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袖善舞(上)

永貞十三年,六月十六,鄴都。

天方拂曉,曦霞已染紅了東方雲宇。城東流楓嶺下,碧秋池沉澱了一宿深魅夜色,水波冷凝凝、碧沉沉,深不可測得望不到一絲纖光浮影。

臨水而築的采衣樓雅室內,苻子徵閱罷一早飛抵的密信,榻上枯坐片刻,才慢條斯理地疊起,湊近燈火燃盡。微明的天色滲透帷帳,在室中縈繞起一縷有別於燭光的明昧不定。看着墜地餘燼間的黑煙,苻子徵悄然嘆了口氣,手指掐滅燈火,在漫溢的陰暗中起身。

掀開帷帳,窗外山水如斯幽寂,昨夜的嬈歌華舫、彩燈如晝,竟彷彿只是一場隔世繁華。那樣的璀璨無度,不過一場醉夢之後,就已俱滅成灰。

想到昨夜宴上週旋東朝重臣和名士間的放浪形骸,他輕蔑一笑,不由自主地懷念起塞外廣袤的沙漠黃土、平野蒼原。那裡天青如洗、瀟澈無垠,就算是寸草不生的荒蕪之地,也透着生機勃發的自由恣意。

思緒一時遠去,悠深綿長,不可逆回。直到門外傳來落葉般悄然的腳步聲,他才微微回過神。

“少主,”薊臨之走入室中,輕聲詢問,“車馬已齊備,可是現在動身?”

“嗯。”苻子徵自窗前轉身,披上外袍。

薊臨之從旁遞上玉帶,近在咫尺地端詳了眼他的臉色,不禁有些擔憂:“少主氣色不是很好,難道還是宿酒頭痛?不然由屬下去謝府等候,只是交封信給明嘉郡主而已,少主也不必親自前去。”

這一夜密報頻頻而至,確實未曾休息好。苻子徵素來明潤的眼眸中滿是倦然,搖了搖頭道:“你與謝明嘉素未相識,那女子看似溫柔隨和,實則心中主張甚多,且從不被他人左右。到時不等你遞上信去,只怕她爲避嫌,難以給你情面。”

那明嘉郡主是何人自己的確不知,想到此事牽扯的要害,薊臨之一時也無話反駁,沉默一刻,轉開話題:“那方纔洛都來的密信是--”

苻子徵揉着額,似頗爲頭疼:“叔父催我謁見東帝,儘早回朝。”

“說起此事,屬下也百思不解……”薊臨之心中斟酌一番,才試探地道,“少主南下已逾兩月,白日拜訪東朝重臣,夜間宴請清流名士,但凡與人交往總以南下求援爲由,着實已做盡了姿態。昨日荊州那邊的諜報也已送來,殷桓已歿,東朝心腹大患已除。先前少主顧忌東朝內患難以北援,如今這個時候應再無顧慮了吧?且屬下每日在采衣樓暗察那些來往大臣們的言論,聽他們的意思,東朝皇帝日前對中原形勢也頗爲關心。這正是少主遞上國書謁見的時機,不是麼?”

“熬到現在,火候是差不多了,等郗彥和蕭少卿得勝歸來,此局便成形了,”苻子徵笑了笑,邊對着銅鏡戴上玉冠,邊語意深長道,“薊叔也不必心急,我今日既去見明嘉郡主,便是我謁見東帝的第一步。”

“局?”薊臨之思維卻停在他前面一句話上,有些雲裡霧裡。

“日後你就明白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苻氏存亡、胡騎榮膺。”苻子徵感慨一嘆,對鏡整罷衣冠,瀟灑出門。

天色還未全白,墨青色的城牆高聳森嚴,暗淡晨光之下,古石斑駁,略顯滄桑。時辰尚早,道上行人稀少,沈府總管祁千欽一路驅馬疾馳,暢通無阻趕往西城門。

因記掛着前日沈崢的囑咐,此日他一早出門,待到城門前,穹頂剛開,浮橋方落。騎馬在城牆下兜繞幾圈,晨風沁涼,拂面神清。遠處廣潛山側的官道上空寂一片,青天盡處亦無塵土揚起,祁千欽遙望一刻,算算時辰還早,遂未在道上多停留,折轉往曲水之畔的酒廬。

廬內燈火若隱若現,卻不見小廝迎上,祁千欽下馬自栓了繮繩,步入廬中。

這個時辰還沒有迎來送往的熱鬧,滿堂空寥,唯臨窗他慣坐的席案卻已被人佔據。祁千欽微微皺眉,藉着堂上晦暗的光線,他只見那人手執杯盞面朝窗外,容貌雖不可見,但一襲金色長袍在微弱的燭光下顯得孤秀俊逸,卻有些似曾相識的眼熟。

祁千欽怔了一怔,盯着那背影再看了幾眼,默然轉身,坐在另一側窗旁。

那男子似對他的到來一無所覺,紋風不動的坐姿有如石鑄,靜靜望着遠處的城池,看着北方青天下那綿延雍容的宮闕殿閣,良久,才伸手慢慢撫摸起腰側佩帶的寒鐵彎刀。

“公子要的玉帶糕做成了!”廬間內堂忽起一聲長呼,一灰衣小廝匆匆小跑出來,將一盤晶瑩如玉的糕點奉至金衣男子面前,“按公子說的,師傅又重做了一遍。”

男子微微側過頭來,雙瞳深黑如墨,望了望盤中糕點,搖頭道:“不是這個味道。”

小廝有些泄氣,卻仍掬着一臉笑容道:“您嘗都沒嘗……”

“香氣不對。”男子輕嘆了口氣,臉色悵然。

小廝還欲勸說,那男子卻對他淡淡一笑,眼角輕揚時,一雙墨瞳妖嬈深邃,看得小廝忍不住窒住了氣息,小心翼翼道:“我再讓師傅重做。”

男子還未說話,一旁卻有人笑道:“這位公子要的玉帶糕,蒸食時需以竹蘀裹覆,方得其味。”

小廝聞言回首,這才發現今日的第二個客人,忙笑臉迎過去:“原來是祁總管,卻是多日不見了!今日一早出城,想來又是奉了丞相要命?”

祁千欽不置是否,笑道:“我出來得早,還未用膳。如我方纔所說,再做兩份玉帶糕,另熱一壺杜康來。”

“是。”承他方纔提醒,小廝得了做玉帶糕的要領,忙挑起簾子去了內堂。

而那金袍男子仍臨窗坐着,頭也不回,望着廣潛山繁蕪密青的草木,許久,才輕聲笑了笑:“玉帶糕、杜康……九年了,原以爲早已物是人非,想不到你還能認得我,甚至還記得我愛吃什麼糕點,什麼酒。”

“過往一切,祁千欽從未相忘,”祁千欽低聲嘆息,站起身,至男子案前深深一揖,“見過融王殿下。”

“融王?”沈少孤眯起眼,碎冰猛自眸底迸裂,修長的指尖終自彎刀上眷戀不捨地鬆開。

眼前的人沉着穩重,一如武康沈門下的歷任總管。昔日沈氏家僕中那唯一一個願跟隨在自己身邊跳脫飛揚的少年,怕是再也尋不得了。沈少孤低下頭,慢慢微笑:“我還是錯了。當日被我視如兄長的祁千欽早不存世上了,如今在世上的,只是丞相府的祁總管,對不對?”

祁千欽無言以對,彎腰沉默半晌,直了直身子,溫言道:“融王既來了東朝,鄴都城也近在眼前,爲何不入城?主公若知道融王到來,必然欣喜萬分。”

“沈崢會欣喜?”沈少孤眺眼望着天邊,似在疑惑,片刻後,脣角微勾,從容平淡的神情中忽透出一絲難言的詭異,“也是,我倒也想不出他有憎恨我的理由。仔細想想,我欠他的寥寥,他欠我的卻是難以計數。”

祁千欽忍不住道:“往事已逝,二公子不必……”

“孤乃柔然融王,不是什麼二公子,”沈少孤冷冷截斷他的話,“十年前,沈弼不認我是沈氏族人,如今本王也不必趕着去往沈府高門。勞煩祁總管告知丞相一聲:若心知有愧,我此段時間居於鄴都城,請勿使人打擾。”

“是,”祁千欽擡頭望了望他,輕聲道,“在下斗膽,敢問融王這次南下是爲了--”

“北朝戰事。”沈少孤微微一笑。話至於此,言下意味卻是難以捉摸。他想了一刻,忽道:“聽說北朝苻子徵南下鄴都遍訪羣臣,想來也去過丞相府了?”

祁千欽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以告:“前段時日的確來過兩次,但皆逢主公外出,主母藉由將苻公子擋於府外,此後他便不曾再來過。”

沈少孤輕笑道:“果然如我所料,苻子徵南下動機不純,明知丞相夫人出身鮮卑,偏選沈崢不在時拜訪,倒會裝模作樣。”略一沉吟,又問祁千欽:“你這麼早出城,是來接沈伊的?”

“是。”

“此處是接不到他的,”沈少孤悠然飲了口酒,“你且回城罷,沈伊在午時前定會回府。至於沈崢讓你通知他的事,也不必過急,夭紹與他一處,他也抽不了身。”

“可是--”

沈少孤道:“荊州戰報即將到達都城,押解西蜀三皇子的軍隊也正星夜趕赴揚州。如今前朝既要忙着封賞前線將士,又要與南蜀重擬盟約,沈崢和沈伊都有得忙了。至於沈太后想趁建安王來鄴都的期間商定沈伊和明宓郡主的婚事,怕還要再緩一緩,所以總管不必着急。”

未想他對東朝諸事竟這般瞭如指掌,祁千欽詫異地看着他,微微失色。

沈少孤卻只意味深長地一笑,眼角餘光瞥見曲水岸邊柳枝下飄起的幾縷清風,起身離案:“我另有事,先走一步。”

他說離去便離去,祁千欽忍不住追上前幾步:“那玉帶糕和杜康酒……”

沈少孤道:“你孝敬的心意我領了,今日無緣,改日再聚。這段日子我住洗玉山莊,你若想來找我,也不必躊躇再三,沈崢還不至於因爲這個而爲難你。”

“……是。”祁千欽喃喃地道。拱手相送至廬外,眼望沈少孤的身影隱入廣潛山下的林木間不見了,才怔怔地收回目光,將沈少孤方纔的話想了又想,丟下幾銖錢,跨上馬直奔城中。

日色漸漸染紅了雲層,廣潛山被霞暉籠罩着,景色清奇。沈少孤沿着曲徑步入山谷林蔭間,未走多遠,一襲謐藍色的裙裾便自蔥鬱葉色間飄然而出,靜立道旁。

那女子身姿十分纖長,微卷的長髮濃密黑亮,柔柔覆滿肩頭。一方藍綃遮住了半張面龐,露在面紗之外的眉眼傲然天成,清冷中自有奪人麗色。望着沈少孤步至眼前,她揭開面紗,低了低頭:“小舅舅。”

跟隨她身後兩名短衣高靴的柔然武士也迎上來,單膝跪地道:“見過融王。”

“退下罷,”沈少孤揮了揮衣袖,等武士退遠,才冷冷一望長靖,“爲何突然南下江左?依獨孤尚和郗彥的心思,既知道我來了東朝,必會將醜奴送往北方,你在中原正好能守株待兔……”話未說完,目光瞥到長靖脣邊一絲譏誚的笑意,念光飛轉,面色孤寒:“怎麼,難道炤將軍那邊有了消息?”

“是,”長靖慢慢啓脣,“小舅舅南下之後,我與炤將軍兵分兩路,我往河東,炤將軍分兵絳城以北。我那邊空等半月不見蛛絲馬跡,不過炤將軍卻發現了阿奴兒的行蹤。她還是與慕容華的那個小徒弟在一起,但云閣從旁護衛的劍士不下百人,且過了解良,一路都有鮮卑軍隊出沒,我們奪人不易。”

沈少孤皺了皺眉,一時沉思不語。長靖道:“除此之外,炤將軍密信說,以阿奴兒北上的路線,該是去攏右鮮卑軍營。如此說來,我們四月底接到的密報應該確實無誤,長孫倫超是真的答應了鮮卑的盟約,要將阿奴兒嫁給鮮卑人。”

“問題是嫁給誰?”沈少孤揉着額,不緊不慢地道。再思片刻,眸中驀然一動,恨恨一笑:“尉遲空……尉遲,尉遲,我怎麼就沒有懷疑過這小子的身世!”

尉遲空?長靖蹙眉:“小舅舅想到什麼?”

沈少孤並不言語,只抿緊雙脣,回憶往事周折,以及臨行前柔然女王的諸多交待,愈想愈不對。待到徹底恍悟時,內心不免一陣氣苦--鮮卑當年曾有勇將尉遲昌名揚塞北,十數年前暴病而亡,想來這尉遲空便是他的遺孤。而尉遲空既一直留在慕容華膝下,斷非偶然之故,更何況昔日慕容華在殷桓身邊八年所圖爲何,至今也是不言而喻。如此推論下來,那慕容華當年在北朝獄中說是險些遇難,怕只怕退路早已謀好,阿姐的伸手一援必然也在他的預料之中。這般看來,所謂的情債孽緣原都是阿姐的一廂情願,慕容華卻從未有真心待過阿姐的一刻,阿姐要與他鬥智鬥勇,今生怕是無論如何也贏不得了……

念及此處,沈少孤已不知心情悲喜如何,看着遠處高嶺之巔紫煙蒸騰,忍不住長嘆一聲:“事已至此,南下圖謀不得不做更改。”

長靖點頭贊同:“我就是想到這點,阿奴兒的事已成既定,我們無力挽回,只是小舅舅南下所圖卻是難上加難,長靖這才急赴江左,願爲佐助。”

沈少孤卻望着她,目色沉沉,別有擔憂:“只是如此麼?”

“當然,”長靖笑容坦然,眸光也格外清澈驕傲,“難道小舅舅以爲,時至今日,江左還有什麼我不能割捨下的麼?倒是小舅舅,我卻擔心你太過情深義重,縱有過人謀略,面對江左的一些故人,卻無法狠心行事。”

沈少孤深吸一口氣,念光飛轉,另成謀劃。但想到此事結局必定要傷及的一些人,心下一緊,閉眸暗道:爲師也是無路可退了。

馬車自南城門駛入,入城之際辰時已過。日色早出,金色炎光遍及長街巷陌。一路上高閣夾道,連甍迭迭,擋得一絲微風也吹不透。

即便車窗紗簾皆已撩起,沈伊卻仍覺呼吸不暢。入城不過一刻,他已然是滿額汗珠,頻頻搖動手中白玉柄的竹絲扇,抱怨道:“離開時還是清風送爽,回來時就是流火當空了。鄴都每年入了六月便炙暑炎炎,此時就該在碧秋池中喝酒賞花,那裡纔是夏日乘陰納涼的絕佳去處。”

夭紹靜坐對面,閱覽書卷,頭也不擡說:“你如今在朝爲官,怕不能這樣逍遙了。”

沈伊瞪眼,被一盆冷水潑下來,愈發心浮氣躁。睨着面前泰然自若的夭紹,正待言語,不妨夭紹卻擡起頭嫣然一笑:“怎麼,我潑你一盆冷水,不消盛暑不說,你的火卻越燒越旺了?”說着收起書卷,遞上絲帕給沈伊,又是一笑:“擦擦汗吧。”

沈伊的火氣被抑心中,繼而又無可奈何地散去,嘆道:“你我都是凡人,每年暑熱,爲何獨你不受影響?難道是吃過雪魂花的緣故?改日我也弄一朵嚐嚐。”

夭紹笑意微斂,瞥一眼緊緊握在手中的醫書,話語如冰:“這個玩笑好玩麼?”

沈伊說完便已後悔,此刻看着夭紹黯淡下去的雙眸,更是坐立不安,訕訕轉開話題道:“你想到方纔在你父母墳前的那柱香是誰上的麼?”

提起此事,夭紹難免再陷沉思,隱約間總算想起一個人,擡頭看一眼沈伊,遲疑一瞬,還是搖了搖頭。

沈伊將她的猶豫看得清楚,微笑道:“謝叔叔和陵容公主生前幫助過那麼多人,其中總有知恩難忘的,或正巧夜裡經由蘭澤山,便上去拜了拜。”

夭紹淺笑頷首:“或許吧。”

且說他二人自離開荊州以來,除在江夏城中探望晉陽、辭別蕭璋耽擱了一日外,一路上馬不停蹄地趕回鄴都。至此日清晨,抵達鄴都城外,本該從西城門入城,但夭紹想起離鄴都一年不曾爲父母掃墓,心中愧疚難當,說什麼也要在入城之前去蘭澤山拜祭父母。

此事沈伊自無勸阻,遣走一衆隨侍,二人單獨繞道去了城南。蘭澤山上,二人在墳前方要焚香叩首,意外卻見碑前爐中香霧縷縷,正是有人剛剛拜祭的痕跡。二人心中起疑,下山時詢問慧方寺守在山腳的小沙彌,誰知那沙彌卻說夜間山路封閉,並無人行走。二人滿懷困惑地離開,一路絞盡腦汁地猜測,卻也想不出連夜上山拜祭者爲何人。

直到此刻,夭紹方纔想起曾在江陵城中與沈少孤定下的一月之約,想到那日他匆匆離去,至今日已逾半月,或先她一步來了鄴都也說不定。而世上能如此記掛着她父母的,謝粲尚在荊州,謝昶忙於朝政,除了沈少孤,也無他人可想。

車廂中一時沉寂下來,夭紹心事重重,也無心化解氣氛,探頭看着遠處靜靜蜿蜒的曲水。

華光奪目的宮闕正築在曲水流經的最高處,烈日照耀下愈顯奇偉瑰麗--那是自己生活了六年的地方,夭紹如今望着,卻覺漠然遙遠,彷彿是從未到過的陌生。想着即將要面對的人和事,那仍心心念念牽掛在荊州的神思卻難以迴轉,驀然間只覺手足無措,急欲逃離。

“小夭,”拐過長街,沈伊忽在她耳邊道,“看看這邊。”又敲敲車壁,喚外面的車伕:“稍停片刻。”

馬車頓停,夭紹轉過頭來,看着沈伊所指的方向,愕然一驚:“郗府?”眼前門庭軒然,松柏傲立,雖未入庭中,卻也可以想象其中煥然一新的景象,必再非此前離開鄴都時殘破不堪的廢墟。

沈伊笑着解釋:“陛下在三個月前就令度支尚書和左民尚書修葺郗府,其間池館佈署、內外庭的劃分均未改動,一切皆如九年前。”

夭紹怔怔看了好一會,才移開目光,輕道:“要是改了佈局倒還好。阿彥回來如住進去,看到舊景必然想起舊事,怕難免傷心。

沈伊卻悠悠笑道:“此處你不用擔心,阿彥又不會一人住郗府,到時新人住入,自有新的氣象。”

“什麼?”夭紹一時反應不過來。

沈伊忍無可忍地嘆氣,伸手拍了下她的腦袋,沒好氣地道:“陛下用意是爲免你們新婚無所居住,這才重修了郗府。”

話語之間,夭紹臉早已紅透,雖則羞澀,卻還是忍不住再看了一眼郗府,而後微微掉過頭去,輕抿住雙脣。沈伊無限倜儻地一笑,拿起竹絲扇,替夭紹扇風:“臉這麼紅,是熱了吧?”

夭紹瞪他一眼,沈伊捉狹得逞,得意大笑,敲了敲車壁,讓車伕繼續前行。

直到謝府外,夭紹臉上紅暈仍未褪去。沈伊送她至府前,與迎出來的沐冰點頭招呼過,對夭紹道:“你是明早去見太后麼?要不要我爲你掠陣。”

夭紹微微一笑:“不需驚師動衆,婆婆不會爲難我。”彎下腰,福身一禮:“謝明嘉也不敢勞沈大人再奔波。”

“何必這麼擠兌我?”沈伊故作咬牙切齒道,“早知你這般過河拆橋,我就不該陪你回鄴都!”言罷卻是無奈輕嘆,柔聲道:“明日要小心應對。”而後便笑着轉身,揚長而去。

眼見沈伊的馬車已遙不可見,夭紹卻仍站在府前,目光落在一處,略有怔色。沐冰等了一會,忍不住催了聲:“郡主爲何還不入府?月出閣一切都準備好了,郡主趕路必然疲乏,去歇會吧。”

夭紹卻輕輕蹙了蹙眉,視線仍停留遠處,有些迷惑地問道:“阿公不在府中?”

沐冰道:“主公一早去上朝,還未回來,想必被陛下留在宮中商事。”

“這就難怪了,”她輕嘆道,“五叔稍等我片刻。”言罷不顧沐冰疑色,疾步朝對面深巷中走去。

一輛車帷華麗、鉤膺玉瓖的馬車正停在巷口,駕車老者烏袍皁巾,五官深刻異於常人。待看到充盈暗淡窄巷的明媚紫色,老者皓眉微展,下馬行禮道:“見過郡主,我家公子已等候郡主多時了。”打開車門,揖手道:“郡主請上車。”

“不必。”夭紹負手立在車外。等過須臾,那從來都帶着溫和微笑的修俊男子終於緩步下車。

夭紹紅脣一揚:“苻公子,久違了。上次你找阿彥是爲談買賣,今日等在謝府之前,卻不知又爲何事?”

苻子徵謙和地笑:“自苻某南下東朝以來,郡主似一直不曾看我順眼。想當初在洛都,若非是我穿針引線,郡主可能順利見到子緋?可能爲謝澈一訴苦衷?就算你我不曾有過深交,卻也不該是今日這般疏遠吧。”

夭紹微微一笑:“公子說得對。若非明嘉記着你的恩惠,若非你曾是阿彥的朋友、尚的兄弟,若非你曾幫過他們許多忙,我也不會前來見你。你若有事但說無妨,只要我能做到的,定不推辭。”

“曾?”苻子徵自然聽出她的言外之意,目光轉深,也不辯駁,笑道,“郡主行事既如此爽利,苻某也不必惺惺作態了。此番前來,是請郡主爲在下引見謝太傅。”

夭紹盯着他看了一瞬,搖了搖頭:“不行。”二字決絕,倏然轉身。

“且慢!”苻子徵閃身攔在夭紹面前,俯首之際,笑容明潤溫和,“郡主何故決然回頭?難道此事是你做不到的?”

夭紹笑道:“公子聰慧之人,難道竟不明白我的立場?尚和阿彥都是鮮卑之後,如今中原爭戰如火如荼,若你是爲北朝求援而要見我阿公,勢必傷及鮮卑利益。讓阿彥爲難、讓尚受困的事,我怎會去做?”

“郡主言詞倒是磊落,”苻子徵神色複雜,看了夭紹良久,才一字字道,“謝太傅和郡主看來都是習慣拒人千里的人,如此說來,你們對謝澈的安危是徹底置之不顧了麼?”

聽他話語不無威脅,夭紹不禁眉心一顫,袖間雙手也是一涼。心思飛轉,隨即又鎮定下來,從容微笑:“大哥是奉阿公之命北上的,我信阿公疼惜子女的心,必不會讓大哥步入危局。我也信我大哥的能耐,他會無恙回東朝的。”又看苻子徵一眼,目光極爲深刻,慢慢道:“我還相信苻公子愛妹情深,我大哥若遭不幸,子緋姐姐斷難苟活。爲了子緋姐姐,苻公子也會竭力保全我大哥性命的,是不是?”

苻子徵無言可答,視線落在夭紹面龐上,一時倍覺無奈。過了一會才笑道:“也罷,那我退一步。”

他自袖中取出一卷帛書,遞向夭紹:“我已多次登門拜訪謝太傅,皆被拒之門外。太傅是百忙之人,無空見我,我也能理解。只是此信重要非常,必需太傅一覽,若是旁人我也信不得,只能勞煩郡主將此信親手交給太傅大人。”

信?夭紹低頭去看。密封在帛書之外的字跡遒勁瀟灑,熟悉非常。夭紹面色一變,忙接過來,確定是那人所書之後,再擡頭看着苻子徵時,不由有些茫然:“你……”

苻子徵長眉一揚,笑道:“此信也是他人託我的,我素來重信,不得不爲。今日這件重任便轉交郡主了。”不等夭紹再語,他頷首謝過,施施然轉身。

縱然眼前的人舉止之間依舊是優雅隨和的風度,但夭紹看着他的背影,卻覺模糊且神秘。

此人的真面目自己只怕從未相識--直到薊臨之緩緩地將車駕退出深巷外,夭紹仍立在原地,怔然有思。

果如沈少孤所料,荊州戰報正午送達洛都。八百里加急捷報在猛如潑雨的馬蹄聲中傳入前朝,火紅色的翎羽飛揚一路,驕陽之下如流動的火焰般瞬間燒灼全城。而後,朝鼓敲動,“大捷”之聲更如同雷鳴,徹底驚醒了城池的每個角落。洛都的巷陌長街被潮涌歡呼的百姓擁擠成患,一時間山呼地動,徹響九霄。

蕭禎自然是喜不自勝,由此卻苦了一衆大臣。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本該悠哉歇於自家內庭慵懶淺寐,此時卻要披上厚重的深衣官袍,入宮稱賀議事。其中最叫苦不迭的莫屬沈伊,在丞相府臨水幽靜的後廬中不過纔剛入眠,便被府外喧鬧的歡笑吵得難以入睡,而後宮中內侍奉旨傳命,祁連難抵聖意,冒死將沈伊從榻上拽下地,讓他迷迷糊糊地裹了官衣,交由內侍送入宮中。

沈伊到達尚書省時,官署裡外雖則官員林立、折書如山,但在沈崢和趙諧的主持下倒也不顯忙亂。沈伊懶洋洋倚着門框聽了半晌,大勝之下要做的事雖則繁雜,但好在人手足夠,他就此心安理得地尋了一個旮旯繼續瞌睡,不料纔剛闔眼,就被眼明手快的趙諧抓個正形,推入一旁靜室,用絲帕溼了冰水丟到沈伊的臉上。

沈伊一個激靈,神思清醒了三分,看一眼趙諧清冷的面容,心知他素來不苟言笑,也不嬉皮笑臉惹他討厭,直接問道:“何事?”

趙諧撩袍在他對面坐下,道:“北府兵護送南蜀三皇子明日到虎林,因從江陵出發,一路水路向東,倒也不曾多生事端。只是近日廬江太守上報虎林一帶忽有諸多佩劍攜刀的武士出沒,形跡十分可疑,懷疑是南蜀救兵。因自虎林之後便走陸路,爲免途中出現萬一,朝廷要遣一大臣領兵前往接應。”

“要我去?”想着青天烈日下寸步難行的高溫,沈伊暗暗叫苦,“這種事情應該派位將軍纔是。廣霽營洛將軍就很有空。”

趙諧淡淡看他一眼,話語無溫:“洛將軍要守衛鄴都安穩,東朝建國以來,除非是跟隨陛下出行,否則廣霽營將士從不離西郊一步。還有--”他言詞微頓,朝靜室外看了一眼,緩緩道,“有件事,大概你還不知道。建安王這次入朝帶了明宓郡主同行,聽說太后對郡主甚爲喜愛,半月前就留郡主在承慶宮,正等沈公子回來引見……”

“我去虎林!”沈伊在他未盡的話語下乍起一身冷汗,轉瞬間靈臺也清明徹底,大叫起身,“我去虎林!趙大人放心,路上定不會出差錯。我即刻動身!”

趙諧看着他踉蹌奔出靜室,扶了扶額,脣邊難得地露出一絲微笑--這般蓬勃熱血、自由任性的意氣風發,自己卻是許久不曾體會到了。

他怔思片刻,低下頭,拿起案上的明黃帛書,再閱了一遍。這是宣蕭少卿與郗彥回朝封賞的聖諭。如今年輕的一輩已嶄露頭角,風采之盛不下他們當年--只但願他們能夠善始善終、情義永存,不要再像自己這一輩,到頭來竟落得生死別離、恨怨難消……

祈願如此,然而他又深切地明白:命運之輪推動下的風雲變幻,卻是從無止境的。想到今早蕭禎提及中原戰事時難以掩飾的驕傲和野心,趙諧嘆了口氣,將聖諭放入錦盒,交由外面等候的官員發往荊州。

勝報傳到鄴都,衆臣正忙碌於前線封賞、荊州各府任命、南蜀質子到京的諸事,內患平定、神清氣爽的蕭禎袖手於外,閒暇之餘不免尋思起心裡另一樁隱秘的牽掛。只是這事暫時還無法擺上朝堂廷議,除了太傅謝昶外,蕭禎一時也想不出該和誰一吐他欲大展身手的雄心壯志。

於是謝昶正與中書省諸中丞、舍人商討荊州新任官員的備選時,卻被許遠傳入文昭殿。叩拜落座,等待良久,終於聽蕭禎緩慢問道:“苻子徵在鄴都遍訪羣臣的事,太傅想必已有所耳聞?”

謝昶頷首:“是。”

蕭禎本欲讓謝昶順着此話延展議題,但見他甚爲吝嗇言詞,不得已,只得自己續道:“聽說他是爲司馬豫求援而來,白日黑夜都和朕的重臣們勾連一起,還有那班清流名士--此人長袖善舞,其心其舉可謂明目張膽。先前因荊州戰事一直吃緊,朕無法分心他顧,且前方戰事還有賴此人的戰馬,一時也不好深究。只是如今荊州戰事已定,怕不能再任憑他在鄴都胡鬧下去。朕今日找太傅,是想問問太傅對此事有何看法?”

謝昶面容淡靜,垂首想了一刻,說道:“苻子徵爲北帝南下求援應是事實,先前不遞國書求見怕也是和陛下顧慮一般,那時朝廷內外皆忙荊州戰事,無法他顧。如今捷報到朝,如此人誠心求援,想來近幾日便會求見陛下。”

“如此……”蕭禎故作沉吟。身下龍榻寬敞,無處可依,謝昶說話又是這樣的模棱兩可、真心難辨,蕭禎忍不住將身子往前探了探,輕聲道:“那依太傅之見,若苻子徵上朝求見朕,北援之事該不該做?”

謝昶在此話下默然一刻,而後捋着鬍鬚微微笑了笑,擡起頭,看了蕭禎一眼:“陛下鮮有這般心急的時候。想來北援之事背後的利害關係,陛下早已想得通透。”

蕭禎但笑不語,謝昶低聲嘆了口氣,道:“鮮卑反叛,中原戰火紛飛,司馬皇室縱能逃過此劫,也將是苟延殘喘、元氣大傷。而且依老臣所看,北方形勢還很莫測。司馬氏軍隊雖多,將士雖廣,卻不及鮮卑精銳善戰。而且北朝經歷了九年前鮮卑逆案、諸王動亂、以及不久前的姚融之禍,早已外強中空,朝中貴族爭鬥又素來成風,彼此相軋,打擊漢人士族,難得北方民心。因此,老臣認爲,中原大戰的勝負,最終還很難預料。如今苻子徵南下求援,我們無論出兵與否,今後五十年內,怒江南北的對峙將不再如十四年前、九年前那般的平分秋色。當然,這只是司馬氏得勝之後會有的局面。”

蕭禎道:“若鮮卑奪得中原之鼎呢?”

“那情況就複雜了,”謝昶言詞頓了頓,目光看着玉石地面,微有恍惚,“鮮卑之主獨孤尚雖則年少,卻是世間難得的英雄人傑。且自古至今,鮮卑一族歷經磨難,無盡血淚之下,自成就了誓死不屈的士氣。如今鮮卑一族衆志成城,滿族上下都是驍勇善戰的硬漢。前些時候,鮮卑橫掃攏右戰場的氣勢比之百年前烏桓胡騎南下之時更勝三分,那樣驚若雷霆的煞氣,着實讓人心駭。難怪--”

他忽然止住不說,蕭禎追問道:“難怪什麼?”

謝昶淡淡一笑,喟嘆道:“難怪北朝建國以來,司馬皇室雖任用鮮卑貴族,卻從不曾放鬆一絲警惕。非如此顧忌,也沒有九年前的巨禍了。”

“原來如此,”蕭禎卻是第一次聽說司馬氏暗藏的用心,同爲帝王心性的他不禁琢磨起其間馭人的取捨和難以爲人知的考量,想了片刻,才道,“太傅說了這麼多,還不曾告訴朕,北援之事到底做不做得?”

謝昶微笑道:“雖然是說出於道義而行,卻也是開疆拓土的難得機會,陛下可以把握。只不過有件事陛下心中要有底線,我朝的軍隊也剛自荊州烽火中解脫,如今這個時候,將士亟需休養生息,縱是北上,也不能大舉出兵……”他似忽然想起什麼,明顯地沉默了一下,才又續道,“而且揮師北上需渡怒江,按眼前局勢來說,與北朝接壤的荊州、豫州、徐州中,荊州亂剛平,豫州水師不及徐州。若出兵,還是北府兵爲先,只是目前北府兵的統帥郗彥--”

蕭禎瞭然接過他的話:“郗彥是獨孤尚的表兄弟,血緣情深,不可不顧慮。”

謝昶不慌不忙道:“除此之外,陛下還需考慮,我們北援能有多大作用,若司馬氏政權一旦傾覆,我們便結了鮮卑這個大仇。雖則中原戰定後鮮卑必然忙着恢復元氣,我們短期無憂,長遠卻難預測。且如今北朝與鮮卑一南一北對陣中原,我們若援北朝,軍隊如何北上?想必不過是邊角一番廝磨,難成大事。若是與鮮卑聯手,倒可以裡應外合,攻城奪地,以圖霸業……”

蕭禎聽到最後,微微一驚,忙打斷他道:“太傅的意思竟是援助鮮卑?”

謝昶看清蕭禎竭力掩飾下的驚慌,雖則是早預料到的,內心卻還是忍不住有些失望,嘆了口氣道:“老臣的意思,北援是可以的,但眼前形勢,我們既不宜勞師動衆,也不能不考慮長遠將來,需以最小的犧牲博得最大的利益,除此之外,也要適當顧忌荊州之戰的首功之臣郗將軍的心情。因此老臣認爲,援鮮卑好過援北朝。當然,等苻子徵遞上國書,此事還要陛下做最後定奪。”

蕭禎猶豫起來,沉思良久,皺眉道:“即便我們願助鮮卑,卻也是一廂情願,鮮卑人並沒有邀我們聯手的意圖。”

“此事難說……”謝昶眼簾低垂,一笑道,“陛下放心,等郗將軍回到鄴都,此事自然會擺上朝堂的。”

蕭禎卻不再言語了,談話延伸至此,絕非他事先所料。先前自己的籌謀還是太過天真和簡單了--他忽覺挫敗,然羞惱之外卻又是另一種心動,因而就放任自己陷入漫長的沉默中,慢慢沉澱縈繞心頭的諸種思緒。

謝昶回到中書省繼續處理政務,待到抽身回府時,天色已暗,明月高懸。候在宮門前的沐堅見他出來,忙稟了夭紹回府一事。謝昶沉肅一日的心情這才微微有些輕鬆,入府後徑往內庭月出閣而去,只是路過湖畔時,卻見自己的書房間燈火飄爍,心念一動,腳步移轉。

走至書房,掀起竹簾,果見夭紹正伏在案上,燭光下秀目晶瑩,望着手中握着的一卷帛書,怔怔發着呆。

謝昶輕輕咳嗽一聲,步入室間:“夭紹。”

“阿公!”思緒被打斷,夭紹迷茫了一瞬,才手忙腳亂地起身,扶着謝昶在書案後坐下,雙膝跪地,鄭重行了一禮。

“起來,”謝昶托住她的胳膊,微笑道,“這一年在外辛苦了。”

夭紹依偎在他肩頭,柔聲道:“不辛苦,只是我貪玩任性,沒有陪着阿公,甚爲不孝。”

“兒女長大了,都要出去走一走的,”謝昶撫摸她的鬢髮,頗爲感慰,“阿公知道你在外受了不少委屈。不過,當初是你擇了這條路走,你如今便後悔不得。”

夭紹垂眸一笑,燈燭映入眼底,襯得她目光柔和而堅定:“阿公放心,夭紹從不後悔。”

“如此便好,”謝昶不知想起什麼,低聲嘆了口氣,“如今你和阿彥雖已走到今日這一步,但今後的路卻也不見得比之前更爲平坦,阿公無可多言的,只願你們一切都好。”

“謝阿公的祝福。”夭紹揚脣淺淺一笑,這才離開謝昶肩頭,收了女兒嬌態。捏着手上的帛書,遲疑一刻,終於遞出:“阿公,這是苻子徵託我轉交你的,好像是……尚的書信。”

謝昶輕輕皺眉,看着那帛書半晌,才伸手取過。燈下拆了密封錫印,展開匆匆一覽,神色頓變。

夭紹見慣了他不動聲色的沉穩泰然,眼見他閱信變色,心中難以放心,便也湊過頭去想一睹信的內容。字跡纔剛入目,未及細閱,謝昶已飛速捲起帛書,湊近燭焰點燃,丟入一旁的博山廬中。

“阿公?”夭紹輕聲道,“尚所書何事?”

謝昶眉眼間雖恢復了往日的沉着冷靜,然臉色卻仍有些泛青,冷酷一笑:“胡虜而已,果然難改狼子野心的習性。”

此話入耳不嚳雷擊,夭紹面龐失色,盯着謝昶,半晌才低低問出聲:“阿公,你是說尚麼?”

謝昶聽出此話下的顫聲,不由細瞥一眼夭紹。看清了她眸中的不敢置信和隱隱的期望,謝昶一笑,蒼顏靜目間冰雪消融,終流露出一絲溫柔:“我自不是說尚。我說苻子徵。”

“原來是他?”夭紹懵懵地點了點頭,再瞧了一眼博山廬中的灰燼,咬住紅脣,不再言語。

祖孫二人相對默然,夭紹不願讓沉寂蔓延,伸手倒了杯參茶,遞到謝昶面前:“阿公不用爲信中的事生氣,要知權力爭鬥、政局變幻,從來都是身外之物。”

“是,阿公短視了,”謝昶接過茶盞,嘆了一聲,“只是身在朝局中,卻無法置身事外。”他看着夭紹,想了一會,說道:“有件事阿公想問問你。苻子徵南下求援的事想必阿彥早已知曉,他對此事是什麼態度?”

夭紹道:“兩個月前在江夏,苻子徵曾因此事找過阿彥。我雖沒有問過阿彥事情原委,但我知道,天下沒有任何事能分隔開他與尚的兄弟情義。”

謝昶握着茶盞的手指僵了僵,雙目盯着窗外夜色,慢慢重複一遍:“兩個月前,苻子徵便已找過阿彥?”

夭紹點頭:“是。”

謝昶似就此陷入了深思,目光沉浸在無邊的黑暗中,良久,驀地輕笑數聲,搖頭嘆息:“年紀輕輕,竟已修得如此心機。苻子徵此人,倒是不可小覷。”

夭紹不解地看着他,頻頻提及苻子徵,倒讓她記掛起另一個人,忍不住問道:“阿公,時至今日,九年前的舊案也已了結,大哥在北朝的任務也已完成,阿公何時讓他回來?”

“澈兒--”謝昶閉上眼眸,慈憫無盡地道,“還未到時候。”

自東朝開國以來,承慶宮素爲歷任太后居所。因殿閣築在宮闕最北,正緊依盛載桂樹的僖山,這裡便終年沉浸在桂葉遍滿山岩的濃郁翠色中。雖則冬日難免肅冷了些,但每逢夏季,承慶宮內外便可得一番喜人的幽涼。永貞元年始,沈太后住入承慶宮,因她一向畏熱,蕭禎便命人在宮殿之後掘以活渠引入曲水深流,清波環繞間的殿閣由此愈發清靜滲涼,難比皇城它處。

六月十七日清晨,一早入宮請見沈太后的夭紹跪在承慶宮正殿已過兩個時辰,重重帷帳下的殿閣深暗如同冰潭,墨青色的玉石地面更是涼意森森,跪得久了,只覺一身繁複宮衣也難抵如此寒氣。夭紹悄悄揉了揉膝蓋,想起昨日入城時沈伊的戲言,忍不住暗想:碧楓池再是世人稱道的避暑勝地,又怎比此刻承慶宮的冷意入骨?

正覺煎熬時,忽聞殿外內侍輕呼道:“奴見過長公主千歲,沈夫人。”

夭紹聞言脣角輕揚,但知敬公公冰冷的雙眸正在暗處觀察着自己,只得竭力忍耐住回頭的衝動,仍端端正正跪在殿中央。

殿外是數人行走廊下的腳步聲,只聽華陽問道:“母后起來了麼?”不等內侍答話,她又飛揚一笑,輕微下去的話語似正對身邊人傾訴:“顧姐姐,我方纔在車中熱了一身汗,偏懷裡這小子折騰不停。還是承慶宮涼爽,冰窟一般,頃刻就消了我一身暑熱。我早對母后說過,三哥哥常年不在鄴都,我願陪她住在宮中,偏她總嫌我吵,可如今少昭出世,卻又要我天天抱着他來宮中讓她逗玩,卻不知我每日來回走一趟,都得累個精疲力盡。”

“三哥哥?”舜華含笑道,“長公主和汝南王成婚多年,卻還是改不了少時的稱呼麼?”溫柔笑了幾聲,將話擱下,再問內侍道:“太后起身了沒?”

內侍這才答道:“太后昨夜咳了半宿,御醫也在此伺候到寅時,到拂曉太后咳嗽好了些,又用了入眠的藥湯,這才睡去的。”

華陽和舜華都沉默了一瞬,才聽舜華低低嘆息道:“知道了。”

一行人的腳步聲終入得正殿,而後猛然一滯。“夭紹!”華陽低呼,疾步行走間環佩鏗鳴,至夭紹面前,連連問道,“何時回來的?怎麼跪在這裡?快起來說話。”

“我昨日剛回鄴都,”夭紹笑着擡起頭,望到她懷中以錦袱裹着一幼小嬰兒,怔了一怔,喜悅道,“小姨,這是--”

“少昭,你的小弟弟,已六個月大啦,”華陽見她執意不肯起身,遂彎下腰,將懷中的男嬰給她瞧,“看看,他對你笑呢,倒是一見投緣。”

“我來抱抱他,”夭紹小心翼翼將那個綿軟的錦袱接過來,看着少昭粉雕玉琢的喜人模樣,忍不住抓住他伸出錦袱外肉乎乎的小手親了親,笑道,“少陵、少宣小時候都喜歡讓我抱着,你也不例外。”

“這個弟弟你可抱不久,”華陽故作惋惜地搖頭,“聽說郗家小公子荊州一戰甚爲英勇,舉朝稱譽有加。陛下和我說過,待他一回朝,便讓你二人完婚。只怕不久你就會有自己的孩子,再難顧及我們少昭啦。”

“姨母說什麼呢!”夭紹臉頰燙如火燒,羞惱交加地將少昭遞還華陽。

華陽笑顏明快,待要再取笑幾句,舜華從旁輕輕一扯她的衣袖,柔聲道:“你也是做母親的人了,怎麼還長不大?夭紹是小輩,又是未出閨的姑娘家,長公主說話可要避忌些。”

華陽吐吐舌,忙收了玩笑心情:“顧姐姐教訓的是。”

夭紹這才向舜華行禮:“姑姑。”

舜華看着她,笑容溫婉依舊,勸道:“你還是起來吧,本就腿疾纏身,怎能久跪?”

夭紹道:“姑姑不必擔憂,夭紹腿疾已痊癒了。”

“御醫不是說那是痼疾麼?”華陽驚訝道,“看來你離開的這段日子的確發生了不少事,等有空時,一定要與我詳說。”

夭紹點頭:“是。”

華陽行事雖莽撞如火,但心思亦不乏女子的細密,此刻看夭紹雖則一直笑意盈盈,但神色間卻再無分毫往日不知憂愁的天真姿態,眉目間一縷愁色浸透眼底,似刻骨銘心般地難以消除。華陽心中踟躕,不由與舜華對視一眼。舜華輕輕搖了搖頭,悄然一嘆,轉身道:“也快正午了,我去寢殿看看太后起身沒。”

舜華一去良久,華陽等得不耐,正要也去寢殿一察究竟,卻見自帷帳中嫋嫋而出一縷窈窕綵衣。那少女姿容明麗,行止端莊,對她欠身一禮:“長公主,太后已醒了,讓你和阿姐入寢殿說話。”稟述之際,眼光不免打量一眼跪在殿中的夭紹,輕輕揚起紅脣。

“明宓?”夭紹嫣然微笑,“你何時來的鄴都?”

“半月前,陪父王來都城看望太后,”明宓上前,將她扶起,見她久跪之後腳下虛浮,便緊緊挽住她的胳膊,讓她半個身子都靠着自己,悄聲道,“阿姐,我們兩年未見了,你還是那樣愛惹太后生氣。好像我每次進宮見你,你都跪在這邊。”

夭紹愣了愣,回憶良久,纔不確定地道:“我原來總是這樣不懂事麼?我也不想的。”

明宓一笑,不再說什麼,兩人相攜而行,跟在華陽身後走入寢殿。

寢殿的光線比之外殿更爲幽暗,帷帳懸罩四壁,燭臺明燃。滿殿都瀰漫着湯藥的味道,清苦得窒人呼吸。沈太后雖已睡醒,卻沒有下榻,慵然靠着軟褥,於榻前垂落的紅色珠簾後望着入殿的三人,視線落在最後那抹紫裙上,沉默一刻,才低聲嘆道:“丫頭,你終於捨得回來了。”

自入殿的剎那起,夭紹眼前就已霧氣濛濛,此刻那溫柔疲憊的聲音一旦入耳,心酸驟起,淚水奪目而出,竟是止也止不住。明宓鬆開雙手,夭紹跌跌撞撞地奔向榻前,撥開珠簾,看着榻上雙鬢銀白、面龐清瘦的沈太后,忍不住折膝再度跪地,泣道:“是夭紹不孝。”

“你原來還知道不孝?”沈太后目中亦起淚意,冷冷笑道,“哀家也想不到,你倒是真狠得下心,不過爲了一個男人……”

夭紹雙肩瑟然一顫,慢慢擡頭看着沈太后。“婆婆……”她輕聲喃喃,面孔蒼無血色,漆黑的眼瞳間更是空茫一片--愧慚與自恨早已入骨,卻不知何處纔是自贖的出口。

“罷了。”沈太后輕喟一聲,終是不忍再責苛下去,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入懷中。

那個姓氏的男人自己縱是再厭惡,可惜今後卻註定要和自己最愛的孫女糾纏不休了。沈太后恨極上天的殘忍,亦難免怨及自己當初的一念之仁,然而所有的恩怨到此卻非了結的終點,前途漫漫,另有輪迴。想着此事綿延下的種種可能,以及未來的莫測局勢,沈太后無法不自久別重逢的感傷中抽出神思來,輕輕咳嗽數聲,朝舜華看了一眼。

舜華低了低頭,與華陽、明宓遞個眼色,三人悄然退出殿外。

夭紹伏在沈太后胸前,正聞她牽動肺腑的咳嗽聲,不由心驚,指尖按住她的手腕沉吟了片刻,微微蹙了蹙眉。

“怎麼,你還學會了醫術?”沈太后輕笑道,“哀家是不是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了?”

“婆婆切勿胡思亂想,”夭紹輕垂眼簾,柔聲道,“婆婆是當朝太后,福澤綿長,定會長命百歲。”說着自榻旁起身,歇滅燭火,拉開帷帳,推開窗扇,讓日光和殿外的新鮮空氣透入室內,這才重回到榻旁,輕聲道:“夭紹知道,婆婆日漸病重與夭紹難逃干係。夭紹今後定會誠心補過,常侍奉婆婆身邊。”

沈太后悠悠一笑:“不遭人嫌棄遺忘就已是上天厚待了,常侍奉身邊的事,哀家怕不能再妄想。”

夭紹不安道:“婆婆還是不願原諒夭紹?”

沈太后搖搖頭,雖則重病臥榻已久,容顏老去,難有往日的風華,然一雙眼眸卻一如既往地深睿明遠,凝望夭紹良久,才嘆道:“你長大了,心中也有了一輩子難以割捨的人,太傅遲早要把你嫁出去,哀家又怎敢強留你在身邊?”

此趟回鄴都,所遇諸人都會提及婚事如何,夭紹早被捉弄爲常,只是此刻從沈太后口中說出來,想到沈氏與郗氏的幾世糾葛,她卻難免心中一凜,抿緊雙脣,不敢妄言。

沈太后明瞭她的心事,握着她的手,緩緩笑道:“陛下不久前來承慶宮和哀家商量過你和郗彥的婚事。哀家沒有想到,原來在你們小時候雙方父母就已定下了婚盟。你母親陵容從小便是愛玩笑淘氣的,此事說不定也只是她一時貪玩所致。但陛下和太傅卻都當成真,你也爲郗彥屢屢違抗哀家的旨意,哀家如今也什麼都明白了……”她目色深了深,盯着夭紹的面龐,似下了極大的決心,才說出以下的話,“既是雙方情投意合的事,哀家於婚事上並無異議。”

“婆婆?”夭紹望着沈太后,卻是不敢相信。

“不用這樣看着哀家,”沈太后淡淡道,“哀家但凡能阻止得了,也絕不會這樣輕易點頭。”

夭紹從未想過能有今日兩全的局面,心中既是感恩,又是欣喜,一時言語無措,只知道:“多謝婆婆成全。”

“原來你就這樣迫不及待?”沈太后莞爾,將夭紹的手又握緊三分,“不過有件事,哀家求你答應。”

夭紹道:“婆婆切不可言求,但有懿命,夭紹萬死不辭。”

沈太后眸光流轉,蘊意難辨,微笑道:“這次郗彥立功荊州,於北府兵中威信無人可奪,朝廷也必會爲他加官進爵,依哀家猜想,陛下極有可能讓他出仕徐州刺史。徐州鎮於京口,雖與鄴都相距不遠,但來回路途也需兩天兩夜。郗彥若赴任此位,婚後你必然與他同行。哀家自知天命,如今身如殘絮,剩下的時日只怕無多,不捨你再次遠去。只是……若留你一人在鄴都,又勢必要奪你新婚之樂,天下人議論起來,難免會笑哀家太過不識趣。”

夭紹愣愣聽罷,沈太后話中深意不言而喻,她是想留自己在鄴都。只是郗彥從戰場回來後,也亟需戒除藥癮,更何況他的身體內寒毒還未全解,自己着實也不放心讓他獨自上任京口--先前一刻從天而降的皆大歡喜還不曾捂熱心扉,此刻又再逢兩難之局,夭紹苦笑,半晌無言以對。

沈太后卻彷彿洞察她的心事,接着道:“哀家這幾日也爲此事苦思冥想,倒是想到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夭紹道:“婆婆請說。”

“聽說你們北上並沒有求得雪魂花,想來郗彥的身體還未完全康復,此時讓你離開他,着實不通情理。而荊州戰事平定後,朝廷內外呈祥,徐州軍政方面也出不了大事,”沈太后道,“若陛下當真賜封郗彥爲徐州刺史,哀家可以幫你向陛下進諫,讓他暫留鄴都一段時日,待養好身體,再赴任京口。”

話說到此處,夭紹心思再遲鈍,也明白出情感牽絆之外的朝局變幻。想了想,順從頷首:“一切都聽婆婆的意思。”

“如此就好。”沈太后揚了揚脣。窗外一縷陽光穿透入殿,折射榻前的紅晶珠簾華色璀璨,光彩照上沈太后的面龐,病累的容顏竟悄然煥發出幾分昔日神采。

沈太后身處病中,對前朝諸事不比以往瞭解及時,只道此邊用心良苦地與夭紹長談後,未雨綢繆,前路障礙已除。卻不知文昭殿裡的蕭禎因前日與謝昶的深刻談話後,卻另起一番心思。

數日後傍晚,蕭禎攜太子蕭少陵來承慶宮探望,晚膳後諸人閒坐聊天,沈太后從蕭禎無意道出的話語中聽出幾分意外的端倪,不免大吃一驚:“什麼?陛下要留郗彥在中樞任職?”

蕭禎不以爲然地一笑:“人稱郗彥獨步江左,如此人物,朕豈能不留在身邊讓他大展才華?”抿茶之際瞥到沈太后緊繃的面龐,忙肅了肅顏色:“母后放心,朕也是經過深思熟慮才下定決心的。”

“深思熟慮?”沈太后語氣清冷,慢慢道,“敢問陛下決意封郗將軍何職?”

蕭禎至此刻才知方纔說多了話,追悔莫及,不得不抖擻精神鄭重應對:“此番平定荊州,少卿和郗彥二人功不可沒。且九年前的冤案如今已然昭雪,高平郗氏也是時候恢復江左第一士族的榮耀了。依嶠之爵位沿襲,理當封郗彥爲高平侯。”

第一士族?沈太后低頭喝茶,掩住滿眸寒色,說道:“此話不差。”

“至於郗彥在朝官職--”蕭禎道,“大司馬一職空置已久,朕看郗彥才堪此任。”

“大司馬?”沈太后眼前一黑,周身氣血紊亂,忍不住猛咳數聲,緊緊捂住起伏不定的胸口,吩咐舜華,“你帶着小輩們先出去。哀家與陛下有事相商。”

“是。”舜華聽到此刻也是膽戰心驚,忙自案後起身,明宓也拉着少陵退出殿外。夭紹本欲上前平撫沈太后的咳嗽,腳步剛出,又在沈太后冰冷的目光下僵住,須臾之後,轉身出殿,關上殿門。

殿中只剩下母子二人,燭光輕搖,將沈太后盛怒之下的容顏襯得愈發冷厲。蕭禎皺了皺眉,低聲道:“母后何必惱怒如此?兒子知道大司馬一位對郗彥而言是太過尊崇,不過,這是朝廷欠那個孩子的,也是朕欠嶠之的,何況……”

“欠?!”沈太后憑着盈胸怒氣自榻上站起身,白髮蒼蒼,目中桀怨成恨,“你是九五之尊,早不是當年東宮學舍的文弱太子!天下子民對你俯首稱臣,無論你殺誰斬誰,對他們而言都是天命,你誰也不欠!再者,朝廷又欠他們郗氏什麼?世家之間爭權傾軋,本就是血流成河的賭局。當年我們沈氏因裴氏叛逃而受牽累,誰又說欠了我們?要怪只怪他們郗氏先祖心狠手辣,不然九年前也不會落得如此報應!”

見蕭禎低垂面龐,雙頰在燭色下已泛出鐵青的顏色,卻仍緊抿雙脣一聲不吭,沈太后愈發怒不可遏:“你是無話反駁了罷!哀家知道你還想着郗敏之,卻也不能因爲兒女情長糊塗至此。朝廷的官職也不是給你論以恩義的兒戲!郗彥不過弱冠之齡,更是久病之身,從未有仕途經歷,將大司馬的重任壓上他的肩頭,他受得起麼?用一個少年郎統領天下兵馬,你也不怕拖垮了整個東朝!”

“母后!”蕭禎豁然起身,雋永的眉眼竟透出幾分鮮見的崢嶸,沈太后不禁一愣。

蕭禎終不忍與她惡言相向、重蹈九年前母子幾乎兵戎相見的覆轍,嘆了口氣,放緩聲音:“母后言重了,還不至於如此。”

沈太后恨恨笑道:“你試試看便知道了!一旦此諭頒佈朝廷,只怕滿朝文武都會力阻。就是謝太傅,怕也沒有這樣逆挽狂瀾的膽魄!”

蕭禎沉默起來,一瞬的心念搖動中,也開始疑惑自己的步伐是否走得太過急躁。思索良久,方道:“母后既如此反對,朕也不能執意而爲。大司馬一位是朕顧慮欠妥,朕會另封郗彥爲中書令。”

沈太后又蹙了蹙眉,正待言語,蕭禎輕輕搖頭,嘆息道:“母后,這是朕的底線了。無論郗氏先祖曾經對沈氏做過什麼,嶠之與阿彥,被扯入那樣的波瀾中,卻是何其無辜?”

沈太后望了蕭禎一眼,至此刻,吊在心頭一口氣才漸漸落回腹中,適才的滔天怒火也慢慢平息,轉過身在榻上坐下,問道:“哀家一直以爲你會讓郗彥學他祖父一般,以徐州爲基經營郗氏家業,爲何--”

“朕以爲母后能明白,”蕭禎不緊不慢地打斷她,“時隔九年,北府兵仍對舊主忠誠不二,郗氏在徐州的勢力根深蒂固,外封郗彥只怕遲早會被有心人利用,給朝廷徒添不少麻煩。除此之外,朕也擔心他和夭紹新婚後會因種種理由滯留鄴都,由此被架空了權柄,倒空負他一身才學。”

沈太后不由深看一眼蕭禎,似從未認識般,將他的眉眼重新打量。

“陛下決心已定,哀家也不再多說,只不過,有件巧合哀家卻不得不提醒你,”沈太后語重心長地道,“先前北朝爲獨孤氏平反之後,獨孤尚正領北朝中書令,卻不過半年,就反了司馬氏……”

她的言下深意,蕭禎自然領悟,笑道:“那是司馬氏容不下獨孤氏,鮮卑不得不反,我蕭氏正可引以爲鑑。”

沈太后再望了會蕭禎,目色變幻,似喜非喜,似哀非哀,最終卻露出了由衷微笑:“陛下的確長大了。”

蕭禎深深一揖:“兒子不孝,已近不惑之年,才得母后一句長大,此前三十餘年,讓母后操心太久了。”

沈太后精疲力盡地道:“哀家無悔。”

蕭禎告別出來,留蕭少陵在承慶宮繼續陪伴沈太后,領着許遠轉往文昭殿時,廊檐下望見夭紹正跪在欄杆旁煮着藥湯。移步走過去,看着那一邊搖着羽扇、一面心不在焉地望着夜空的少女,蕭禎俯眸微笑:“小夭,自你回宮後,太后精神好了許多,看來你比仙丹妙藥還要靈。朕要多謝你,你要什麼賞賜?”

夭紹轉過頭,欠身道:“謝陛下誇獎,這是夭紹該做的,不求賞賜。”

蕭禎早知她會這樣說,也不勉強,不勝閒暇地憑欄而立。廊檐下溝渠深深,水流之際攜來清涼微風,蕭禎神思開朗,看着遠處青黛沉沉的山色,感慨道:“去年這個時候,朕還昏睡榻上,萬事不曉。今年卻眼望殷桓覆滅、西征大勝,滿朝文武同心用力,舉國昇平……朕真覺得是恍如重生。”

夭紹微笑道:“東朝能有今日之盛,全賴陛下是聖明的君主。”

此話隨風入耳,聽得蕭禎滿懷舒爽、受用不已,欣慰道:“你和你母親一般,總是很會說話令朕開心。二十九日郗彥和少卿得勝回朝,朕要率文武百官前往採石磯相迎,到時朕帶你同去。”

“不了,”夭紹輕聲辭卻,“我留宮裡照顧婆婆。”

蕭禎頷首道:“也好,日後你嫁人了,入宮難免不比現在自如。你留宮中照顧好太后,二十九日晚有慶功宴,最好也能讓她出席。”

“是,夭紹會盡力而爲。”夭紹福身應下。

作者有話要說:  此章因內容龐雜之故又字數爆棚了,因此再次分爲上下兩章。鄴都目前的形勢是局中局,情節有點複雜,我努力詮釋了各方動態和目的,但願大家能看得清晰。此章內容上,上半章爲鋪墊,下半章爲解惑。

郗彥和少卿下半章回歸,婚禮什麼的也會“如期”舉行,本想另湊一對製造意外之喜的,不過如今看來,那兩人現在就走在一起還是有些勉強,也會違背故事的初衷和人物的性格,因此取消這個意外。

下半章會盡快奉上,因爲實在是太久沒有寫到尚了,我有些迫不及待。此章完畢後,東朝的故事將暫時謝幕。

摴蒱之戲篇外.胡騎長歌計中計分途密塔困情深懷瑾握瑜,豈能獨善前塵難散,往事難盡明泉山莊費心苦籌謀鏖戰進退皆真心子慕予長袖善舞(下)仁智得符江河無限清愁誰道非舊識百花宴相逢卻已難相識月華沉香驚馬獻策山重水複,柳暗花明采衣捭闔局,鳳雛凌雲志篇外.胡騎長歌送別寒夜思進退華容問道斷橋伏波,爭鋒雪夜費心苦籌謀絕地逢生求劍試心,求策試誠子慕予誰道非舊識一朝驚醒,不辨何人江山篇外.胡騎長歌天命難參明泉山莊憶往昔,故如初進退皆真心華容問道送別白雲憶故人轉身明滅第五章.浴血將至寒夜思進退一朝驚醒,不辨何人江山風雨無常篇外.胡騎長歌血蒼玉進退皆真心斷橋伏波,爭鋒雪夜求劍試心,求策試誠幼無人憐,是以少孤長袖善舞(下)空山猶在,暗換年華夜宴三變,君心難測請君入甕相逢卻已難相識進退皆真心序章.風起百花宴子慕予請君入甕雲箎易成,孤心難斷血濺華月輾轉兒女事懷瑾握瑜,豈能獨善行禮重重,探路重重孰能投鞭飛渡血蒼玉摴蒱之戲天命難參華容問道咫尺青梅將初成玉笛流音飛怒江空山猶在,暗換年華行禮重重,探路重重誰道非舊識挾劍絕倫行禮重重,探路重重懷瑾握瑜,豈能獨善仁智得符正文開始更新:)月華沉香仁智得符血蒼玉曲外山河血蒼玉長河風浪孤月獨照英魂(下)血濺華月孤月獨照英魂(下)篇外.胡騎長歌長袖善舞(上)孤月獨照英魂(下)行禮重重,探路重重玉笛流音飛怒江