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七節 士大夫的救民策

如果不是欣賞陳芝廷這樣的士大夫身上的民本主義思想,朱敬倫甚至都會將他轟出去。

陳芝廷的說服,初聽之下完全是胡說八道。

城市工人階層,作爲擺脫了農村束縛的一個羣體,在傳統觀念中,確實跟流民無異。

王朝時代,對流民的處理,一般是擇地安置,重新將他們納入農村共同體之中,用土地束縛住他們。

但現在是工業時代,怎麼看,這些工人的生產力都遠高於農民,朱敬倫想要的,是給工人建立基本的保障體系,讓他們在社會危機中不至於生活無着,走向偉大的革命道路,可以說朱敬倫的考慮在革命者看來,是反勭的,是打算用福利收買工人。

可陳芝廷竟然表示應該將這些工人重新遷回農村,讓他們重新變成農民,這簡直就是不可理喻,朱敬倫一瞬間感覺到自己竟然跟這樣的人共事了幾十年,簡直就是一個奇蹟。

但是慢慢聽陳芝廷的說法,竟然也聽出了一些道理來。

“前些年城裡市面不景氣,很多城裡人回鄉,城裡市面好了,就又回去了。所以城裡市面不景氣,官府就該讓這些農民返鄉,而不是給他們發救濟。人都留在城裡,沒有活幹,不管有沒有救濟,遲早都要出問題的。”

陳芝廷的說法讓朱敬倫也不由得點點頭。

這是一個事實,這些年每次經濟危機,都是農村容納了最大量的失業羣體,沒有完全破壞的鄉村傳統社會,給了第一代進入城市的工人一條後路,這種現象在後世也經常發生,農村被稱作城市的勞動力蓄水池,也是城市危機的最大緩衝地。

工人在城裡失業,活不下去了,回農村就能生活,原因無非那麼幾條:一種是可以依靠宗族和親戚救濟;一種是自家在農村還有土地,或者一兩畝,種地雖然富不了,但在經濟危機時期也餓不死;一種是在城市工作多少有些積蓄,在城裡生活成本太高,回農村可以享受到低生活成本,更能挺過經濟危機時期。

社會關係表現上,一些人是個人進城,也就是農民工形勢,兄弟姐妹甚至老婆孩子都在鄉下務農;一些人是自耕農家庭,但卻沒有變賣土地,將土地免費借給或者租給別人耕種,城裡過不下去了,一家老小回農村還有後路;還有一些人,在農村的時候,種的是宗族裡的公地,城裡活不下去了,回農村,宗族還會給他們分地。

這樣的情況十分普遍,因爲自耕農本就很普遍,宗族現象也很普遍。

真正那些在農村沒有地的純粹佃農,進入城裡成爲產業工人,這纔是純粹的無產階級。可即便是這樣的無產人羣,真的在農村連一個親戚都沒有的,其實也很少。

所以這些年農村才成了經濟危機期間,城市最大的穩定器。

“所以,沒幾個工人真正找不到飯吃。一百個人裡,在城裡沒有活幹,在鄉下沒有親戚,沒有宗族的,也沒幾個。官府要管的,就這麼幾個人。”

陳芝廷說着,朱敬倫越來越覺得有道理。

但他還有疑問:“可要是城裡人回鄉,他們的族人、同鄉不願意分地給他們怎麼辦?農村的地也是不夠分的吧。”

農村土地不夠種,這纔是農村人進城最大的動力,這種動力來自於生存的壓力,而不是城裡富庶生活的拉力,說不好聽點,工業化初期,城裡的生活並不值得羨慕。

陳芝廷說道:“確實有這些現象,有的家族不太和睦。這就得讓官府出面了,找他們的族長說情,總得讓人活着啊,更何況是自家親戚。”

朱敬倫笑道:“光說情怕是不行,可以立法。宗族土地本就是公田,是他們祖先留下的,每一個族人都有權力種。平常時候不算,經濟危機的時候,這些族人有權要求重新分地。”

朱敬倫暗想,這樣就解決了一大半城市工人經濟危機期間的生活。

可問題是:“那些不是宗族的田產怎麼辦?進城的佃戶怎麼回去?”

純粹的地主和佃戶組成的農村數量也不少。

陳芝廷道:“重新釐定田產,只要城裡人回鄉,土地均分耕種。”

這倒是一個辦法,儘管可能把土地劃分的更小,原本就一人一畝多的,可能降到一畝以下,但經濟危機時期,是選擇讓一部分人餓死,還是選擇讓大家一塊捱餓,但所有人都餓不死,這不是一個問題。

朱敬倫還有一個問題:“那外鄉人呢,現在九龍、赤灣這樣的大城市裡,有大量的外地人。”

陳芝廷道:“回原籍!”

朱敬倫擺擺手,這好像不是一個問題,這年頭只有籍貫,可沒有戶口。

如果能通過現代化的管理能力,將農村人送回原籍生活,可以說經濟危機期間,農村能平衡絕大都數社會問題,即便有個別徹底失去原籍關係的城市第二代,第三代工人,經濟危機期間城市也不至於癱瘓,總有一些工作機會給他們的。再大的經濟危機,也不可能發生大部分人失業的情況。而農村可以容納絕大部分人回去,這就是中國傳統社會沒有破壞的巨大福利。08經濟危機的時候,幾千萬農民工返鄉,也沒見中國怎麼樣,這是西方任何國家都做不到的,不管多麼先進的福利體系都承受不了。

但朱敬倫的目的不僅僅是在經濟危機期間,解決社會動亂問題,他的根本目的是富民。

“如何富民?”

說道富民問題,陳芝廷目光一閃,顯然他的觀念,讓他對這個問題極爲敏感。

但他遇到的問題又太複雜。

嘆了口氣:“難矣!”

長嘆一聲後道:“草民這些年與鄉民長談,百姓苦矣。佃農最苦。官府雖不徵稅,但地租極重,所產半者歸地主。一戶小農,耕地六七畝,所得不過兩三畝,一家三口尚能餬口,四口之家就要捱餓。若遇災荒年景,少不得借債度日,常年背上高利貸。官府雖然不許,但賣兒賣女乃是常事。”

朱敬倫皺起眉頭,賣兒賣女的問題他知道,官府管不過來,而且農村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行爲,規避了法律禁令,法律不準買賣人口,但大量的童養媳出現了,他家養不起,放在我家養,給我兒子當媳婦,這官府也要管?

這些童養媳從小給人幹活,捱打捱罵,張大了給人當媳婦,說不好聽點,跟大戶人家過去的下人沒什麼不同,而且還不好管理,認定這算買賣人口吧,確實很多窮人養不起女兒,給大戶人家當童養媳,總好過溺嬰,或者遺棄。

“必須減租減息啊!”

朱敬倫嘆道,這讓他想起了歷史上的減租減息運動,得到的民心支持,可以讓某組織從農村起步,幹掉蔣家王朝,這說明老百姓是多麼的渴望能夠減少租息啊。

陳芝廷嘆道:“談何容易啊。我見過許多戶地主,就是靠吃佃戶的租息過活。我問過他們,何不減少租息,他們說,沒有租息,他們憑什麼要放債?如果不讓地主吃租息,老百姓災年就借不到糧食,到頭來苦的還是百姓。”

陳芝廷說的是真心話,因爲這跟陳家沒有厲害關係,他們是典型的宗族,而不是地主,陳家的土地是陳姓人家在種,大多數都是公田,即便也有租出去的,也是租給同族,租息不是用來享樂,租息是也是公產,除了用於祭祀祖宗,還用於學堂和贍養孤寡的善堂。

“你有沒有主意?”

朱敬倫問道,陳芝廷顯然比他更瞭解農村,又在鄉下蟄伏了十幾年,相比考慮過相關的問題。

陳芝廷道:“唯有放公債。災難官府救濟,尋常年間,佃戶遇到點小災小病的,不能讓他們借地主的高利貸。官府給他們放低息公債,將來能免則免,能減則減。只是怕財政上吃不消。”

朱敬倫道:“是啊,幾億農民,哪年沒個千萬人遇到點事。都靠財政,財政得破產。”

但這事不能不做,朱敬倫腦子裡飛快的想着,將地主從農村高利貸中排除出去簡單,但之所以是高利貸,不是低息貸款,從經濟學上看,是以爲風險高,一個個一窮二白的佃戶,想低息借貸是不可能的,沒有銀行會做這種生意。所以能控制佃戶人身的地主成了大債主,他們能保證收回來。

用公益來做這件事的話,巨大的成本是一個考慮,財政是支持不住的,必須降低每年幾千萬人可能借債的風險,這需要一筆巨大的低成本資金。

“保險!”

朱敬倫說道,什麼樣的資金成本最低,當然是保險基金了。難怪後世各國都將福利保險化,沒有一個國家說用財政來給全民養老。

中國現在的情況,還牽扯不到養老,因爲老百姓的觀念是養兒防老,政府不給他們養老,他們恨不到政府頭上。現在要關心的是,很多人因病而窮,因災而窮,是抗風性能力差的問題。

“保險?找何人保險?”

保險陳芝廷並不陌生,社會上早就出現了很多保險公司,比如徐潤等大買辦都在經營水火保險等業務,最早是洋人辦的,現在都是中國資本家在辦,很多銀行都在辦。

讓幾億農民找這些保險公司,朱敬倫相信如果政府給特權,有的是人願意辦,但問題是商業保險自身的風險,讓政府不敢放心交給他們。一旦他破產,幾千萬農民受累。所以必須是一個不會破產的保險公司來辦。

“不找別人,我們自己辦!”

朱敬倫設想的是政府出面來辦,政府不會破產,這保險公司也就不會破產,同樣也不會去經營風險性的商業投資。

陳芝廷嘆道:“可佃戶買不起保險啊?”

朱敬倫道:“這都不是問題。佃戶纔有多少。農民中完全沒有自己土地的,沒有公田耕種的,只租種地主土地的佃戶,怕十人中只有一兩個罷了。用十個農民承擔這一兩個佃戶的保費還是綽綽有餘的。況且一旦辦了保險,也就不用擔心地主災年不放貸了,減租減息的收益也可以放進保險中。”

朱敬倫已經覺得強令大地主減租減息了,那麼減少的租息,除了一部分歸還佃戶,大部分他都打算放進保險基金中,預防這些佃戶在遇到災荒。

到這裡,朱敬倫的鄉村政策已經明確了,那就是從吃租息的食利地主身上剝奪資源,再分配到最窮的佃農身上。這對大地主是不公平的,他們的土地也不是白來的,而是他們的奮鬥或者他們祖宗的奮鬥得來的,比如伍崇曜家族在鄉下也有龐大的地產,他們是靠經商得來的財富。現在限制他們財富的增值,這對他們公平嗎?

在西方尤其是英美倡導的私產神聖觀念中,這是最大的不公平,可是對千千萬萬窮人來說,誰爲他們想過。說白了,這還是少部分人的公平與大部分人的公平的問題,在這個問題上,朱敬倫堅決站在大部分人一邊考慮問題。

陳芝廷道:“不知這保險都保些什麼?”

朱敬倫道:“保的是孤寡沒人養老,保的是孤貧看不起病,保的是窮人吃不起飯。”

陳芝廷一愣:“這不就是個善堂嗎?”

朱敬倫笑道:“你可以把它看成一個大號的善堂。但跟善堂不一樣,善堂是一些善人辦的,救濟是隨心所欲的,是他們說了算的。但農村保險不一樣,得有嚴密的章程,得讓真正需要的人受益。而且現在不是救貧,不是救苦,現在我們還只能做到救死。讓那些活不下去的人能活下去,所以只能救最窮,最苦的人。”

朱敬倫的想法中,只需要讓社會最底層的十分之一的佃農,能夠做到不賣兒賣女也能活着,讓他們的基本生活跟那些自耕農看齊,能吃飽飯,每年還能扯幾尺布做衣服。這是最基本的再分配了。

至於更高層面的,還得等制度建立起來後,慢慢發展。

“皇上聖明!”

陳芝廷覺得他除了說這幾個字外都不知道說什麼了,他內心隱隱激動,這件事做成了,是多麼大的功業啊。

“陳大人,救民的問題我們現在談完了。該談談富民了!”

接濟窮人是陳芝廷最關心的,但朱敬倫卻認爲,那只是最基本的,做到了不值得驕傲,沒做到是執政者的羞恥。

他要搞財富再分配,可不僅僅是讓最窮的人活下去,而是讓絕大多數人生活能過的更好一些,讓現在這種絕大多數人都是窮人的社會,變成絕大多數人都是中等收入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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