開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是那麼的幼稚,那麼的可憐,不知道的是原來父親從來沒有恨過我,從來沒有怪過我,而是用他慈愛的手,撫過我臉上的淚。
“媽媽……”一聲稚聲在我耳邊響起,剛轉頭,一個鵝黃色的身影便向我飛撲了過來,柔柔軟軟的跌進我的懷抱,我怔怔的看着不遠處徐徐走來的二老,曾伯和蘭姨的身影在我的眼睛裡有些模糊不清。
“李恩妮,你給我起來。”曾伯肅穆的臉,對我忍不住一聲輕吼。
我愣了愣,想要站起來,可是卻突然向前跌去,母親想要起身接住,曾伯一個手勢,制止了她也制止了蘭姨,蘭姨輕輕的撫起母親,我忙抓住了父親的墓碑,那麻木劇烈的鑽心疼痛,隨着起立的動作,頓時從膝間傳來,讓我的眼淚又騰了起來。
“大爸,大媽。”
“你~”
我剛叫出口,曾伯突然不知哪來的氣,一掌就要摑上來,蘭姨一時眼快,抓了下來。母親低着頭站在一旁,摟着宇翔,一手輕撫着他的頭,一手仍在拭着淚水。
“老頭子,你有話好好說。”蘭姨勸道。
“李恩妮,你當初是怎麼答應我的!你現在跪在這裡是要做什麼?你就算跪死在這裡,你能讓你的父親活過來嗎?你不能!你在這裡跪着,讓你的母親陪着你跪着,你就孝了嗎?你有力氣在這裡哭,爲什麼不多花點力氣去完成你的理想?人生大半輩子的日子還得過?你就這樣跪着熬下去?”他一口氣,說的有些上氣不接下氣,那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每字每句都那麼有力的刺在我的耳朵,扎進我的心尖。
“咳咳~”
“大爸。”
看着他一口氣接不上來,憋得通紅的眼,我突然明白,他的意圖,是的,我不得不承認,我逝去了一位父親,但是我的眼前還有一位父親和兩位偉大的母親。我怔怔了看了半晌,心情明白他的苦衷。
“走走走,現在就跟我回去!”他不顧蘭姨的安撫,徑自在我發愣的檔兒,拉過我的手,將我一步一步帶離父親的墓碑前。我一步一回頭的看着父親的墓碑漸行漸遠,心裡一片悲涼。
“恩妮,我知道你自責,可是你要明白,你的母親和宇翔,都需要你。”蘭姨說。
我默默的坐在牀前,低着頭,不說話,蘭姨說的對,其實我心裡也該明白,我現在最應該做的是要承擔起父親未完的責任,照顧宇翔還有母親,當然不能只是母親和宇翔,我深深的明白。
“哎~其實我和你大媽都有退休工資,自保還是有餘的,這一點你不用擔心。所以,我呢,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要一再的提醒你,人有感情沒有錯,可是你卻是太過於情緒化,導致你遇事不專,這一點,你知道嗎?”曾伯嘆了口氣,說道。
他說的沒錯,一語命中了我的弱點,我點點頭,應道:“我知道。”
“知道我爲什麼要打你嗎?”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心裡卻很清楚,就算當初他那一巴掌真打下來,我也不會哼一聲、怨一聲。不僅僅是因爲尊敬,而是我知道,自從確定父親去世的那一刻,我就已經不能自抑的沉淪在自己的悲傷世界,其實我也希望,他那一巴掌能真的就這樣掄下來,也許這樣,我會好過一些,就當是代替爸爸收拾我吧。
“你就是欠收拾!”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會突然對我說這樣的話,他說這話的時候,衝我一個眨眼,那老頑童般的性子,突然讓我有些意外,怔了怔,才發現他的用心良苦。
“嗯,我一直想要一個爸爸的巴掌。還有一個爸爸的懷抱。”
說這話的時候,我心頭一陣陣小小的熱,這是我的心裡話,也算是告別我心裡的那些苦澀,爲自己,對父親最大的期待吧。
曾伯看着我,不待沉思,一個溫暖的巴掌已經停在我臉側,卻始終沒有力量的停在我的臉上,我輕輕的用臉磨挲那屬於爸爸的掌紋,溫馨而純樸,淚水輕輕的泛濫,那是我等待了許久的溫暖啊,父親。一個熱烈的懷抱迎上,他輕輕的拍拍我的背,說:“傻孩子,要堅強啊。”他說這話的時候,語重心長的聲音,我彷彿聽見父親對我說:“妮丫頭,別老賴在爸爸懷裡。”
我從來不認爲自己有多重的戀父情節,可是現在,我不得不承認,我很依戀我的父親,無論是死去的父親,還是眼前的這位父親,都是那麼讓我深深的倦戀不已。也許是因爲我長大了,漸漸的忘記了那些兒時曾有過的與父親相依相偎的情形,也許是一時任性而刻意的忘記,直到了失去,我才發現,我原來是那麼的渴望擁有爸爸的關懷,和爸爸的擁抱。
有些東西,一旦想要的擁有的時候,你會覺得那幾乎是一種奢望,遙不可及,那是一個夢,但當有一天,這個東西,突然出現在你的面前,讓你擁有的時候,你才發現,那不是一個夢。
我想要父親的巴掌,我得到了,它不重。我想要父親的擁抱,我得到了,它很溫暖。我想,我是滿足的,非常非常的滿足,我會永遠的記住,因爲我知道,這樣的機會,並不是永遠都會存在,我會好好的去珍惜它,記住它的溫度。
良久,我怔起身,笑了笑,對他說:“爸,從今天開始,我要好好的照顧我的三位父母親,還有我兒子。”
他看着我,笑着說:“傻丫頭,其實我這次來是要告訴你,既然你的父親已經走了,那麼你的母親和宇翔就交給我們吧,這樣,你可以放心的去做好自己的事情。”
他的笑容在我眼裡印的真切,慈祥的笑裡,無一不是面帶着肯定的真誠。
我愣了愣的看着他,那一秒,我真正的明白,其實上天一直都很倦顧我,對於我這個迷途的孩子來說,誰都不曾放棄過我。
“爸!”淚水抑制不住的撲騰。
“再哭眼睛就腫成水蜜桃了,宇翔看了會心疼。”
他輕輕的掏出手帕,爲我拭去眼邊的淚,其實我知道,他是心疼我的,我一直都知道……
果然,他們沒有再讓我有反悔的餘地,第二天一早,他們就上了車,帶着宇翔和我的母親,去了那個,我生活了三年的家。
換了我先對他們搖手說再見,去了一趟父親的墓地,重新換了一束新的菊花,心裡默默的向他期許:“爸,請原諒我的任性,我會努力的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兩個媽媽和爸,還有宇翔,您安息吧。”墓園裡空空蕩蕩,幾絲輕風吹過,像是爸爸的撫摸,我微笑着離去。
我終於明白,是什麼讓我重新決定要踏上新徵程的路,那就是——父愛,拖起行李的那一刻,我再一次的換上自信。
父親的逝去,並沒有帶走我的父愛,我想,這應該是我值得珍惜也值得驕傲的一件事吧。
看着不遠處,那一個黑色的人影,我微微的吃了一驚,這一行的意外太多,看着那道人影,我突然想,是不是要感謝一下他?因爲我還沒有說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