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愧疚

昊均與嫺歌的喜宴上,煦之離開,苓嵐轉而跟隨煦然。

煦然剛結識了蘅連的妹妹蘅遠,正聊得熱火朝天。

蘅遠與煦然年齡相仿,不似煦然那般朝氣蓬勃,她大多數時候都安安靜靜地聽着煦然說話,時不時會發表幾句言論,但從她的言談能聽出,她正認真傾聽煦然所述,並有自己的見解。

煦然最喜愛這樣性子的小姑娘,一時忘形,就把苓嵐丟在一邊了。

苓嵐想着這一兩日就要回金族,大概要到六月才能與槿年相見,請求煦然讓她去找槿年。

煦然當然沒意見,準她告退。

苓嵐出了殿閣,遠遠看到槿年領着兩儀城的侍衛正要離開,其中兩人都是隨她出生入死。苓嵐朝他們點頭示意。

槿年道:“兩儀城諸事繁多,我一會兒就走。”苓嵐黯然,二人互相囑咐了幾句,均自不捨。

此時,晨弛從殿中出來,見了槿年和苓嵐,信步過來打招呼。自從去年他與柏年聯合抗擊蠻族後,槿年與他不計前嫌,他們客套了幾句,槿年領着侍衛告辭。

目送她走遠後,晨弛正要和下屬離開,苓嵐忽然擡頭對他道:“晨弛君,苓嵐有一事相詢,可否借一步說話?”

晨弛頗爲意外,自從苓嵐入了金族,其後數次碰面,他們之間要麼起了爭執,要麼無話可說,此時苓嵐主動相請,晨弛甚是驚訝。

他隨她走到偏殿外的長廊下,日影搖曳,眼看只有遠處幾個守衛,四下無人,他疑惑地問:“姑娘有何事?”

苓嵐也不拐彎抹角:“您可知道火族的藥師暮陽身在何處?”

暮陽……?

晨弛意外之情更盛:“你爲何會問起他?”

“只因苓嵐無意中接觸到一種毒|藥,聽說暮陽藥師善毒,只想求教他相關之事。您可認識這位藥師?”她想着晨弛乃一族儲君,如暮陽真有盛名,王族之人必定聽說的。

晨弛卻因“暮陽”二字,想起了另一個人——他的側妃,胭兒。

胭兒比晨弛年長兩歲,是暮陽的關門弟子。

十年前,暮陽退隱時,十八歲的胭兒作爲藥師,接管了火族的藥局。晨弛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她正親自伺候他的母后上藥。她的眉眼沉靜如水,神色內斂溫和,竟無火族人的張揚,這是他對她的第一印象,從此便烙在了心上。

想起胭兒,他看着眼前的苓嵐,恍然明白爲何之前每次遇到苓嵐,總有心想要逗逗她,她的眉目與十年前的胭兒竟有幾分神似,她們在自己跟前的不卑不亢,反而會激發他的佔有慾。

晨弛頓了頓,道:“暮陽藥師在多前已辭去官職,遠遁江湖,恐怕已是尋不着了。”

“那……他餘下的兩位高足,可有下落?”

晨弛心中一動:她居然知道暮陽的徒弟。他遲疑道:“據我所知……暮陽藥師的大弟子,已去世多年,而他的二徒弟也在十年前不知所蹤。”

苓嵐正要詢問,忽見數丈外的花園入口,走出來幾個藍衣女子,當先一人容貌極盛,正是水族的婧歌公主。

苓嵐向婧歌施禮,婧歌神色不善,視若無睹,飄然離開。望着她們遠去的背影,苓嵐收起心神,問晨弛:“那請問,暮陽藥師的關門弟子,您可知道?”

“這個……”晨弛疑心苓嵐是聽了什麼傳言,畢竟他當年納胭兒爲侍妾,再封她爲側妃時,衆議紛紜,他強行更改了胭兒的宮籍,壓了快一年才壓得住。他素來輕狂,無所顧憚,連他父王也對他無可奈何。

苓嵐見他神情有異,直覺告訴她,晨弛肯定知道些什麼。

晨弛的思緒卻飛回了五年前的那一夜,他發現最寵愛的側妃在出宮遊玩時攜帶了所有賞賜之物與一名侍衛私奔,他憤怒地摔碎了把所有能摔的東西。

命人收拾了殘局後,他在庭院中喝了些悶酒,走路時心神恍惚,竟摔了一跤,手上臉上受了點小傷。

回寢殿後侍婢上前爲他上藥,他厭煩地把藥打翻在地。侍婢惶恐地退下,一炷香時分後,胭兒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她好言相勸,晨弛心中一動,喚她進來,命她親自動手敷藥。

她耐着性子走到他跟前,親手爲抹藥,她的手冷如冰,如她的神色。他留意了她五年,從未見過她的歡顏,也不曾見她對屬下嚴厲,她天生有股不怒自威的氣度讓人心折。

那時她第一次與他這般靠近,眉色如黛,眼裡水波不興,氣息有一股藥香。他發現原來自己對她是喜歡的,他被這個念頭嚇到了,就在她抹完藥後,他藉着酒意一把握住她的手……

“怎麼了?”苓嵐見他心不在焉,狐疑地看着他。

晨弛仍舊沉浸在思憶中,他記得胭兒慌亂中掙脫了他,帶着厭惡的眼神奔出,那時他十分意外,他所遇到的女子皆會對他百般迎合。

胭兒平日對他恭謹,他只道是她出於矜持,沒想到她居然露出嫌惡之色。怒意與快意矇蔽了他的心,他追到門口把她攔下,用力將她推回屋內,並順手關上了門。胭兒驚怒交集,她詰問他要幹什麼,他冷笑着,一步步逼近她……

苓嵐站在他跟前,見他臉上發紅,不敢催促他,只好隨意撥弄着裙帶。

晨弛回憶着胭兒的掙扎與反抗,她尖叫着毫不留情地對他拳打腳踢。他身有武功,力氣又大,她怎能敵得過他?當他把戰場從房中央逐步轉移到牀榻之上時,胭兒已是衣不蔽體,滿臉淚流。

摁壓住她,他的脣在她的瑟瑟發抖的肩頸遊移,他想起他那個側妃,他待她事事順從又如何,到頭來她竟把他的情誼變成了傷害他的利刃……他喃喃地道:“在這世上,絕不可動心,絕不可動情,一旦動了真心,便會矇蔽了眼睛,一敗塗地……”

胭兒聞言僵住了,她似乎記起了什麼,又似乎迷失了,眼睛看着半空。晨弛見她不再頑抗,呆若木雞,也沒多想,迅速扯開衣衫,伏在她身上,帶着那火燙的氣息吻她,直到鑽心的痛將她從混沌中驚醒,她猛地拔下頭上的髮簪,並沒有絲毫猶豫,狠狠往她的心窩刺去……

就在苓嵐用等待的眼神望着神色變幻的晨弛時,就在婧歌適才出來的花園出入口,多了煦之和承列的身影。

煦之向他們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停下腳步。苓嵐見問不出什麼所以然,向晨弛屈膝道:“您如若得到什麼消息,可否告知苓嵐?苓嵐在此謝過了。”

晨弛像失了魂:“好……”

苓嵐轉而跟隨煦之,見他也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樣,她在想:今兒是怎麼啦?問晨弛幾句話而已,他含糊其辭,半天不理人……婧歌公主反常的冷淡,現在連王也奇奇怪怪的……

晨弛望着苓嵐的背影,左手不自覺地摸了摸右手的手背,對,當年胭兒拿簪子自裁,被他伸手擋住的位置。

那夜胭兒拔簪,他手急眼快伸手去制止,卻被刺中手背,血流如注,他震驚,顫聲道:“你……你……”胭兒流淚:“你殺了我吧!”他的酒意徹底地消散,他頹然地倒在她身上,抱着她嗚咽着,逐漸地轉爲嚎啕大哭。

胭兒不知是因爲自己重手傷了少主,還是被他的哭泣驚到了,竟任由他這樣趴着,他們的淚水混在一起,成爲這漫漫長夜的唯一溫暖……那是他有生以來唯一一次暴|露了自己的脆弱,也是他們唯一的肌|膚之親,而且是未完成的。

晨弛只感到荒唐,而他正是這荒唐之事的始作俑者。

他傷了她的身和心,她也傷了他的身和心,他爲了護住她的名聲和安全,不讓父王追究,堅稱是自己不小心壓到了她的簪子,甚至還納了她爲侍妾。

一年後,他終究還是愧疚,晉她爲側妃。從那以後,胭兒在宮中的最清靜的院落裡度日,她遠離了閒言,遠離了爭吵,也遠離了他。

晨弛後來才輾轉從藥局裡的人口中得知,暮陽曾對他的弟子胭兒說:“事毒之人,有讓人絕命的本領,過於剛毅狠絕或太過心慈手軟都難成氣候,因此需堅守本心,不求權力,不求富貴,不可動心,不可動情,以免矇蔽了雙眼,一敗塗地。”

而暮陽動了心,胭兒也動了情。這就是爲何那一夜,晨弛有須臾的機會乘虛而入,只因他說了一句與暮陽相似的話。

這一兩年,晨弛已甚少想起她,他甚至不願想起她,若非今日苓嵐忽然跑到他跟前,向他詢問暮陽的事。

晨弛本是個心高氣傲之人,他從不用強,而這是他無邊風月中的一個污點、一塊傷疤,他有內疚,有慚愧,有愛憐,也有憤恨和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