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獨照英魂(下)

江陵城這一夜頻生事端,或喜或悲,波瀾僅存各人心中,難成風浪。不同江州夏口,此夜卻是戰火如荼,烈焰飛騰,怒江風浪湮沒在飛石箭雨間,江心通紅,帆檣森聳,愈發顯出濤捲菸雲、吞滅天地的凌厲瘋狂。

且說北府軍攻雲陵、破洞庭,並深入荊州腹地的戰報傳到怒江,殷桓怒不可遏,欲掩軍回防,不料未及行動,此日午後阮朝又率北府水軍攻襲烏林。荊州軍爲雪前恥,北府軍深懷大恨,兩軍俱是殊死奮戰,各不退讓,一戰勢同水火,迅速蔓延。攻入石陽的荊州軍望見對岸狼煙,難忍憋居此地不得輾轉的惡氣,亦發起攻勢,與凌澤灘外的豫州鐵甲軍廝殺一團。

敵已攻來,殷桓避無可避,親自領軍殺退阮朝,乘勝追擊,荊州軍傾巢而出,烏泱泱似墨雲飛墜,直壓夏口而來。蕭少卿早令各處水門佈署妥當,只等殷桓攻來,兩軍一旦交鋒,卻是海枯江竭、日月無色的架勢。由此,江夏城外怒江百里水岸皆成箭石飛縱的戰場,相峙半年的決戰在此夜驟然爆發。

直到子夜,前線仍在艱辛鏖戰中,雙方咬緊牙關寸土必爭,絕無退卻。夏口營寨,蕭少卿巡視過把守西山各峰嶺隘口的人馬,略微鬆了一口氣,回到中軍,登上哨臺觀望江中戰局。

此刻正是爭戰到最爲緊要的關頭,水上風送火勢,焰飛千丈,箭光走石密佈天羅,漫江血流滾滾。蕭少卿觸目所及,或暗或明,或濃或烈,無一不是深深淺淺的紅色,望得久了,只覺眼底刺痛,胸間蒸騰的殺氣直欲化作一柄銳光四濺的長劍,破鞘而出。

還不是時候--

他揹負身後的雙手死死握住,竭力按耐心緒,冷看風雲變幻。震耳欲聾的搏殺嘶吼聲中,腰間長劍忽輕輕顫吟,下一刻,便在臨近的陰詭風聲奪然而出,流光橫劈夜空,擋住迎面而至的勁烈掌力,冷冷指向哨臺上的不速之客。

“這等情勢下還如此警覺,郡王當真好身手!”來人由衷讚道。他着一件暗灰斗篷,身形十分高大,臨風而立時,腰繫的藍色玉帶輕輕飄曳出幽謐華光。

“孟道?”蕭少卿凜然一驚。映天徹地的紅光下,清楚可見來人清癯的面容,皓白的鬚髯,以及掩藏在斗篷陰翳之下,一雙淡遠蒼老的眼眸。

蕭少卿還劍入鞘,悠悠笑道:“孟老倒是稀客,如此亂世卻棄裴相南下,想來不只是找我切磋武藝這般無聊。”

“郡王說笑了,”孟道揖手,“我受主公所託,領二人來投靠郡王。”

蕭少卿回顧江中戰火,淡淡道:“你也看到了,今夜不論何事,我都走不開。”

“那二人正在營寨前,見一面不會耽擱郡王太多時間,”孟道話語低淺平和,“且郡王今夜不見,只怕會累一人喪了性命。”

“性命?”蕭少卿冷冷一笑,望着戰火中飛濺彌天的血霧,懶得與他糾纏不休,下了哨臺往帥帳走去,“本王即將上陣殺敵,卻也不知多少性命會喪於我手。此刻無空與你周旋。孟老請便。”

孟道緊隨其後,不緊不慢道:“那二人是郡王故人,姓慕容。”

“子野?”蕭少卿腳步一滯,轉過身,再望一眼孟道,身影當即飄飛出去,急急趕往營寨外。

西山峰影沉沉,一輛馬車停在遠處壁巖下,車廂中燭光微微,正照清孤立車旁的那人身影。蕭少卿疾步至馬車前,望着那人一身玄色長袍,消瘦蒼白的面容,默然一刻,才勉強壓住心中怒氣,緩緩道:“你可知自己突然失蹤,多少人在爲你擔心?”

“阿憬……”慕容子野漂亮的眉目間一派消沉,全然沒有昔日的跳脫妖嬈,臉上雖有愧疚,更多的卻是悲傷和無奈。他嘆了口氣,並不解釋,打開車廂門扇,看着躺在裡面那面無血色、雙眸緊閉的女子,輕道:“北朝追兵上萬,我無法至河內與尚會合,只得南下江左找你。晉陽痛失了孩子,又被北帝幽禁在冷宮,我找到她時她已奄奄一息,隨我逃出洛都那夜又爲我擋了一箭……如今她只餘一口氣息,我想天底下能救她的人,或許只有靈姨。”

“晉陽未死?”此夜見到的人一個比一個更出意料之外,蕭少卿無空思慮其間緣由,立刻道,“你帶晉陽先去江夏城,到王府將她安頓好。我這就派人去豫章請母親連夜過來。”

慕容子野灰敗的臉色這纔有些明亮,眸中滿是期翼和感激,看着蕭少卿:“阿憬,有勞你。”

蕭少卿不再多說,丟給他一枚令牌:“這是開城門的令箭。今夜正逢決戰,我無法抽身,便不送你了。”說完他便轉過身,朝遠遠站在一旁的孟道走過去:“勞煩孟老,再送他們入趟江夏城。”

“是。”孟道躬身應下。

蕭少卿盯着他道:“只是有一件事,請孟老爲我解惑。”

“不敢,郡王請問。”

蕭少卿瞥一眼馬車方向,道:“裴相和鮮卑是世仇,何故這次如此熱心,竟幫子野救出晉陽?”

孟道微微一笑,說道:“裴相說,按當初與尚公子所定盟約,這是他該做的。”

“盟約?”蕭少卿愕然。

孟道笑意深遠,退後兩步,再長揖一禮,便飄身去到馬車旁,駕車駛往江夏城。

今夜到底不比尋常,蕭少卿只在原地怔了須臾,又馬上趕回營寨。入了中軍行轅,迎面正見一臉焦急的魏讓四處亂撞,嘴中不住嚷嚷道:“小王爺去哪裡了,竟哪裡都找不到!”

“魏叔!”蕭少卿高聲喚住他,問道,“何事?”

魏讓忙稟道:“夏口之南兩座水門已被攻破,蘇琰大人也派人來報,石陽淺灘一帶的防線也是岌岌可危。荊州軍正在廝殺登岸,諸將皆請元帥令下。”

聽聞淺灘即將失守,蕭少卿不但不急,脣弧反一揚,道:“也差不多是時候了,殷桓大軍已搏殺五個時辰,早已精疲力盡。傳令除赤水津五座水門、夏口水寨中軍把守的三座水門外,各處防線都徐徐後退,引荊州軍殺入西山。”

“是!”魏讓抱拳,入帳領了軍令,飛馬而去。

“恪成!”蕭少卿喚來帳外隨侍,亦給他一條軍令,“傳命阮將軍,子時之後,等荊州軍大部兵馬殺入西山後,放火將岸邊的荊州戰艦燒燬殆盡!”

恪成領命應下,詫舌道:“西山從谷早已機關遍佈,一旦燒了船艦,那些荊州軍豈非都是有來無回?”

蕭少卿聲色不動,只淡淡看他一眼。恪成吐吐舌,忙閃出帳外。蕭少卿轉身撫摸屏風上懸掛的鎧甲,心中忍不住輕輕一嘆:今夜此戰,山河失色,血污遍地,往日雋秀出塵的西山煙雨,怕是可追憶而不可再得了--

以大軍潰逃之計誘得荊州士卒攻入西山,是蕭少卿籌謀已久的計策。西山各處要害之地皆有重兵把守、機關暗伏,荊州軍一旦靠近,斷然是如恪成所說的有去無回。但等荊州軍被殺得魂飛魄散,想要退出山嶺而逃回江中,至江畔卻見火光熊燃,來時戰艦俱沉沒在烈烈赤焰間,漸成腐朽灰煙。後無去路,前爲死地,任荊州士卒再是猙獰,陽關之路業已斷絕。

此戰大勝,殺敵五萬,降者十數萬,荊州士氣盪滌一空,殷桓領殘軍逃回烏林,無空修整兵力,對岸阮朝再率各路水師攻來。不得已,殷桓撤軍烏林北逃沔陽,想要從東面渡過襄水絕地反擊,隔水一望,卻見對岸鐵甲密密麻麻,箭樓高聳,卻正是八日前北上截斷蘇汶糧道的蕭子瑜駐軍在此。

蘇汶當日在上庸城九死一生奪得糧草,捷報剛報往江陵、烏林,下一刻便被蕭子瑜重兵圍困,不得已全軍降之,蘇汶被斬軍前,糧草送還北朝。郗彥購買的五千戰馬,以及北府三千悍卒,卻打着蘇汶的旗號,旁若無人地穿越荊州北地,繞至江陵城側,虎視景城之下。

阮朝攻佔了怒江北岸,等待蕭少卿的大軍合兵一處,而後二人再行分道。阮朝率北府水師沿江從洞庭西進荊州,援助守在西線的鐘曄。蕭少卿則領江州十萬將士,自內陸步步逼近沔陽。

如此,東面蕭子瑜把守襄水,鍾曄與阮朝在西側橫陳怒江上游,南有江州重兵駐紮,郗彥更早已北佔江陵城,殷桓陷入四面楚歌,被困沔陽孤城,斷糧缺水,大軍無援,軍中不時生出譁變。

內憂外患重重襲來,殷桓既牽掛在景城的妻女,又自恨當初不該在韓瑞身上下那最後的賭注,乃至今日生死不能的困局,一步行差、步步皆錯。

他自是焦慮萬千,與之相比,郗彥與蕭少卿卻甚爲悠閒,兩人都不急着攻打沔陽,一人在北慢條斯理攻奪房城和景城;一人在南收拾荊東殘局,收覽人心,教化萬民。

未過數日,北府軍攻陷景城,殷夫人衝鋒陷陣時中箭而亡,殷湘於府衙內庭自縊而死。消息傳入沔陽,殷桓悲憤之下口吐鮮血,頓時昏厥過去。諸將手忙腳亂,將他救醒。殷桓睜開眼,目光渾濁,面容慘白,只直直望着青雲白日,良久,才指天恨嘆一句:“天公不平,不除無能昏君,卻欲亡我--”

英雄末路,竟是如此孑然一身的悲涼。

江陵城,入夜,孤月清朗,灑照一地銀光。郗彥走入賀陽侯府西庭鳳雛軒,室內燈火未燃,幽香隱淡,藉着軒外湖水的粼粼波光,依稀可見一修長人影正憑欄而立,衣裳蕭索,背影孤寂。

“韓瑞。”郗彥慢步走近,與他並肩而立。

韓瑞緩緩側過身,朝他一禮:“少主。”他微微低着頭,斑駁波色正映上他的面龐,水光幻化處,蒼無血色。未眇的右眸亦空空茫茫地,卻是黯淡成灰後的戀無可戀。

郗彥輕輕嘆了口氣:“對不起,我不曾做到當初夭紹答應你的事。戰亂之下,未能保得殷湘周全。”

“少主言重了,”韓瑞沒有喜怒,神情淡淡地道,“就算保得她一時的性命,也保不得她的長久。這是預料中的事。”

郗彥看了他一眼,沒有再說。韓瑞沉默了片刻,卻又啓脣道:“韓瑞斗膽求少主一事。”

郗彥點頭:“說罷。”

韓瑞道:“若有朝一日少主在戰場殺了殷桓,他的屍首,可否交給韓瑞?”

郗彥皺了皺眉:“你要他屍首何用?”

“我要親手埋葬他,”韓瑞聲音微微顫抖了一下,隨即將話止住,再開口時,已恢復平靜,“一來,我要祭祀父親,告訴他我親自處置了殷桓的屍首,雖不是我殺了他,他或多或少也因我而亡,父仇已報了;二來,殷桓教我養我九年,我雖恨他,卻也……敬他;三來--”說到這,他不知想起什麼,竟輕輕笑了笑,“荊地風俗,人死之後,拾骨者須爲女婿。我答應過湘妹妹。”

他說得風清雲淡,顯是自然而然之事。

郗彥看他片刻,頷首道:“好。”知他就此再無話可說,便轉身離開。剛出西庭,瞧見阮靳風風火火一路急登石階而來,臉上難得地有些慌亂,至他面前猶氣喘不定。

郗彥略有詫異:“難得見你這般行色匆匆,出了何事?”

阮靳長吸一口氣,飛速道:“剛從西面傳來戰報,殷桓發兵突圍,傾全軍攻打西線。怒江上游有鍾曄和阮朝一同把守,本是防線穩固,不料後方竟突然殺出上萬西蜀兵,爲將者爲勇冠絕倫的夏侯雍。”

郗彥面色一變,目光驟冷,立即朝前庭走去,微怒道:“西蜀兵力上萬,前線斥候竟沒發覺?”

阮靳匆匆跟上去,喘息不停地解釋:“你也知道殷桓早在荊州地界蕩空了所有朝廷的眼線,尤其是荊州西南、西北等地,蠻山荒嶺,我們的斥候都不甚熟悉此處風土民情,極難探清敵人的行蹤。”

“當前戰事如何?”

“西蜀與殷桓裡應外合,奇襲得逞。殷桓已率主力突破防線,向西面夷陵逃去。鍾叔棄舟上岸,率三千風雲騎追殺殷桓。”

“殷桓主力多少人衆?”

“據軍報所說,不下五萬。”

郗彥聽到此刻,面色更寒,至前庭書房換上戰甲,吩咐侍衛先行飛騎出城,傳命前鋒營士卒整裝待發。將要走時,想起一事,不得不轉身折回來,拿起書案上一瓶藥散服下。阮靳早知他的心思,及時送來一囊溫酒,囑咐道:“荊西地勢險惡,毒瘴甚多,切記窮寇莫追!”

郗彥一語未發,執過酒囊,至府外騎上戰馬,急鞭而去。

因時間緊迫,距離又遠,郗彥未點步兵,只讓謝粲領着前鋒營八千騎兵隨行。一路追風趕月,塵土漫揚山道,謝粲揹負着長御弓和玉狼劍兩件重物,緊隨郗彥身側,不時偷瞥他凝重的臉色,滿心疑問,卻又不敢亂問。

這一路,全軍上下皆是沉默,唯聞馬蹄重踏貫穿山嶺,驚風掠過懸壁肆意咆哮。心中的極靜與身外的極噪不住衝突,每個人皆被壓抑在這不可逆轉的雙重洪流之下,氣血沸騰,直想放聲嘶叫。及至亥時,遙望見遠處蒼原上燎騰的紅光、沖天的殺喊,諸人心中難以排解的躁動終於被徹底點燃。

郗彥看到遠方戰局,卻駐馬停了停,高處觀望片刻,微微擰眉。

“荊州軍爲何是轟散四逃之勢?”謝粲看着蒼原上亂作一團的戰場,努力分辨各方形勢,疑惑不已道,“那戰場中央飄飛的藍色旗是西蜀軍旗,還有西蜀皇子祖偃的大纛……元帥,蜀兵怎麼來了荊州?”

任他如何發問,郗彥隻字不言。謝粲橫他一眼,再望去戰場上,忍不住仍是低低嘀咕:“圍困風雲騎的多爲蜀兵,荊州軍四處逃散,繼續爭戰者不過一二,看來西蜀是決意要報靈壁坑殺之仇了……”他忽然語歇,看着戰圈中那個一馬當先、所向披靡的西蜀大將,隱約覺得是似曾相識,窮盡目力,待看清那在紅光下華彩四射的流金白玉面具,腦中轟地一響,咬牙切齒道:“夏侯雍,靈壁之圍中他竟未死?!”

“原來祖偃也來了……”郗彥若有所思,冰寒的面容至此才鬆緩了幾分,淡淡出聲道,“謝將軍。”

“末將在!”跟隨他身邊久了,謝粲無須他吩咐,已明白其意,取下背上玉狼劍,一拍馬背,呼喝大軍隨之衝入蒼原,沿途所遇荊州士卒,橫劍立斬。不過一刻,飛濺的血液已浸透了他的袍袂。

亂戰之中,處處是慘哭哀嚎。那紫袍少年將軍卻如同是蛟龍入海,翻騰舞躍,透着不可爭鋒的英勇驕傲。八千鐵騎跟隨其後,猶如淹沒萬物的洪潮,遍踏整個戰場,直奔烽火最盛處。

戰局中的諸方自察覺了突發狀況,力量本寡的風雲騎見到援軍,愈戰愈勇,近萬蜀兵與剩留的荊州軍無一不與北府兵有深仇大恨,殺紅了雙眼,屍骸橫陳,也無人願退半步。

蜀將夏侯雍望見謝粲,更是恨意盈胸,眼下也再容不得旁人,緊勒馬繮橫衝而來。謝粲卻不慌不忙地搭起長御弓,仰天放出四支長箭,將祖偃的四面大纛全部射落,而後迎着破風飆至眼前的槍鋒側開腦袋,斜身拔出玉狼劍,揮臂擋住夏侯雍的攻勢。

二人都是年輕氣盛的好戰少年,一經交手,鋒芒四濺,雖則各自恨不能一招結果了對方的命,卻也心知肚明彼此的武藝正在伯仲之間,嚴陣以待,無人敢小覷對方絲毫。正殺得興起時,蜀兵後方卻猛然傳來“救駕”的呼聲,夏侯雍心中一凜,朝謝粲虛晃一槍,恨恨道:“下次必取你性命!”

謝粲朗聲大笑:“我卻今天就要你的命!莫逃!”想要追上夏侯雍,無奈馬前圍攏過來數十名蜀兵,待殺盡眼前的敵人,擡頭一望,那身銀甲金袍已在百丈之外。

“便暫留你一命!”謝粲悻悻道,待朝夏侯雍趕往的蜀軍後方望去,不禁愕然失色。

雪白甲衣,黑綾大氅,那人孤騎奔入敵陣中,如入無人之境。雖上千蜀軍將長矛槊刀朝他橫刺過去,卻擋不住他分毫。誰也看不清他如何殺人,只望見那條人影幽如鬼魅,輕如長煙,手擎長劍幽光靜謐,劃過眼前時,只是衣袂挾風的悄然動靜,那寒鋒卻已銳利遮蓋滿天月色、滿地紅光,讓自己眼前淪爲再也無法醒來的黑暗。殺戮下的血霧籠罩他的周身,戾氣陰厲如自地域而出的修羅,伸手索命,翻雲覆雨,只是頃刻,便將蜀皇子駕前的守軍屠殺殆盡。

縱是夏侯雍率大軍飛馳回援,及到後軍,卻見那人的長劍早已抵上祖偃的脖頸。他救駕心切,掄起長槍便自那人背後攻去。豈料那人頭也不回,左袖微揚,槍鋒便被一股柔力禁錮半空。

夏侯雍緊咬下脣,凌空躍起將長槍下壓。那人終於回過頭來,月光照上頭盔下的面龐,俊美的容色令夏侯雍也不由微微一怔,還未反應過來,“喀嚓”裂響,長槍槍鋒已折斷在那人掌中。未見那人有其餘動作,卻有一股猛力隔空襲至夏侯雍胸前,扼住他的呼吸,十分霸道地將他逼退三丈之外。

“……郗彥?”祖偃在青鋒劍下顫然出聲。眼前此人雖素未蒙面,但他在戰場的風儀卻與自己記憶深處少年所遇的那位東朝名將吻合一處。只是昔日的郗嶠之駕馭沙場時如從天而降的凜凜戰神,而此人,卻似神又似鬼,更令人膽戰心驚、魂飛魄散。

郗彥橫眸,望着長劍下的年輕男子,淡淡開口:“南蜀三皇子?”

祖偃青白着面色道:“是。”

郗彥道:“放心,我不會要你的命。鳴金收兵罷。”

祖偃自持皇子尊嚴,一時只抿着脣沉默。郗彥也不催促,手腕微微一動,青鋒劍上有鮮紅的液體緩緩滴落塵土,卻是先前在此劍上命喪者的血液。祖偃心中顫慄,喉結也忍不住下上滾動,只得朝身旁副官看了一眼。那副官默默揚了揚手臂。長號吹響,戰場上蜀兵早就瞧見了這邊的一幕,已然人心潰散,無心再戰,聽聞鳴金之音,忙步步後退,漸止兵戈。

副官小心翼翼道:“郗元帥,已然止戰了。”

郗彥聲色不動,長劍仍抵在祖偃顎下,說道:“我若令你此刻退兵回西蜀,永不再犯東朝,你答應不答應?”

祖偃咬着牙道:“答應。”

“我能相信你麼?”郗彥目光如冰,脣角卻輕輕勾起,“你與我東朝曾數度盟約,卻又三番兩次地背棄不顧。如今更在危急之下權宜應承此諾,怕更是信不得。”

祖偃捉摸不透他的喜怒,無奈道:“那元帥待要如何?”

郗彥慢慢道:“你既來了東朝,便是我們的客人。既有意與我朝再訂盟約,也不妨再表現出點誠意,走一趟鄴都如何?”

祖偃面色一下漲成通紅:“放肆!你是要囚我爲質子?”

“也可以這麼解釋。”郗彥無波無瀾道。瞧見謝粲已領軍趕來,囑咐道:“連夜差人將三皇子送入鄴都,重兵守護,路上好好照看着。”

謝粲應命,揮手讓人將祖偃“請”走,又瞥着跌坐在地的夏侯雍,問道:“此人如何處置?”

“這是你的小朋友,”郗彥收劍入鞘,微微一笑,“隨你處置。”

“謝元帥!”謝粲大喜。

郗彥馳馬至風雲騎前,卻不見鍾曄蹤影,正要詢問,已有將領上前稟道:“鍾將軍率五百將士往西南追殷桓去了。”

郗彥聞言皺眉,命謝粲留駐原地,自己調撥馬轡,孤身朝西南趕去。

越過一座高原,月光下鋪陳出一片浩瀚的蘆葦淺灘。沿淺灘南下,撲面的水氣中有血腥味愈漸濃烈。蘆葦叢的盡頭,幾束未滅的篝火靜靜燃着一地狼藉,淺灘之上,利器散落,密密麻麻的都是死人的屍首。幾匹坐騎受傷橫臥地上,自鼻中隱隱透出哀鳴。

觸目所望不見一個活人,郗彥面色一凝,正待快馬趕過去,馬蹄卻被腳下蔓草所絆。那戰馬就這樣止步不行,只面朝西面,低低長嘶。

郗彥怔了怔,想起這馬素日便是鍾曄和偃真照顧,心中猛地一跳,忽生不詳之感。朝西面望去,但見一渾身浴血的人面朝東南、雙膝跪地,將長劍插在身前的土中,又以劍柄支在胸前,將身子挺得筆直,宛若石塑一般。

那人衣甲破損,全身上下七八處血洞,殷紅的液體至此刻還在流淌,糾纏着一地草根,汩汩匯入不遠處的河水。他的面龐沾着污血,已然看不清原來的面目。然而那顎下的三寸長髯、支在胸口的三尺長劍卻是再熟悉不過,郗彥眼前微微一黑,張了張口,卻突然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僵坐馬背片刻,才飛身掠去那人身旁。

近在咫尺,方敢認定此人就是鍾曄。

郗彥跪在地上,不顧鍾曄的氣息還有沒有,冰冷發顫的手指緊緊握着他的手腕,摸出那一縷微弱的脈搏,運功將內力源源不斷打入他的經脈。

“少主……”嘆息淡緲不可尋,似自遠方而來。風吹動散落的髮絲撫過眼簾,鍾曄動了動,緊抿的脣輕輕張啓,暗黑色的血液從嘴中溢出,氣若游絲,緩緩挪動着左臂:“少主……殷桓首級在此……”

郗彥移目望去,方見他手中緊握着的、殘穢不堪的頭顱。殷桓雙目圓瞪,緊縮的瞳孔中怒哀皆存,昔日的兄弟這一日終於對陣沙場,你死我活,毫無留情,心中的滋味該是如何,郗彥想不到。只是心心念念九年的大仇一朝得報,他看着殷桓死不瞑目的頭顱,卻忽然感觸皆無,整個身軀都似空乏下來,心中更是空洞,神思皆惘,不知將去之路。

“本該是由少主手刃此賊的,不過事出突然,我逾越了,少主勿怪……”鍾曄努力再三,終於將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細縫,看着月光下面色慘白、一言不發的年輕男子,脣邊露出笑容,“大仇得報,少主……從此之後該是主公了。郗氏復興在望,可惜鍾某卻不能再陪着主公繼續走下去了……”

郗彥緊抿雙脣,眼神冷冽無塵,緊緊盯着鍾曄,仍是不語。

“主公不必爲我傷心……鍾曄,身爲郗氏家將,能轟轟烈烈在戰場上流盡此生的血液,是死得其所……”鍾曄斷斷續續地道。他清晰感受着血液在身體內奔流得越來越慢,筋骨也在漸漸僵冷,雖然有郗彥不斷打入的內力,他的魂魄卻仍在尖叫着遠離塵世。

他瞳中早已沒有光澤,只是水霧凝結,被月光及篝火映照,浮飄出虛幻的光彩。

“主公爲什麼不說話……”鍾曄看着郗彥,看着這個自己照顧了一生的年輕人,心中不捨而又哀傷,淚水終於自眼角悄然滑落,慢慢說道,“主公自幼如此,每逢傷痛過度,都是這樣一聲不吭……主公不必爲我傷心……”他再一次說完這句話,眼睛便無力闔上。

郗彥傳入他經脈中的氣流似入大海,沒有迴應,無從着落,大吃一驚,忙點了他身上諸個大穴,鎖住那最後一口氣。

夜風寂寂吹過耳畔,鍾曄聽着最後一絲屬於人間的聲音,輕輕道:“郡主……她在西山答應我了……她會是那個陪伴主公一生一世、永不言棄的人……我,放心了。”

話音嘎然而至,聲息全無。而後不管郗彥如何運力打入他的經脈,如何揉搓他周身的大穴,他的靈魂卻毅然決然地離開軀體而去,升騰至半空,悲然一嘆。

月光清朗無垠,照耀這片無聲的大地。蘆葦隨風飄動,夜空盤旋來幾隻禿鳩。淺灘上那老者身軀已成堅石,眼眸緊閉,臉龐上的表情停留在最爲慈靄的一刻。那身着雪白鎧甲、在戰場上無人不爲之喪膽的年輕元帥此刻卻無助地抱着他漸漸冷卻的屍首,怔怔望着夜色深處。

他眼中乾涸,未流一滴眼淚,漆黑的瞳中有某種情緒漫溢深刻,常人卻無法分辨那究竟是徹骨錐心的恐懼,還是無處所依的孤獨。

四周死寂,忽聽不到一絲動靜,他全身冰冷,如被置入了不見天地的墳墓。

他終於又張了張口,想要放聲嘶喊,卻還是發不出一絲聲音。

“……入夏,五月辛巳,北府鍾曄殺殷桓於夷陵,被困沔陽荊州士卒糧草緊缺,五日後悉數歸降,獨殷桓親信一部密聯蜀兵衝破防線,入荊地西南,成流寇餘患,賀陽之禍由此遺存……”

――《東紀三十二成皇帝永貞十三年》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一段寫得我不勝難過……

第二章.逃亡篇外.胡騎長歌請君入甕輾轉兒女事鏖戰長河風浪一朝驚醒,不辨何人江山咫尺青梅莫測年少事正文開始更新:)江河無限清愁懷瑾握瑜,豈能獨善山重水複,柳暗花明恩怨之解篇外.胡騎長歌百花宴月華沉香江河無限清愁第五章.浴血前塵難散,往事難盡計中計夜宴三變,君心難測轉身明滅篇外.胡騎長歌歲已晏,空華予求劍試心,求策試誠相逢卻已難相識請君入甕寒夜思進退百花宴風雨無常前塵難散,往事難盡驚馬獻策仁智得符篇外.胡騎長歌空山猶在,暗換年華費心苦籌謀篇外.胡騎長歌恩怨之解挾劍絕倫第五章.浴血采衣捭闔局,鳳雛凌雲志風雨無常恩怨之解夜宴三變,君心難測曲外山河行禮重重,探路重重雲起血蒼玉正文開始更新:)百花宴行禮重重,探路重重費心苦籌謀挾劍絕倫何以解憂送別分途多事之秋明月共絲桐,揮辭丹鳳求劍試心,求策試誠百花宴夜宴三變,君心難測何以解憂將初成一朝驚醒,不辨何人江山恩怨之解輾轉兒女事第二章.逃亡山重水複,柳暗花明前塵難散,往事難盡長袖善舞(上)何以解憂分途將至玉笛流音飛怒江歲已晏,空華予將初成進退皆真心寒夜思進退歲已晏,空華予恩怨之解第二章.逃亡第一章.事變血濺華月空山猶在,暗換年華月華沉香斷橋伏波,爭鋒雪夜孤月獨照英魂(下)挾劍絕倫白雲憶故人明泉山莊明泉山莊血蒼玉長袖善舞(上)數風波曲外山河歸計恐遲暮篇外.胡騎長歌挾劍絕倫摴蒱之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